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要皮要骨,选一个吧
那日,江陵把灵九儿带到了一处山崖边,据说那里是鬼界风景最优美的地方,没有之一。
灵九儿小小的脑袋上冒出大大的问号,她一落地便问:“弟弟,你怎么会在这儿?”
“对不起,”江陵走到山崖边坐下,两条腿晃晃悠悠道,“我骗了姐姐,我其实不是什么散仙,我是一只鬼。如果姐姐觉得生气,此时正好可以一脚将我踢下山崖,我不会怪你的。”
莫名地,灵九儿觉得那小少年的背影有些落寞,头顶上那根小手杖虽然还立着,可也不像上回见到的那般活泼了。
法器的心情似乎随了主人,想起自己兜里那把勺,除开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出现打打怪,似乎勺生里就不知“心情”为何物。
灵九儿掏出勺子,略施灵力将体力耗费过多、正陷入沉睡的勺子立在自己头顶。她走过去坐在江陵身边,也晃腿道:“没关系,我喜欢的人也骗过我,这骗来骗去的,我都习惯了。倒是你,为什么跑到天上去闲逛?”
“你看,”江陵伸手指向天边,“我们鬼界连天都是血红色的,有生之年从未见过天界那般纯净的天空,仰慕罢了。”
灵九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应道:“你早说呀,比天上漂亮的地方可多了,以后有时间你来找我,我带你玩。”
江陵咧嘴一笑:“好,我头上这个小东西其实是个鬼杖,它身上长着眼睛,能将我所看到的风景尽数收纳其中,再转投到我们鬼市的大幕布上。我喜欢四处游走,将天下风景装在眼睛里,给鬼界那些再也见不到天光的小鬼看看,这世间有多美。”
“可以呀。”这一番言论,让灵九儿对身边的少年刮目相看了,“弟弟小小年纪,竟有这番心思,鬼界有你这样的好鬼,实属幸哉。”
江陵抿着嘴角,面上一涩,小声道:“姐姐谬赞了。”
灵九儿嘿嘿一笑,突然想起什么,又立马收了笑,道:“对了,弟弟,我那两位朋友你知道他们在哪儿吗?有没有危险?”
“不会有危险。”江陵看她一眼,笑道,“那套阵法是我设的,每次轮选,十六个洞口,只有一个洞是俾蠼缠身,你和你朋友的确是倒霉,选的洞口要么被弹,要么就是选中唯一一个俾蠼洞。”
灵九儿一噎,随后气道:“你还笑,差点害死我,好不容易摆脱那些缠人的东西,以为安全了,结果我又掉入无底洞似的,你是不是故意要折腾我?”
“这个不是我,”江陵连忙摆手否认,“那里是另外一套小阵法,叫‘谁先说话谁先死’,姐姐先开口了,自然是第一个掉下去的。”
灵九儿被这个弟弟设阵的奇思妙想给惊呆了,缓了半晌,才又问:“为什么一定要人死呢?”
江陵挠挠头,回道:“其实如果生前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他们就算选一百遍也不会选到俾蠼洞的,你们三个……主要是身份无法识别,阵法识别不了,才误打误撞进去的。”
好了,这回死也死得明白了。
两人坐着看了好一会儿风景,灵九儿心想,其实血红色的天空也别有一番看头,没有日出日落,仿佛时间静止一般,每一次抬头看到的云都还在那个位置,天空也还是那个颜色。
静坐了半晌,江陵看看灵九儿被红色天空照映得粉粉的脸,突然道:“姐姐,你可愿意随我在这转转?”
