第二章 是个貌美的姑娘

师青瞧事情已经解决,便想散了,不想此时殿上一直没出声的兮姻拱手道:“大帝,我有一事欲禀。”

师青原本起到一半的身子又落座回去,问道:“哦?兮姻有何事啊。”

“前段时间中天一直照看的美人骨一族后人幻形而出,此事大帝可有听闻?”

师青不经意瞥了一眼右侧,道:“略有耳闻。”

兮姻把拂尘一收,正色道:“那后人名叫灵九儿,生得极好,是个明眸皓齿的姑娘家,如今在织梦手下任神官。今日我不巧碰见玉清帝尊将自己莲园内孵化的灵兽赠予姑娘,于是心中有惑,觉得帝尊似乎对待该女有所不同,便想请大帝帮询一句,玉清帝尊是否对九尊主有意?”

整个大殿内,最先发出声响的是师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是破困神君,因过于欣喜而小叹了一声。

师音很是头疼,这个兮姻简直是个无人可挡的主儿,此事何至于如此着急?八字还没下一撇呢。

他正伤神,主位上的师青惊叹一句:“竟有此事?”

兮姻笃定道:“有此事,千真万确。”

“兮姻啊……”师音这次真扶额了,“大庭广众之下,这种事,你怎能如此直白……”

“玉清,那位九儿姑娘,你当真喜欢?”

比兮姻更直白的一句话将师音打断,而这句话,就来自主位端坐的大帝,他正燃着一双八卦之眼,紧紧盯着自家弟弟。

这……

师音在数双眼睛的“拷问”下,憋了良久,终于半低着眉眼,轻声回道:“时下……确实是喜欢……”

不等他话说完,殿上三人顿时炸开了锅。破困难得一改平日的缓慢性子,急道:“成了!兮姻,你快叫月老殿的人推个吉日出来,成婚的宫殿定在虚吾大殿,各位觉得如何?”

织梦反驳道:“不成,虚吾大殿虽空间足够宽阔,可进殿的大道小了些,来往宾客一多,容易造成拥堵。”

兮姻老眼笑成了线缝:“金玉殿如何?大堂虽小了点,不过好在四周偏殿颇多,宾客也能往偏殿安桌。”

“兮姻糊涂,帝尊大婚,四面八方来贺的宾客皆是各方显贵,怎能安置于偏殿。”

“是是是,宫殿一事暂且放一放,这喜帖和婚服……”

大殿之上,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竟越聊越远,师青和师玄二位帝尊皆眼带笑意看着,谁都不打算插话。

毕竟数万年间,兮姻明里暗里替师音牵线搭桥了不下百次,这还是第一回从他嘴里听到“喜欢”二字,实属难得。

师音听着听着,竟可疑地红了脸,他难为情地朝殿上三人挥手打断:“诸君,诸君,少安毋躁啊,我喜欢归喜欢,可婚姻大事岂能这般草率,感情一切皆看缘分……”

这句打断毫无作用,殿上三人已经从喜帖用何种样式争到了婚服该用哪个宫的天女绣制。师音顿觉脑仁疼,闭眼半刻后,掐个诀,原地遁了。

回莲园途中,神识圈内不断传来“叮叮叮”的敲打声。

兮姻传音道:“帝尊,我豁出性命也要奉劝您一句,您七万岁的高龄,再跟缘分耗着,耗到九尊主哪天突然和某位神官王八绿豆看对了眼儿,就该您躲着哭去吧!”

破困:“天上有位神老爷,孤身一人数万年,众神为他操碎心,婚姻一事终难成。帝尊莫怪,此歌谣乃人间所传,望帝尊三思,您未婚配一事都传到凡人耳中了,若心中有欢喜之人,万不能羞涩,奋起直追,缘分一事实在缥缈得很,尽快把姑娘藏回家中才是正道啊!”

织梦:“帝尊,跑是跑不掉的,你既动了心思,便莫怪我等心急,况且您带九尊主回上清天那日,是否已经冒犯了人家姑娘?如此便要担起责任……”

啊,苍天。

师音顿时被这三人敲得虚晃两下,重重落在莲园之内,脚下重心不稳,左右跌了两步。他头顶的神识圈忽明忽暗,亮一下便代表有通识的神官或仙官传来新音,那三人在他的神识圈里喋喋不休地劝说,三道声音混在一起,犹如三千聒噪的乌鸦直冲面门,神烦。

他单手扶额,找了个亭子坐下,冷静思索片刻后,还是打算同诸君商量商量。于是,他闭上眼,同时向三人传音道:“说了这么多话,诸君渴否?”

