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这里只够我一个人睡

去到道观里,灵九儿四处转悠了一圈,这是座青砖灰瓦的小院子,主殿是供奉神明的,两边是偏殿,拢共两间能住的屋子,其中一间还因为年久失修,墙体垮了大半,四处漏风。

此时日头已经偏西了,小妖怪们都忙着收最后一波甜瓜,将人送到道观后,都下地干活去了,独留灵九儿和齐八角,一仙一人,四处晃悠。

说是晃悠,也就灵九儿独自在晃悠,齐八角挽起宽大的道袍袖子,正四处敲敲打打,多番查看。

末了,他理理衣袖站在灵九儿身旁,道:“这观太久未打整了,南边的屋子塌了一半,一时住不了人。”

“是啊,”灵九儿假装不经意地提道,“就一间屋子能睡。”

闻言,齐八角扭头过来,一双眼睛柔柔地看着她道:“姑娘若是不介意……”

灵九儿心里一个“咯噔”,连忙打断道:“介意,当然介意了,这个……这个我还是非常介意的。”

“啊,抱歉。”他倾身致意,“我险些忘了,姑娘是天上来的仙家,历经飞升,定然也是道家信士,就算如今主殿并无供奉,也断不能容忍我一介凡人与将来要供的神明共枕一室,是我唐突了。那今夜便扰姑娘一夜,我们一起睡在北屋吧。”

啥?

你都要和我睡一屋了,我还会介意你和我将来的神像睡一屋?

灵九儿想了想道:“不是,八角兄,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等她话说完,齐八角抽身而去,径直去了北屋,边走边自语道:“北边晚上必然会冷,得去捡些干柴,燃个火才好……”

说着,人就从北屋晃了一圈出来,又径直走出了院门,背影渐渐消失在落日黄昏之中。

见状,灵九儿呆站在原地,哑了半晌。

晚间,齐八角在院子里燃起火,待火焰灭了之后,他找了个火盆,将燃得通红的木炭放进火盆端进屋里。

灵九儿正盘腿坐在床铺上,手里捧着那本绿皮书瞧得仔细,见他推门进来,手上动作一滞,随后假意松动筋骨,两腿一伸,暗戳戳地示意床小,只够她一人睡。

哪知那齐八角将火盆放在床边后,竟两腿一抬,爬上了床。

灵九儿瞬间将手里的书一扔,磕磕巴巴道:“你你……你干什么?这床只能睡一人。”

齐八角正俯跪在**,闻言,他动作一顿,缓缓扭头道:“姑娘误会了,我拿些被褥,去地上睡。”说着,他抬开**的一块面板,从床下的储物箱子里抱出两床褥子来。

灵九儿顿时噎住了,灰溜溜地缩到一旁,重新拾起绿皮书,将脸挡得严严实实。

一旁,齐八角手脚利落地铺起床来,边铺边平心静气道:“姑娘尽管放心,虽同处一室,不过姑娘乃是天上的仙子,谁也不敢垂涎。况且我早已归了道家,整日钻研道法,清心寡欲,女儿家在我眼中,如同存世的百灵鸟,貌美声甜,不过可爱罢了,绝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那……那就好。”灵九儿随口应了一声。

此时,织梦正在自己的床榻上睡得香甜,陡然头顶上的小圈猛闪了一下,冷不丁地将她晃醒。

是凡间那两个小武官发来的汇报。

“神君,我等暗中在九尊主身边跟了一日,并无大事,不过一群小妖闹事,被九尊主独自出手摆平了,现下凡尘入夜,她同一男子入了屋,准备歇了。”

什么?同男子共处一室,还准备歇了?

织梦心中很是震惊,她猛地起身,急匆匆地给师音传了话:“帝尊,大事不好了!大晚上的不是我要打搅你入定,是九尊主去了凡尘,仅仅一日便被一男子诱骗,现下都共处一室,马上要歇了!

“帝尊给个明令来,我立马下凡,将那男子一顿暴打,打到他哭爹喊娘。帝尊、帝尊……帝尊,你说话呀!”

半晌得不到回应,织梦穿衣下榻,急得满屋打转。

那可是他们虚吾大殿未来的帝后,区区一介凡人竟也敢对九尊主觊觎,这帝尊好不容易等来的姻缘,若叫一个凡人给耽误了,看她不将此人给大卸八块!