“好呀,我想去看你说的那块大幕布。”
江陵施了法术,带着灵九儿落在鬼市的正中心位置。
这里比山脚下那几个村庄都要热闹,还大,街道宽敞,脚下的路都被石块铺严实了,一丁点泥都没有,竟出乎意料地干净。
原先在山半腰见到那个青面獠牙的小鬼,以为世间所有的鬼都长那副丑样子,如今身边熙熙攘攘的全都是,竟个个都长得人模人样,还不乏个别清秀好看的。
“不好意思,”灵九儿耿直道,“原先以为你们都长得丑,没想到你们竟个个都生得这么标致。”
江陵拿下她头顶的勺子,幻了个斗笠给她戴上,轻纱遮面。随后,他淡淡回道:“假的,都是皮囊。六界之中,就数我们最丑,只不过是喜欢变幻皮相来隐藏罢了。”
说着,灵九儿抬眼便看到了那块巨大幕布,莫约有三人叠立那么高,悬浮在鬼市的正街中心,就算离得很远,一抬眼也能看到。
灵九儿心不在焉地摆摆手:“管它是真是假,好看就行了。”
说完,她又补充道:“怎么幕布是一片灰呢?”
江陵看她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于是扬手去头顶将那小小的鬼杖给敲醒,那块幕布先是闪了一片白光,随后便出现了街道的画面,正是小鬼仗黑黑的眼睛正对着的那条街。
我的天,太神奇了。灵九儿在心中直呼神奇,她看看幕布,又看看那条街,当真是一模一样。
“姐姐,看我。”江陵喊她。
灵九儿转身过去,那小鬼杖正对着她,她头戴斗笠、轻纱遮面、粉衣翻飞的模样立马便投在了大幕布上。
周围顿时有小鬼聚过来,你一言我一语道:
“谁家姑娘还遮面呢?”
“别害羞呀,掀开你的白纱盖头,让我们瞧瞧。”
“是呀,面容若是好看,把皮囊借来,咱们姐妹也戴上过过瘾。”
灵九儿心中一慌,连忙躲得远远的,冲江陵道:“你别将我放上去,多难为情呀。”
头顶鬼杖的小少年立在鬼市正街上弯眼笑得肆意,他眼中的那个姑娘却怎么躲都躲不开他的视线,正急得跳脚。
好不容易叫江陵关掉幕布后,灵九儿才将注意力转到鬼市上。这里的街道比天上人间要大上许多,除了吃食一类有类似的,其他铺子售卖的商品都截然不同,毕竟面向的群体也是截然不同的。
顺着这些商铺逛出去不远,灵九儿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你最好离这里远些,否则我不保证下一秒能不能忍住不动手。”
这又冷又傲娇的声音,不是青武阳还能是谁呀。
灵九儿顺着声音找过去,竟在一家酒楼里看见齐八角和青武阳正坐在酒桌上,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酒桌旁站立着一个小厮模样的,竟一点都不畏惧青武阳那句威胁,仰着头道:“两位公子最好安分些,否则我也不保证你们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们那位朋友。”
闻言,青武阳黑着脸,竟当真一动不动了。
一个小厮随便就能把一个天界大武神给禁锢住,能这么嚣张,自然是因为手里有筹码,那个筹码就是灵九儿了。
灵九儿顿时有些感动,没想到这个武阳神君平日里横眉冷眼的,关键时刻还是很靠谱啊。
“八角兄,”灵九儿小跑着进去,“我在这儿,你们没事吧?”
见她跑进来,酒桌上的两人齐刷刷地站起来了,特别是青武阳,一副立马就要和那小厮挥刀的模样。
灵九儿连忙道:“坐呀,瓜皮兄,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青武阳的眼神“唰”的一下扫过来:你叫我什么?
灵九儿冲他挤挤眼睛:淡定,在人家的地盘,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天界的大将军吗?
此时后面的江陵进来了,那小厮连忙退过去,朝他躬身拜了一下。
“姐姐,给我介绍一下你的两位朋友吧。”江陵径直坐到最后一个空位上。
灵九儿闻言,先是抬手介绍右边:“我在人间有一座道观,这位是我们道观的观主,齐八角。”
然后,她又抬手介绍左边:“这位是……是我们道观的保护神,方瓜皮,平日里做些端茶倒水、扫地抹窗什么的杂事。”
“哦,这样啊,”江陵弯眼一笑,“很荣幸认识两位。”
整个介绍过程,青武阳全程黑脸,师音倒是大大方方,见灵九儿安全,他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于是笑着回应:“小公子瞧着很是贵气,但据我所知,九姑娘不曾有亲属,怎么就叫上姐姐了呢?”