此话一出,原本聒噪的神识圈里顿时静谧了,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什么回应。

师音又传道:“前几日我差宫娥往各位宫中送的荷叶茶,此时饮用正好,清心下火,固精养神,兮姻宫观远了些,今年还没来得及送新茶,用去年的旧茶,功效也不差丝毫呢。”

还是无人回应。

他再道:“上回游历人间,得到许多有趣的话本子,有空同诸君分享啊……”

这回有人应了,兮姻直接传音打断:“帝尊莫不是要同那话本子修一生?”

师音抿唇一笑,把对话和破困、织梦的神识圈接上,这才回道:“那倒不是,诸君的心意我都明白,可再着急也得有个过程,小九姑娘虽年岁不小,但怎么说幻形也不过月余,这世间太多美好之物她还没来得及去瞧瞧,何至于此时把她绑上帝后之位?”

此话一出,大家算是明白了,原来他们这个帝尊是想先同九尊主谈情,再成婚,可这都一把年纪了……

破困反驳道:“帝尊虽心细,可我并不赞同您这想法。成了婚,九尊主她照样能游历世间,我们虚吾大殿何时受困于这些虚礼?”

兮姻附和:“破困神君此话在理,九尊主刚来上清天,细数整个天界,没有再比她穷的了,若帝尊真心喜欢,何不早日帮帮她?今日一早,我还撞见她蹲在织梦殿外的草埔里,捡……捡些碎功德!”

织梦清咳两声,音色有些发虚:“是有这回事,靠捡点碎功德,九尊主怕是也看不了什么美好之物,帝尊当真忍心?”

这下换师音沉默了,忍心是自然不忍心的,可一码归一码,此时成婚那是断然不行的,太突然不说,他也还未想好怎么同小九姑娘道明身份。

神识圈内静了好一会儿,大家谁都没再开口,师音思索良久后,道:“我会想办法,可诸君……我今日坦白了说,莫要再逼我。小九姑娘我虽喜欢,但我一直强调的都是水到渠成,婚姻自有机缘,强求不得,还望诸君成全,留我些清净,若有一日时机成熟,喜帖我亲自奉往诸君殿上。另外,小九姑娘如今并不知晓我的身份,还望各位配合,在小九姑娘面前万要注意称谓,莫要露了马脚。”

说完,他顺手散了十万功德,三人均分。

既然帝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织梦和破困不傻,悄悄收了功德,拿人手短,两个人都闭上嘴,退了圈儿聊。

只有兮姻硬气,没收,静悄悄的,也不说话。师音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回应,刚想问点什么,那方夹着几分无奈和几分生气的声音传来:“给帝尊一月,若没消息,莫怪我去大帝面前说嘴!”

师音回:“三月,三月可好?”

“一月半,不能再多了!”

说罢,兮姻掐诀,把帝尊散来的功德退了回去,就此息音了。

师音长长吁了一口气,心中感叹,这中天庭的仙家倒还算得上硬气,瞧瞧自家那两位见钱眼开的,唉……

到此,催婚一事终于让他耳根清净了下来。他熄了头顶的圈儿,睁眼看着一池子莲蓬,估摸着领彩灯去遛弯的小九姑娘也该回来了,可转眼看向天边,却不见踪影。

师音不知道的是,在他和催婚三人组周旋的时候,灵九儿骑着彩灯玩性大起,一时没注意路程,越飞越远,最后因为彩灯刚化为灵兽不久,法力薄弱,支撑不住长时间飞行,连人带鹅一起坠落到中天庭的一大片花圃之中,压死了一位仙子家中的数株牡丹,彩灯被那位仙子的随身宫娥给强行扣下了。

而灵九儿……正被这位仙子扛着八尺大刀狂追不舍。

最终在跑到寻梦渡边界时被仙子追上,灵九儿险些让仙子拎了后领子,好在她还算机敏,连忙往地上一坐,可怜兮兮道:“仙子饶命,我是上清天新来的打杂神官,今日贪玩,不想竟……竟害了仙子家中的昂贵牡丹,我深知有罪,往后砸锅卖铁,也定当偿还仙子的损失!”