织梦冷静了片刻,正决定私自下凡去插手此事时,神识圈里幽幽传来自家帝尊的两字回应:“是我。”

齐八角本是在铺床,陡然脑中一阵叫嚷,刺得他脑仁儿疼,缓了好一会儿,他才赶紧传出去两字,先将织梦给稳住。

没错,凡间道士齐八角,便是那上清天下凡历劫,集赤子心血的玉清帝尊本尊没跑了。

师音本也没想到会在凡间遇到灵九儿,他这一世的爹娘是个坊间平民,但因祖上传下来的良田过多,吃穿不愁,整日沉迷于美食研究,倒从不过问他是出家还是入道,所以他才能安安心心地跑来山上,打算在道观里清修。

哪想竟让这群妖怪给绑了,不过他也能看开,不及弱冠,英年早逝,又不妨碍他取心血去赎罪,早死早解脱,还能早日见到小九姑娘。

被绑的那一路上,他碎碎念了许多句:“各位妖兄,你们要吃我,我是没有半分意见的,我不求全尸,只求个痛快,这下刀之前啊,劳烦各位顺手将我打晕,最好能一刀致命,少些苦楚……”

那只小鹿妖在旁边听了,一路上咯咯笑个不停。

后来,半山腰上撞见灵九儿,她现出真身将他给救了,一直折腾到了现在,他都没来得及和织梦通口气。

师音将床铺打整好,这才继续传音道:“织梦啊,同小九姑娘在屋里的男人是我,你别着急,这事我一时说不清楚,回来再与你细说。只是早前我就告诫过你,遇事不可焦躁,你看灵文,他从不会张口闭口就要打人,咱们是天神,脾性该收敛还是得收敛一些的。”

织梦目瞪口呆。

高手,这是高手。

悄无声息、不知不觉、一声不吭地就把大事给办了,果真收敛。

织梦自丹田处深深压出一口气来,和蔼回道:“是,谨记帝尊教诲。”

末了,她踱步到桌前,思虑了片刻,又传音道:“既然如今有帝尊您亲自陪在九尊主身边,那派下凡的两个小武官,我是不是可以叫他们回来了?”

织梦心想,日日有两个隐了身的神官跟在身旁,难免会不自在,哪知那边默了半晌,缓缓道:“武官……暂且先留着吧,借都借了,不用反倒可惜,如今我凡人之躯,就算小九姑娘不用保护,留下来照看照看我,也是可以的。”

虽说活了七万年,早已经看开了生死,可真到要死的时候,比方说白日里被那些小妖怪给绑了,什么熬汤、清蒸、红烧,听了难免会慌,毕竟这肉胎凡体,怕疼是真的。

另一头的织梦还以为是自己慌神过头,听错了,特意施了个小法术,将传音化成文字来细看了一番,这才确信了心中所想。

原来他们这位帝尊,竟也会怕死。

当晚,灵九儿捧着绿皮书专心钻研如何在道观里供奉一位天官的神像,无奈书中那些口令、术法实在复杂,这钻研着钻研着,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

师音同织梦结束传音后,便一直在收拾出来的床铺上打坐,直到身后传出浅薄均匀的呼吸声,他才睁开眼回身,见**的人睡得安稳,这才起身去帮她盖上被褥,再顺手压了压边角。

师音的睡眠向来很浅,在天界也是如此,半夜,屋里的火已经完全灭了,四周漆黑一片。突然,一声轻微的响动将他惊醒,还不等他有所动作,身边的被褥子便被掀开一个小口,软乎乎的小人儿钻着钻着,竟钻到了他怀里,探进来的那只手,凉得如同覆了一层冰霜。

想来应该是灵九儿睡梦中踢开了被子,冷得四处摸索,掉下了床。

师音将那只小手攥在手心里,将她整个人往怀里拉近了几分,如此,一夜好眠。

可怕的是第二日,从灵九儿睁眼开始,胸膛、锁骨、喉结、下颌……

一路往上看去,入眼的是齐八角那张俊生生的脸蛋,灵九儿下意识小手一抖,竟发现根本抖不起来,再低头一看,手还被人紧紧攥着。

我的天,这个人面兽心的登徒子。

灵九儿实在没忍住,起身便狠狠踹了他一脚:“我去你个臭道士,你清心寡欲个鬼。”

师音有许多年未曾睡得这么安稳了,本还在睡梦中,却突然被一句极不悦耳的叫骂声给惊醒了,随之感觉到胯间传来隐隐痛楚,他猛地睁眼,入眼的是抡着拳头正要捶他的灵九儿。

“姑娘,冷静,”师音急忙抱着被褥往后缩了缩,“这平白无故的,为何要对我拳脚相加?”