“这个说来话长了。”灵九儿插话,“是很早之前偶然认识的朋友,帮过我大忙的,我看着很合眼缘,年纪又比我小许多,就认作了弟弟,没想到,刚刚我掉下去也是他救的我。”
“那不妨让他帮忙找找鹿鸣吧。”师音深沉的目光扫在少年的金色莲纹面具上,“我们人生地不熟的,找起来估计会很困难。”
灵九儿一拍大腿:“对,这一路上多灾多难,险些将正事忘了。我那山头上丢了个小鹿妖怪,我们就是因为找它,这才莫名其妙地掉到你们这儿来。弟弟,你对这里熟,帮我找找吧。”
“这个不难,”江陵应道,“我可以叫些小鬼去找,不过可能派不了几个。最近我们这儿突然冒出个厉鬼来,抓走了许多寻常小鬼,几乎全部的精力都花在围剿那个厉鬼身上了。”
师音眼神一沉,问道:“厉鬼……可有追到什么踪迹?”
“还没有,但是有侥幸逃脱的小鬼说,这个厉鬼是个老婆婆,满头银丝,还喜欢插着一根银簪子,怨气极重。”
江陵想了想,又道:“像她这样怨气重的厉鬼,要么是灭国亡魂,要么是灭城亡魂,可前几日我去人间走了一圈,不曾有国亡城破之事发生,有些奇怪。”
满头银丝、银簪子……
师音心中“咯噔”一声,慌了神,他手里捏着酒杯,暗中给织梦传音道:“织梦,快去天冥河看看,出事了,若真是那位婆婆跑了出来,你赶快想个办法把我弄死。”
传了半天,竟然一个字都没传出去。
师音这回是真的扶额了,到了鬼界,神识圈竟然没了信号。
如今和织梦失去联系,师音是真真切切地成为了一个凡人,想着要不让青武阳回去帮自己一把,只是在这件事上,不用想也知道,他是断然不会帮忙的。
只能自己寻思一种舒适的死法了。
晚间,江陵给他们三人安排了住处,每人一间上好的客房,还有一对一的小鬼守在房门外随时供差遣。
倒不会限制他们活动,灵九儿和师音推开青武阳的房间,正巧撞见他一掌拍碎了屋里的小桌。
门外的小鬼探脑袋看了一眼,和气道:“三位少安毋躁,我们公子说了,待找到走丢的小妖后,会安安全全将各位送回去的。”
灵九儿反手将门关上,顺便抬脚扫了扫面前的碎屑,道:“武阳神君,这是在鬼界,能不能把脾气稍微收敛那么一丢丢?”
“收敛?”青武阳没好气道,“九尊主好能耐,认个弟弟竟都是个大人物,他以为派几个小鬼就能困住谁?”
此时门外小鬼敲了敲门,送进来一张崭新的桌子,还麻利地将之前破碎的桌块都收拾走了。
灵九儿走过去坐下,宽慰道:“我这个弟弟就算是鬼,也是个好鬼,如今这里是鬼界,我和八角兄闯进来还好,你呢?天界顶顶厉害的大武神,跑来人家的地盘上,还不准别人派几个小鬼盯着你了?”
闻言,青武阳冷哼了一声,道:“给你三天时间,还找不到那个小妖,我必横刀闯回天界。”
“淡定啊。”灵九儿敲敲桌面,“在别人的地盘,追识术也不能用,找人哪有这么容易,咱们暂且先等等,看看有没有其他法子。八角兄,你觉得呢?”
突然被叫到,师音一怔,随口应道:“啊,对,再等等,如今有人帮忙找,总比我们自己瞎找的好。”
“你看,”灵九儿冲青武阳仰了仰下巴,“投票二比一,我赢。”
见青武阳脸色黑上加黑,师音寻思了片刻,岔开话题:“对了,九姑娘,你那柄勺子很是奇特,能否给我观赏一二呀?”
“我怕你拿不动,它一会儿重一会儿轻的,难捉摸。”灵九儿说着便将勺儿掏出来了。
师音盯着那柄巴掌大的小勺心想,我要的就是拿不动,若想被它砸死,是自己撞上去好,还是让它敲过来好?