那位仙子收回悬在半空的手,双手叉腰往地上看去,喘着气,咬牙道:“赔就赔吧,你跑什么?”

“你……你追我,我当然要跑了。”

“你不跑,我能追你?”

那仙子声音一大,肩上的大刀就会不停晃动,看起来又凶又恶。灵九儿吓得原地一抖,道:“你……你……你扛着刀,我能不跑吗?”

“刀?”

仙子转头一看,像是此时才发现自己肩头悬浮的大刀,她伸手碰碰大刀的刀柄,小声道:“别闹,说正事呢,快隐了。”

刀不听,动动刀刃,继续倨傲地悬着。仙子眼睛一瞪,手上又加重了些力道,警告似的拍了拍刀柄,无奈大刀虽然弯了弯刀刃,还是不听话。

仙子略尴尬地看一眼不明所以的灵九儿,解释道:“你别紧张,这刀是我家哥哥送的贴身法器,我一生气便会现身,我不示意,它不会随意伤你的。”

“那……那就好。”灵九儿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仙子眼神在她身上扫了一圈,问道:“你说你是上清天的神官,什么名号,哪个宫的?”

见那刀不动了,灵九儿胆也肥了点,稳稳神回道:“我叫灵九儿,在织梦神君的殿上当值,敢问仙子怎么称呼?”

“飞花。”

“飞花仙子。”灵九儿冲她躬身一拜,“我如今囊中羞涩,你且算算那几株牡丹值多少功德,待我挣够了,定来你宫中赔罪,彩灯……彩灯可否先归还于我?”

她问得十分小心,飞花却依旧亮着一双眼睛审视她,似乎关注点并不在牡丹:“你说那只灵兽名叫‘彩灯’?”

灵九儿点点头:“今日刚取的名儿。”

“那分明是玉清帝尊莲园里的灵兽,我见过一次。帝尊可宝贝他那一池子小白莲和这只大鹅了,他的宝贝大鹅,能让你骑着四处转悠?”

听到此处,灵九儿心里又开始抖了,生怕别人误会她是个偷鹅的,连忙摆手解释:“飞花仙子可万不能深想,今日能有幸见到彩灯,是因为帝尊莲园内当值的一位神官是我好友,他邀我去赏莲,机缘巧合之下,才得幸驾驭彩灯。”

飞花疑惑了,道:“我怎么从未听说帝尊的莲园内,还有什么当值的神官?”

“有,有的。”灵九儿着急解释,“兮姻今日也在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他。”

兮姻?怎么还和那老头儿扯上关系了。

飞花皱眉思索,手指无意识地摸着下巴。她再次审视面前这个长相秀美、冰肌玉骨、水灵灵的小姑娘,沉声道:“我怀疑你是帝尊的女人,可是我没有证据。”

“什么呀!”灵九儿急到跺脚,“我和那个帝尊,一面未见。”

就“是不是帝尊的女人”这个问题,飞花缠了灵九儿半个时辰,这才同她清算牡丹这笔账,最后虽然放了她的人,可彩灯却扣住了,不让她领走。

日暮时分,师音依旧等在原地未动。

灵九儿被追了一路,灵力耗尽,最终小跑着回到莲园,远远就看见亭子里端坐的师音。还不等她走近,师音感觉到她的气息,瞬时转头看过来。

师音像是在家中苦等熊孩子归家一般,急切的目光把她全身扫了个遍,问道:“怎么了,彩灯呢?”说完,整个人已经从亭子中闪身到她面前,紧紧盯着她。

灵九儿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衣服还粘了些飞花园中的泥土,她心中愧疚,脸色自然凝重。

“彩灯……”灵九儿抬头看他一眼,又立马低头,“师师,对不起,我闯了大祸,彩灯被中天的一位仙子给扣住了……”

她把分别之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一遍。

师音听完,只问了她两个问题。

“是哪位仙子?”

“她说她叫飞花。”

“损的那几株牡丹,她要你赔多少功德?”