灵九儿气冲冲地收回拳头,道:“你趁我睡着,竟敢爬上我的床,我看你是活不长了,今日我便要你尝尝我家小答应的厉害!”说着,她就要去兜里掏勺子。

师音暗自扶额,连忙阻止道:“姑娘,先别亮武器,你且看清楚,此时你我都在地上,何来爬床一说?”

地上?

经他一提醒,灵九儿回身一看,床在身后,而她正踩在别人昨日才铺好的地铺上。

“是我爬了你的床?”灵九儿虽吃惊,但根本不信,“那不能够,你……你方才还攥着我的手,一定是你先动手的!”

师音缓过神来,慢慢起身将被褥铺平整,回道:“姑娘误会了,的确是你先动的手。”

“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呢?姑娘看看你的被褥,都踢到床下去了,这半夜寒风肆虐,周身一冷,翻下床来,探个暖和的地方使劲钻,这也是有可能的。我虽入睡梦,可……”

“好了,”灵九儿突然将他打断,“你别再说了。”

灵九儿音量突然弱了不少,经人一提醒,她恍惚间竟然真有那么一丢丢印象,说不准还真就是自己爬了别人的床,这再不打断话题,她可就要吵不赢了。

“我仙人有大量,不同你计较。”灵九儿小脑袋一抬,轻飘飘道,“昨日那群小妖怪实在可怜,我想了半天,想到一个法子,不光能养活妖,还能将八角兄也一起养活。”

“什么法子?”

“在这间道观里,供奉我的神像。”

师音正掀开**的面板,打算把叠整齐的被褥放进去,闻言,他假意吃惊道:“供奉……姑娘的神像?”

灵九儿凑近他几分,补充道:“对啊,我是天女,若观里供奉了我,上天必定会降下福泽,庇佑这片山地,只要土地肥沃了,那地里的萝卜能再长三倍,到时候大家还能愁不够吃吗?”

师音这回是真吃惊了。

见他脸上这神情不太对劲,灵九儿扑哧一笑,欢快道:“傻了吧,我是骗你的,想要上天的福泽,哪有那么容易。”

这回,还不等师音有所反应,灵九儿一个转身,踱着小步细说道:“我们首先将这道观里里外外修缮一番,然后在主殿供奉上我的神像,吸引这十里八乡的村民们前来朝拜。不说朝拜时送来的果子粮食多不多,光是奉上的香火钱,都足够咱们吃香喝辣了。”

另外香火还能化为功德,她作为神官的经济地位也会往上涨,这简直就是一石三鸟之计,她可太聪明了。

这话,灵九儿藏在肚子里没说出来,独自暗喜。

到此,师音面上的神情松缓了许多,他缓缓问道:“不知姑娘打算如何吸引村民前来朝拜?这道观破败了多年,想要重新热闹起来,可并不容易。姑娘的策划岂不是白费心思。”

“这个我早就想好了。”灵九儿应道,“世人皆有爱美之心,奈何皮相源于父母,不可选择,这淡斑祛痕、嫩肤美白,我统统都有法子可治。”

灵九儿说完,生怕齐八角不信,以为她在自说大话,于是跑出道观,将那管事的马精给拖了回来:“那个,马……你可有名字呀?”

“有有有,”马精连忙回道,“我叫马来,在这儿也待了两百余年了,幸得大家伙拥戴,管着些大小杂事。”

灵九儿点点头:“是这样的,马来管事,你能不能……变个人来给我瞧瞧?”

她心想,好歹是修炼成精了,再怎么低微,这点小法术肯定是会的。

哪知那马来管事一听,顿时支支吾吾道:“这个……说了也不怕仙子笑话,如今我这人身马面的,还能入眼,若变了人,实在太丑,怕吓到仙子。”

“无妨无妨,我心中有想法,马管事尽管变就好,不必多想。”灵九儿摆摆小手,一副什么世面都见过的样子。

闻言,那马来管事扭捏了片刻,口中默念了一串口令,幻出了人面。

当真是丑啊,那形如鞋拔子的脸上坑坑洼洼一片,如同嵌满芝麻的大饼被一颗颗挑去了芝麻的模样。

师音立在一旁,顿时也被辣了下眼睛,早前便听闻动物成精,想要修得上好的容貌难如登天,可这也实在太丑了。

灵九儿没忍住,闭了闭眼,顿了片刻才道:“马管事,我知道这深山老林里,有一种树能生出胶汁,将那汁取来熬浓稠,晾干之后极有弹性,若制成面巾,日日佩戴牵拉,能将你的下巴拉回去一些,这样脸形能好看许多。”

“那胶汁我见过。”马来颇有疑惑,“不过仙子说的方法,我倒从未听说,可当真能瘦脸?”