这勺子认主,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师音缓缓伸出手,五指握住勺柄,再缓缓抬起手,“咣”一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瓜子。
静默了片刻,他毫发无损,然而内心却受到了创伤。
先前在天上人间,勺子是故意使坏,不让别人将它拿起来,什么认主不认主的,前文已经说了,它不过只是馋两口汤包而已。
这让他此时此刻的行为,犹如一个傻子。
“你干什么?”灵九儿有些费解地看着他。
青武阳那张黑脸也渐渐不黑了,眼神中甚至还流露出一丝关爱。
师音万分尴尬地解释道:“先前见它打起怪来很是威风,好奇之下随手一试,随手一试……”
晚上,师音失眠了。
师音正想得入神,灵九儿推门而入,手上端着盘黑黝黝的果子,道:“八角兄,方才在楼下我见有卖果子的,尝了一个,甜得不得了,你也尝尝。”
把果子往桌上一放,灵九儿又转身去了青武阳的房间送另外一盘果子。
师音往桌前一坐,吃了口果子,不知不觉,一盘果子便吃空了。
当天午间,灵九儿跑去找江陵,想问问有没有鹿鸣的消息,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她又撞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她听见一个小鬼说:“少爷,王君传话,说那姑娘是美人骨独苗,想要《九骨书》就必须要抓住这次机会,将她留在鬼界,如今江楚城主正在议亲,若能想办法……”
“不行。”是江陵的声音,“哥哥有心仪之人,你回去禀告,就说我不同意。”
“王君还说了,若少爷喜欢,自己娶了也行,反正无论如何都要将《九骨书》留在鬼界,这关乎咱们在六界中的地位,不容有失。另外,那只小妖在万鬼窟出现过一事,王君特意交代先别让那姑娘知道……”
“嘭”的一声,灵九儿将房门踢开,难以相信自己曾口口声声说善良的弟弟,竟也在打她这身皮骨的主意。
“你知道鹿鸣的踪迹,还想瞒着我?”灵九儿站在门外,悲从中来,“你们就那么想要那本破书吗?”
江陵显然没想到她会在门外,稚嫩的脸上有些愕然,眼神躲闪道:“姐姐,你误会了……”
灵九儿什么都不听,转身就跑,只是没等她跑出两步,一道鬼影闪在她面前拦路,是刚刚同江陵传话的那个小鬼。
“姑娘不用怕,我家少爷是王君最小的儿子,”他躬身道,“鬼界以幼为尊,哥哥们都是各方城主,可我家少爷将来会是这整个鬼界的下一任王,姑娘嫁给少爷,自然也会是下一任王后……”
我命都要没了,我还稀罕你什么王后,想当初上清天的帝后我都没稀罕。
灵九儿使出全力推开他,撒开脚丫子一口气跑回客栈,拖上那两个正凝神打坐的男人,风风火火地又闯出了客栈。
“武阳神君,快用追识术,”她边跑边道,“鹿鸣好像在什么万鬼窟,咱们找到它赶紧跑吧。”
青武阳跟在她身后,嗤道:“怎么,这时候不怕动**鬼界,引起神鬼嫌隙了?”
“命都要没了,我还怕什么嫌隙啊。”
师音跟在最后面,一头雾水:“九姑娘这话是为何意呀?”
“回家我再跟你细说。”
用了追识术,遍地散开的灵力不出小半炷香便寻到了鹿鸣的踪迹,三人哪还管暴不暴露身份,蹭着青武阳的法术,瞬间转移了过去。
鹿鸣竟然当真就在万鬼窟。那里虽然叫窟,去到那地方才知道,那窟中间竟是一个湖,那湖水血红通透,湖面上幽幽飘着一层黑色雾气。
灵九儿目光四处扫视了一圈,没见到鹿鸣的身影,却看到了一个老婆婆佝偻的身子从血红的湖水中缓慢升起来。
这画面过于惊悚,灵九儿回头想看看身后两人还在不在,哪知一扭头,竟看到齐八角抬腿要跑的样子,她反手将他一拦,护在身后,壮胆道:“跑什么,有我呢,别怕啊。”
师音欲哭无泪。
那佝偻的老婆婆穿了一身粗布麻衣,此时正浸透了湖水,衣摆滴答滴答地滴着水,如同淌血一般。
她走上岸来,动作缓慢地停在灵九儿三步之外,那双眼睛满是血丝,呆呆地看着这边,音色沙哑道:“姑娘……是殿下心里的人……”
那声音明明不大,却像是灌耳一般,震得灵九儿周身一麻,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心里疑惑,什么殿下,江陵吗?