“一千三百万……”

这对于现在的灵九儿来说,简直就是超级无敌巨款,让她一朝从“穷”变为“负债累累”,还赔了彩灯,此事若让那位玉清帝尊知道,定会重重责罚于师师。

她私下偷骑帝尊的灵兽,已经是大过,这下还把灵兽给弄没了……她越想越觉得前途一片灰暗,原本只是穷,拮据点也能过得快活,这下负债了,睡觉恐怕都睡不安稳。

唉!

见师师半晌不说话,灵九儿强稳心神,道:“你别担心,彩灯这事怪我,明日我便去殿中请罪,绝不让帝尊怪罪于你,我也会努力偿还债务,早日把彩灯赎回来。”

师音原本是在想,怎么帮她把欠的功德还上,才能悄无声息地不被发现。听她这样说,他这才收回思绪,安抚道:“无妨的,帝尊近日游历人间,不在殿内,无心关注彩灯,中天庭的灵气也颇为充沛,就暂且让飞花仙子照料它一阵吧。”

灵九儿皱眉。

师音躬身,一手挽着衣袖,一手去拍她裙上的泥土灰尘。

灵九儿眉头紧锁,气道:“我方才还听飞花说他极其宝贝彩灯!”

师音那只拍灰尘的手顿住了,他直起身,瞧着她说:“或许……帝尊认识了个貌美的姑娘。”

“如此,”灵九儿眉头一松,“那我便不气他了。”

“为何?”

“兮姻同我说,帝尊万年单身,眷侣难觅,总揪着要我去见他,实在难搞。若是个姑娘,不光兮姻能轻松,我也能轻松许多。”

师音心里一阵凉风吹过,这个兮姻啊,可真令神头疼。

为兑现先前答应诸君,师音顺着她闯祸欠下债务,十分自然地扯开话题,道:“小九姑娘,你瞧……”

他从掌心化出一团光亮,朝莲池中央一抛,那团光骤然变大,照得整个池子亮如白昼。

“帝尊养的莲子早已熟透,你可愿意来打个下手,替我剥几日莲子?”

灵九儿顺着光看过去,池内的莲蓬的确个个近乎干瘪,嵌在其中的莲子都呈黑紫色了,她本就有愧于师师,这个小忙当然得帮。

“这等小事,好说好说,什么时候开始剥?”

师音心想,剥莲子的报酬给多少合适?

怎么着得一日一千功德起,可一日一千,这得剥到何时才能富有。于是,他寻思了一小会儿,缓缓道:“莲子明日便可以剥,不过我又想了想,小九姑娘如今身负巨债,我可以同帝尊商量商量,将这莲园的环境养护一职转交于你,这样一来,你剥莲子的同时再扫扫地,洒洒水,如此便有两份收入,一共……一日得有三千功德。”

“三……三千?”灵九儿小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怎的剥莲子还有报酬呢?扫地洒水能值这么多功德?师师你可别同我说笑了。”

“……”师音一顿,解释道,“这两项事务,本该由不下五位神官来做,可小九姑娘若能都做了,自然是要拿这么多的。”

灵九儿细想片刻,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于是心中一阵欢喜,毫不矜持地抓住师音的手,激动道:“师师真是个心善的神官!能在偌大的上清天结识你,是我之福。”

师音被握住的那只手,指尖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他低头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片刻后,轻轻移开视线,道:“小九姑娘言重了,一切……都是机缘……”

对,是机缘。

可他莫名其妙脸发红是怎么回事?

灵九儿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问道:“你热吗?”

师音眼神左右飘忽:“还好。”

“你的脸……”

灵九儿一句话没说完,两人身旁突然闪现出一道身影,是织梦。

她不巧正面对着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心里“咯噔”一声,直觉不妙,于是二话不说,立马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掐个诀一溜烟跑了。

“方才那可是织梦神君?”灵九儿没看太清。

化出的那团白光早在交谈间灭了,四周一片朦朦胧胧,师音也没看太清,他回道:“好像……是的。”

两人一问一答之后,头顶的神识圈突然同时亮了起来。

织梦传音道:“抱歉,饭后消食,误入莲园,打扰了。”

灵九儿伸手碰碰自己的小圈,这才顺势松开牵住师音的手,回道:“不打扰不打扰,织梦神君这招闪现用得好生精妙呀,来去如疾风,有空能教教我吗?”