灵九儿肯定道:“能的能的,你且先照我说的试上一段时间,明日你再过来,给我带些绿豆,若有新鲜牛乳也带些过来。”

这些话听起来虽有些云里雾里的,可马来第二日还是踩着点过来了,还带了两捧绿豆,一小罐子鲜牛乳,说是隔壁牛大妈现挤的。

灵九儿很是满意,她又要了个小石磨,将那两捧绿豆反复碾压成细粉状,最后把绿豆粉和牛乳搅拌成糊状,薄薄一层抹在了马来管事那张长脸上。

“马管事,你今日出去,便叫其他妖怪都幻出人形。”灵九儿边涂边道,“不管美丑,一个一个来我这里候诊,有我在这儿,多丑都能给你们磨出个样来,毕竟以后若这观里香火旺了,人来人往,你们一群妖怪总归是没地方躲的。”

马来只感觉脸上一阵凉爽,还散发着淡淡的奶香,他不敢动,只好悄悄咽了咽口水,回道:“不瞒仙子,我们这群妖怪是很喜欢化身为人的,奈何变出来实在太丑,自己都看不下去,这才顶着原本的脸面,若仙子有这神功,我们自然都愿意配合。我还有个义弟,那模样也是奇丑无比,他叫西亚,一会儿我先叫他过来,仙子好有个准备。”

闻言,灵九儿小手一抖,竟还有更丑的。

待送走了马来,灵九儿全身一松,拍拍手冲一旁看了许久的师音道:“八角兄,你就耐心瞧着吧,不出半月,这一山的妖怪都会变好看,到时候他们会成为我最得意的作品,咱们道观的名声将由他们散播到山下,不,是方圆百里内的村民们,不愁没香火。”

“姑娘的手艺,我自是相信的。”师音立得笔直,淡笑道,“不过既然是要供奉,姑娘能否告知我名号,我好提前打造神像。”

每一位神官都有名号,大多是立过功,受天帝赏封的,不过也有一部分小神官,自己取了名号,享着少数信徒的香火供奉,日子过得十分清贫。

师音自然知道灵九儿没有名号,所以这才出言提醒,让她自己去想个名头来。

不想灵九儿竟根本不在意什么名号,实诚道:“我在天上没什么名号,我见人间的医书上有记载,多有名医称自己为圣手,那就叫我美颜圣手吧。”

师音一愣,问道:“姑娘确定吗?”

“确定啊。来,给你也糊一点。”

灵九儿专心地将剩下的那些绿豆糊抹在两只手上,见还剩下一坨,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便用手扣起来,准备往齐八角脸上抹。

那张脸,五官俊逸,皮肤细腻白皙,这让还没完全从马来那张脸里走出来的灵九儿,瞬间觉得如沐春风。

这绿豆糊给他用,实属浪费。

灵九儿盯了他一会儿,讪讪地将手给缩回来了,还是再往自个手上涂一层吧。

晚些时候,那位马来的义弟风风火火地冲进道观,一见灵九儿便嘿嘿嘿傻笑开了:“听我哥哥说,仙子会捏脸,能帮我变好看?”

灵九儿一抬眼,险些将刚入口的清泉给喷了出来。

这两人若说是亲兄弟都没人敢有意见,一个脸长,一个脸宽,面前这位修成的妖,两边下颌突出,整张脸四四方方的,极为匀称。

灵九儿缓了口气,纠正道:“不至于不至于,我不过是施以外物,稍加改善,略作修饰罢了。”

自那日之后,山上的小妖怪们个个都变了人形,那一张张脸上不是坑坑洼洼,便是斑纹满面,除了个别几个眼歪嘴斜的,其余的灵九儿都一个个开了美颜方子,对症下药。

其间,师音找了两个力壮的妖怪来帮忙,花了不到十日,便将南屋坍塌的墙体重新修补好了,而灵九儿则一边给妖怪们护肤,一边派他们伪装成村民,两两一队,每日换着下山,去十里八乡走街串巷,混个脸熟。