那小子都要骗她去剥皮剔骨了,什么心里人心外人的,都是鬼话。
“婆婆,你……”灵九儿壮着胆子,“你见过一个小妖吗?头上长了一对鹿角,模样可爱,唱歌也好听。”
“殿下也来了?”婆婆慢悠悠道。
两人都在各讲各话,答不对意。
这老婆婆看起来实在诡异,青武阳从一开始就站在灵九儿身后,一言不发,师音被灵九儿一手拦着,三人就这么个队形,站了好一会儿。
那婆婆眼神呆滞,目光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她在看谁。顿了半晌,她才又幽幽道:“殿下天人命贵,也只有轮回凡胎,我这老妪才能将你骗来了……”
说到此处,那老婆婆缓慢转身,拖着湿漉漉的尖头鞋,又朝湖里走去了。
灵九儿满肚子疑惑,但找鹿鸣要紧,她拉着身后的人也准备走:“八角兄,不管这婆婆了,我们去找……”
身后的人一动不动,灵九儿噎住一嘴的话,扭头看着他:“走呀,呆着作甚?”
“小九姑娘,”齐八角挣脱她的手,轻声道,“容我以后再同你解释。”
说着,他竟一步步朝那老婆婆走去。
灵九儿愣了半晌,才疑惑道:“他们认识?”
一阵轻风刮过,青武阳衣摆翻飞,他直立在一旁,低声回道:“或许吧。”
天水一色,入眼皆是猩红。
那婆婆停在湖边,血色的湖水覆盖了她的脚踝。师音双手交握在身前,面色略显苍白,他轻声道:“婆婆认出我了。”
淡淡的一句,没有要问的声调,反而夹杂着少许叹息。
“殿下之神姿,就算再过上十万年,换无数个皮囊,老妪我也能将你认出来。”婆婆幽幽道,“只怕殿下日子过得久了,活得平坦顺遂,早就将我们这些丑陋的河中冤魂抛诸脑后了。”
“我没有忘。”师音上前一步,“我知道婆婆抓走小妖,就是为了引我来这里,现下我来了,那小妖怪没做过什么恶,求婆婆放了它吧。”
那只爬满纹路的手朝湖面缓缓抬起,一具小小的身体从湖心升了上来。灵九儿定睛一看,正是鹿鸣,她想上前去,被青武阳给拦下了。
“若不想死,就好好待着,那湖水不寻常。”青武阳冷冷道。
老婆婆似乎是笑了两声,那笑声干哑得可怕:“妖虽小,可总归是条命啊,这湖里都是些被束缚的厉鬼,怨了数万年,殿下若不怕,便下去捞吧。”
“这七万年来,我唯一的念想只有你们。什么金丹、术法、灵力,我都不在乎,我只求婆婆能少怨我一些,我能早日将你渡化,送入轮回,去下一世好好活着……”
“下一世?”老婆婆周身陡然黑气四散,“我一家九口人,染了瘟病,被活活关死在城墙下,殿下人世走一遭,一滴血就想轻松渡化吗?”
“那婆婆是想要我的命吗?”
闻言,青武阳瞬间闪身上去,朝师音插话道:“杀了她,她已经不是什么冤魂了。”
师音双唇紧闭,眉间紧锁。
青武阳继续道:“只要你开口,我帮你杀了她,整个天冥河便再无人心不足的怨魂日日对你相逼了。”
那婆婆面容渐渐被黑气笼罩,她倏地转身回来,咬牙道:“殿下若能下定决心杀我,我反倒对殿下多增一丝钦佩,可他能吗?”