刚跑回自家神殿的织梦原地干笑两声,客气道:“九尊主若想学,随时都可以。”

说完,她又单独给师音传音道:“恭喜帝尊,不负众望,进展神速。”

帝尊回:“织梦误会了……并无进展的。”

“呵呵。”我信你个鬼。

织梦继续回两声干笑,熄了圈儿,重新找了个清静地消食去了。

见师音头顶的小圈迅速闪了两下,灵九儿心中好奇,凑过去问:“可是织梦在同你说话,说了什么?”

师音一愣,弯唇浅笑,回道:“客套罢了。时日不早,小九姑娘早些回殿歇息,明日径直到莲园寻我即可。”

“好,师师也早些歇息,明日见。”

灵九儿并没多想,行完拜别礼后转身走了。

近日,虚吾大殿平时负责莲园环境养护的几位宫娥总是摸黑当值,只因帝尊下令,要她们在天亮之前把清扫事务完成,天亮之后不许再出现,于是个个都撑着眼皮,深更半夜游**在莲园的各个角落。

而白日里,大殿中当值的神官时不时会看见帝尊同一个女子盘腿坐在地上,手中慢悠悠剥着莲子,脸上总是挂着一抹微笑。

更令众神官觉得画风清奇的是,平日里虽从不端帝尊架子,却也一派清雅贵气的帝尊本尊,竟会趁那女子不注意,一手挽广袖,一手迅速从身旁花坛中抓起一把泥土,撒在宫娥们半夜清扫干净的地上,随后假装不经意发现一般,惊呼道:“啊,这里,小九姑娘快过来,扫完这里,我们便去剥莲子吧。”

每每这时,灵九儿就会提着扫帚小跑过去,把泥土重新扫进花坛中,随后开启两人每日剥莲子的欢乐时光。

那段时间,灵九儿一度认为,虚吾大殿总归是虚吾大殿,大概是神官们综合素质较高,所以莲园才日日这么干净,她还在心中暗戳戳地想,如何求织梦把自己调来莲园扫地洒水,过上日赚斗金的舒服日子。

莲子一剥就剥了半月,一池子莲蓬只剩几株尚且青绿不熟的直立在荷叶间,灵九儿数着功德袋中的数万功德,顿时觉得心情愉悦,可只要想起被扣在中天庭的彩灯,她一下子就高兴不起来了,毕竟这几万功德离欠的一千三百万,差的不止一星半点。

见她一会儿喜上眉梢,一会儿捏着功德袋沉思,师音将剥下的莲子放入袋中扎好口,规整衣衫后,轻声问道:“小九姑娘近日辛苦,池中余下的莲蓬还需再长两日才能摘,眼下无事,你可想去看看上清天的人间烟火?”

来天上这么些时日,灵九儿还从没听说过这个新鲜词。从古至今,天界和凡界各有各的地盘,各有各的生存法则,烟火气息似乎也只存在于人间凡土上。

因此,灵九儿皱皱眉头,疑惑道:“上清天何来人间,何来烟火啊?”

“有需有求,自然就有了,”师音语气轻缓无波,“再往深了说,心之所向,顺向而生。”

灵九儿一怔,突然感觉面前的人有些不同往常,虽说脸上还是一副弯唇浅笑的模样,可在那不紧不慢的语气之下,她似乎还抓到了一丝其他东西。

当然,这全凭直觉,毕竟师音所答的话,灵九儿虽每个字都认识,却完全没悟明白。

不过明不明白是另一回事,这么新鲜的地方,当然要去探个究竟。于是,灵九儿也学师音的样子,上下拍拍衣裙,暂时把彩灯的事放下,展颜道:“走走走,去看看。”

师音拦下她,道:“小九姑娘不急,我们……换个模样再去。”

“为何呀?”

“去那里的,都不会以真身示人的,”师音说着便捏个诀,把自己变成个青衫束腰的小少年,“你也变一个。”

灵九儿瞅瞅眼前这个看起来稍显青涩的少年郎,仿着他的样子幻了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娃出来,头上还顶着两个小发髻。

“这样可以吧?”她问。

师音思忖片刻,道:“或许……可以再换一个。”

灵九儿并未多想,重新捏了个诀,也变成一个少年郎,黑发玉冠,眼睛亮闪闪的,如星辰一般看着他:“这个呢?”

对于漫天仙神来说,变幻模样是极其简单的一项术法,外貌神形皆可变,不过有一点是怎么都变不了的,那就是眼睛里装着的东西,怎么变都对它毫无影响。

拿师音来说,他虽然从广袖华服的男子模样幻成了一个束腰裹袖的少年郎,可眉眼之间那股泰然和气依旧挂在青涩的面孔之上,而灵九儿呢,换了两副面孔身形,那双圆溜溜、亮闪闪的眼睛还是丝毫未变。

暂且就这样吧,虽模样依旧盖不住那股子灵秀动人的女子相,不过总归是个男儿身,没那么招人眼。师音点点头,道:“甚好,小九姑娘同我走吧。”

师音捎上她,不过转眼间,便落在一处大殿外,四周仙云缭绕,有三两个神官从殿内抱着半人高的文书出来,路过他们身旁时,连眼皮都懒得掀起。

“这是哪里呀?”灵九儿说着就要往殿门口走。

“等一下,”师音拉住她,“小九姑娘,走这边。”

灵九儿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还是掉转头跟在师音身后,往右侧的小道走过去。

这处宫殿不同虚吾大殿那般雕栏玉砌,甚至在她见过的所有宫殿中,这是最不起眼的一处,装潢简易,暗色的琉璃砖瓦,和整个上清天金碧辉映的风格截然不同。

完全走入小道之前,灵九儿还特意回头,抬眼看了一下大殿门头,上面方方正正三个大字:

灵文司。

走出小道,大殿的正后方是一处院子,什么装潢都没有,只有院中央修了个四方的凉亭,凉亭下摆着一套金黄色的桌椅,桌椅前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通币兑换,答疑解惑,请有序排队。

而此时椅子上正坐着一个紫服官帽的男神官,他面前围着十来个仙友,你一言我一语都在争相询问什么,大家似乎只看了前两句,选择性忽略了后一句。

那男神官把手里的算盘往桌上一拍,拧着眉毛,喝道:“都给我往后,排好队,有问题一个一个问,你们这样把话说成一堆,我谁的都听不清!”

这一声喝完,之前围成一圈的仙友都立马抽身出来,往后排成一队。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书生模样的仙官,他挽着袖口问道:“叨扰了。小生刚飞升不久,初到天界,今日来,是想问问神官,今年天上人间的通货日是定在何时啊?”

男神官瞥他一眼,回道:“每月十五,届时请早来,若不赶早,就赶晚。”

“好好,谢过紫书神官。”

书生躬身退了,后面一位书童模样的接上,道:“神官,我家尊上派我来问问,此前送往天上人间的货物,总是上架不了,是何原因?”

紫书往桌下抽出一份文书递给小书童:“把这份铺货流程好好再读一遍。货物无法上架的原因有二,货品不合格,抑或是货品没有提前通报灵文司。”

小书童道谢后也转身走了,等下一位想上前询问时,方才张口,突然一道身影闪现在他面前,吓得他手上一抖,指间的折扇顺着衣摆滑落在地。

来人一现身,周边的气息似乎都微微晃动了三分,也惊得后面一排仙友连退了两步。

那人二话不说,明明一副清朗的男子模样,却硬生生喊出武将的气势来:“天上人间求醉三日,需要换多少通币?”

这**裸的插队行为,后面一排的仙友却无人敢言,皆缩手观望着。

紫书也不管他插没插队,抬头瞥一眼,拿起算盘边敲边用官腔回道:“按街上最贵的花萼酒楼来算,三日三夜的酒钱,最少需两万币,折算仙家功德八万九千。”

“给我换十万功德。”

咦,看来是个不缺钱的主儿。

那一排仙友面面相觑,等那人换完通币,消失在视线范围时,才有个别仙官出言询问:“这是谁啊?”