这句话是冲青武阳说的,他紧紧捏着拳头,回道:“整个武阳城近十万人,就你有恨吗?你有本事去怨投毒的人,别只会抓着好欺负的不放。”
“国之砥柱,却优柔寡断,臣民悲也……”
老婆婆口中反复念着这段话,周身渐渐化为一团黑气,冲入湖中。
师音牙关紧咬,忍到此时,终于下颌一松,口中喷出一口鲜血,随后整个人如同一片飘零的枯树叶,颤颤巍巍地倒下了。
见状,青武阳周身一紧,却已经来不及去扶了
他上前一步俯身,脱口而出:“兄长!”
师音在视线陷入黑暗之前,喃喃说了两个字:“果子……”
万万没想到,他这一世想过无数种死的方式,最后竟然栽在了灵九儿那一盘黑黝黝的果子上。
顿时狂风四起,刚刚冲入湖中的那些黑气开始慢慢聚拢,湖里的厉鬼似乎是想将怨气凝聚在老婆婆一个人身上。
灵九儿虽稀里糊涂,没弄明白局势,但见齐八角倒下,她也急匆匆地跑上前去:“八角兄,你怎么了?”
青武阳将人往地上一放,道:“死了。”
“死了?”灵九儿难以置信,“为什么,这好端端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
“早上的果子,你也给他送了?”
“送了啊。”
“那就对了,”青武阳冷声道,“炙木果,凡人入口必死。”
灵九儿看着齐八角满下巴的血,惊道:“不可能,我也吃了啊!”
她话音方落,整个人突然就被揽了起来。江陵将她带离湖边,狂风之下,他高声喊道:“神君无故擅闯我的地界,若想息事,便尽快离开。灵姑娘将会是我鬼界的人,今日之事从此不再做文章。”
青武阳俯身将师音凡世的遗体拦腰抱起,纵身一跃,飞到了一旁的巨大石块上,冷冷回了一句:“你想得倒美,可惜脸丑。”
灵九儿哭喊挣扎道:“你放开我,我的八角兄死了,我也不活了……”
“姐姐,你信我,”江陵死死揽住她,“我可以保护你的。”
青武阳站在巨石之上,神情漠然道:“就这点能耐!”
说着,他寻了一块平坦的地方,将手中尸体放下,随后腾空飞起,手中长剑幻出,如离弦之箭迅速飞向湖心。
只是不等青武阳挥剑劈下,一朵白莲从天而降,横隔在他身前,阻下他的招式。
随后,师音一身墨衫,广袖翩飞,自天边飞抵湖心,周身紫光蕴绕,白莲绕臂,宛如天神降世,镇压四方。
那日,灵九儿在万鬼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真真想不通,找个小妖怪,竟能发生这么多事。
先是在那个什么死里逃生,后又得知自己认的弟弟竟然是一只鬼,这就算了,最后他还是鬼界的小少爷,还伙同鬼王要将她强行留下,剥皮剔骨去炼书。
这等噎在胸口的天大苦楚还来不及消化,从下凡开始便一直陪着她的好朋友齐八角却死了,还是她一手害死的,无奈湖里的厉鬼她又打不过,只能哭了。这哭着哭着,昔日倾慕对象来了,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结果,两滴心头血一取,送鬼入了轮回,天界最与人和善的小帝尊就此长眠了。
青武阳神君仿佛中了魔一般,险些把万鬼窟夷为平地,一通气撒完,他抱着昏死的帝尊,扬长而去。
没错,灵九儿就这么被众人,不,众神遗忘了。
同时被遗忘的还有齐八角的尸体,她守着那具尸体哪儿也不去,最终是被江陵敲晕了抱回去的。
等醒过来时,也只有江陵在她身边。
灵九儿捂着被子翻个身,背对着他道:“你若还是我弟弟,还有那么点良心,把我剥皮剔骨后,要皮要骨,选一个吧。另一个送去给上清天,你们一家留一样,谁也炼不成书,总公平了吧。”
“姐姐胡说些什么呢。”江陵捧着一把果子戳戳她的背,“天上估计会乱上一阵子,等过段时间事情平息了,姐姐想去哪儿都行,若想要我陪,我便陪;若不要,我就和从前一样,自己玩。”
“对呀,仙女姐姐,你莫不是睡糊涂了,谁要剥你的皮呀?”