“不知,未现真身,不过瞧这样子,也该是个有名有面儿的一方武将。”

“哎,你们说,会不会是前几日约战青武阳神君,却最终惨败的那位北……”

“嘘……仙友话留三分。”

被打断的那位立刻闭了嘴。

方才在那人落地,气息涌来之前,师音便把灵九儿往身后一揽,那气息犹如清风,轻轻吹起他肩头的几缕乌丝,扫在灵九儿的脸上,她挠了挠,从他身后探出脑袋瞧着那边的情形。

听到此处,师音回身看着她道:“劳小九姑娘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很快。”

他说着就往亭子走去,径直走到小桌前,站定。

后面一排仙友顿时发起一阵眼神交流。

——这又是谁?

——今日可真是出门未看皇历,又来一插队的。

——瞅这模样,挺和气啊,要不同他说说,往后去排队?

——可行,你说。

得到眼神示意的那位仙友看着师音,轻声道:“这位仙友,方才那位是武将,行为稍显粗俗些,可这并不代表天界都是这等风气,该排的队,还是要排的。”

他挥手指向队伍的最后方,示意师音往后走,一副全然遗忘自己不久前包围紫书神君时的模样。

不想,师音却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折扇,递给排在第一位的仙友,道:“仙友的扇子掉了。”

那位接过扇子,立马躬身道:“谢过谢过。”

随后,师音朝方才说话的那位仙友微微倾身,道:“仙友误会了,我这就去后面排。”

方才眼神交流的那几位仙友莫名有些难堪,误会了别人的好意,难免有些挂不住面子。于是,几位又一顿眼神交流,方才说话那位开口道:“是我心急,曲解了仙友好意,我瞧那边似乎还有位小公子在等,不如仙友就排第二位吧,莫让小公子等久了。”

“如此……”师音微微一笑,“便谢过众位仙友了。”

话至此处,个别心里明镜一般的仙家不得不在心里感叹道:插队插得有理有据,还不激起半分怨语,这位仙友道行深也,深也……

眼瞧后面几位仙友都没什么异议,刚刚接过折扇的那位匆忙问了两句,退了。

师音顺位上去,道:“有劳紫书神官替我换十万功德。”

身后众仙一听,呼吸一滞,这又是哪个宫的啊!逛个街随随便便就换走寻常神官几月的酬劳。

紫书抬头看他一眼,没说话,随后低头在折子上写好兑换记录,递给他回执掌印。

每一位来换通币的仙神都必须以真身掌印回执,以此为证,以便灵文司的当值神官们好在各宫头上记账。不过既然大家都化了假身,这种记录当然只有灵文司掌事官才能看到,比如紫书神官。

紫书神官接过回执完的折子,心里顿时“咯噔”一声,连忙起身,看着眼前人道:“帝……”

师音原本已经收回的手又伸出去,按在折子上方,轻轻用力,打断了紫书的话头。

紫书这才回过神,微微倾身作礼后,重新坐了回去。

见师音从小亭子里走过来,灵九儿往前两步迎上去,问道:“师师可也是去换了那个什么通币?”

“嗯啊,我们走吧。”

说着,他便拉上灵九儿往回走。只是没走两步,两人的身影就一同消失在小院中了。

灵九儿只觉得自己眨了下眼,再睁眼时,他们已经置身于一条长不见头的街道中,两边皆是商铺,商铺门口还蹲着零散几个小贩,面前摆着布袋叫卖。

“这就是刚刚那些仙友口中所说的天上人间吗?”灵九儿觉得新奇极了,语调都不自觉扬高了许多。

师音看着她喜上眉梢的模样,轻声解释道:“对,这里是帝尊用灵力设的一套阵法,除了货物和人,其他你所见到的街道和商铺都是虚幻的,当然,吃食一类也属货物,属真。”

灵九儿一边左看右看,一边疑惑道:“我记得天书神官给我看的《六界录》上说道,凡间才有市集买卖,有一日餐食,有灶台炊烟,天界都是飞升的仙和神,不做交易,不入凡食啊。”

“天界中大多的仙神,飞升前皆为凡人。”师音跟在她身后,边走边解惑,“在一个清冷的地方待上数万年,难免也想偷半日浮生,不现真身,不付真情,谁也不认识谁,逛逛也好,寻个酒楼小坐片刻也罢,都只不过偷闲作乐而已。”

原来如此。

灵九儿此时才明白师音之前那句“心之所向,顺向而生”是何意思,简单点说,不过是心中有所求,自然而然就出现了这么一个立在天界中的虚无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