这声音……是小鹿妖?
灵九儿一骨碌翻身坐起,寻着声音找过去,那个坐在地上,头还不齐床榻高的小妖怪不是鹿鸣还能是谁?
它叼着一颗黑黝黝的果子,正要吞入口中。灵九儿抬手,一巴掌就给打掉了:“别吃,这果子吃了会死人。”
小鹿妖显然有些蒙,目光追着骨碌碌滚远的果子而去。
江陵摸摸它的鹿头,安抚道:“凡人吃了才会死,你是小妖怪,吃多少都没事。”
语毕,他看向灵九儿,接着道:“姐姐那位朋友齐八角,我已经查实了,是天上那位帝尊下凡历劫的凡身,那具尸首我也已经交代小鬼送回他凡间的家里了,特意卖给你果子的鬼贩也是受人怂恿的,你不必觉得内疚。”
唉!
这令人伤心的消息。
其实那天,灵九儿就已经隐隐约约察觉不对劲了,仔细想想,齐八角某些时候的一言一行、说话的语气神态,几乎和从前的师师相差无几,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喜欢的人变成了两个,一个死了躺在地上,一个昏死了,被别人抱走了。
仙生艰难。
上清天,虚吾大殿。
外界都传玉清帝尊长眠不醒了,其实他只不过是在卧榻休养罢了,堂堂帝尊,说起不来床也是挺不来面儿的,只好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是损精耗神,混元中修息去了。
这日,师音卧榻半月后,终于能勉强坐起身了,他叫来灵文侍奉左右,又将关了半月禁闭的织梦提来殿中,亲自审讯。
“婆婆是你放出去的?”师音只穿了一身里衣,袍子轻轻搭在背上,腿上还盖着薄褥。
织梦闻声,并未开口作答,只是将俯跪的身子趴得更低了。
殿内静默了良久,师音轻轻叹了口气,道:“织梦啊,从前我一直说你急躁,可我座下的三大掌事神官中,你又不算最急躁的,那破困办起事来更是毛毛糙糙不懂变通,但好在他憨傻,从不会偷近道走,而你就不同,急躁中又有些小聪明,那武阳神君随随便便一撺掇,你就跟他一起做傻事了?”
“帝尊,不是武阳神君撺掇属下,”织梦终于开口了,“是属下一早便说过,会帮帝尊想其他办法解决天冥河一事。”
师音头疼,扶额道:“你想的办法,就是下凡诱我去鬼界吗?”
“帝尊,天冥河的冤魂您能取心尖血去渡化,可那些怨魂纠缠您数万年,日日积攒着怨气不愿去轮回,若不是帝尊您非要担起罪责,那些人就是恩将仇报,死不足惜……”
“好了织梦,”师音打断道,“我瞧着你如今怨气也不少,这些事就先放一放,我知道你这么做是想让我早些解脱,咱们虚吾大殿能早些办场喜事,你说这事,谁都急,灵文也急啊,对不对?”
灵文在一旁立马点点头,应道:“对对,我也急。”
“可灵文有背着我做过什么坏事吗?”
灵文连连摇头:“没有没有,这个没有。”
“这就对了,什么事也不做,大家都相安无事。”师音拉了拉滑开的褥子,“你在一旁干着急,随便做点什么,你看我,险些没命不说,小九姑娘还能不能追回来都是两码事了,一点忙都没帮上。”
织梦跪在殿下,默了半晌,才轻声道:“属下知错了,请帝尊责罚。”
师音这番审讯,每句都在旁敲侧击她的错处,却没有一句是在怪她的错。织梦说完那声“责罚”之后,没忍住喉咙一哽,头压得更低了。
“行了,知错就好。”师音招招手,示意自己想躺下。
灵文立马上前来搀扶。
“你如今是我座下的官,我还能罚你,瞧那武阳神君,是受我二哥哥管的,脑子一糊涂,好不容易拼来的大将军之衔就这么没了,说你们点什么好。”
师音躺下后,双手习惯性地交握在小腹上,才道:“下去吧,免你三月的职,好好反思反思。”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