“这混脸熟的目的,一是要言明身份,你们就说自己是半年前逃难过来的难民,逃到山顶,发现气候宜居,荒地颇多,便住了下来,全村大概二百余人。

“二呢,就是要多同村民们驻足交谈,让别人将你们的脸瞧个仔细,今日他们有多嘲笑你们的丑,改日便会有多诚心地来朝拜,这里就要委屈大家了。

“第三,若有村民问起山顶上吃人的妖,你们就说没见过,山上风景秀丽,种的甜瓜又大,是个好地方,大家可有听明白了?”

灵九儿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对底下一堆小妖怪罗列了三点要求,那群妖怪个个探头探脑的,很是兴奋。

如此往复六天后,灵九儿开始转变战术,叫之后下山的小妖怪多加了两句话,就说有相貌俊逸的天人在山顶的道观里供奉了一个名叫“美颜圣手”的神女,只要虔心朝拜,同她祈求美貌,必定能得一个秘方,不出半月,容貌便能脱胎换骨。

那些下山的妖怪每日都按灵九儿的方子敷脸,这皮肤一日一日地变化,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于是慢慢有村民打探:“山顶?那上头不是传闻有吃人的妖怪嘛。”

“哎哟,这种传闻信不得,这座山啊,就数山顶的风景秀丽,我们村里种的甜瓜又大又甜,完全就是个好地方,哪里来的妖怪。”

“你瞧我这脸,前两日遇见你,这鼻梁上的斑呀,密密麻麻,你今日再瞧,淡了没?”

“那道观里供的神女很是灵验,个个都有求必应,我这满脸的坑,全得神女赐的方子,如今脸面不光平整了,还滑嫩了不少呢!”

计划就这样平稳地推进下去,灵九儿倒不着急。

这日,灵九儿蹲在道观的台阶下斗个野蛐蛐,小鹿妖突然蹦到她身旁,笑吟吟地看着她:“仙女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灵九儿手上一顿,被妖夸了,她竟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下凡月余,她胖了许多。

那个小道士齐八角,做得一手好菜,每日太阳照耀山头,他便会起身去小厨房开灶,起锅烧油下食材,爆炒清蒸水焯各种素食,虽不见肉,可一些平平无奇的小菜竟都能被他做得极其下饭。灵九儿还十分喜欢他做的那道小蘑菇熘青菜,味道新奇,入口满齿留香,只要桌上有那道菜,她一顿能下三碗饭。

这一日一日下来,就以肉眼能见的速度胖了一圈。

灵九儿很早就察觉到自己胖了,于是她每日晚间都会化条仙绳出来,绑着彩灯绕着山半腰快走一圈,一日两日三日……半月过去,肥硕的彩灯因为缺了灵气蕴养,整整瘦了一圈,而她……反胖三斤。

心塞,那是没有时间心塞的。

灵九儿当即便领着一群小妖怪,在道观旁的一片空地里挖出一个大坑,挑了无数桶山泉将它灌成了水池,将可怜的彩灯放进去畅快了一番,日日被塞在乾坤袋里,就算不被迫遛弯,也长不健康。

彩灯有了自己的水池,整日傲如贵妇一般,高昂着头,慢悠悠地一圈一圈游**,周围山地里耕作的小妖怪都笑它是个监工头。

没了彩灯陪着溜达,灵九儿也失去了减肥的兴致,所以这才无聊到斗蛐蛐玩,见那小鹿妖满脸纯真的模样,灵九儿暗自叹了口气,岔开话题:“你个小爱哭鬼,别以为夸我,我就不要你交作业。快一个月了,你幻人形的法术还没学会,小心我敲歪你的鹿角。”

哪知那小妖一点也不怕她假唬,笑呵呵道:“仙女姐姐,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鹿鸣,因为我是这座山头唱歌最好听的妖怪。你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吗?”

“好听好听。”正巧灵九儿觉得无聊,于是起身让开,“来,爬去台阶上,给你姐姐唱首歌听听。”

这小鹿倒是个大方的小妖怪,蹬着小腿爬上去,龇牙咧嘴地唱开了。

别说,还真是好听,嫩嫩的小童声音,颇为悦耳。

那天晚上,属于灵九儿的神像也打造完工了,是齐八角照着她的模样一笔一画临摹在石块上,再同几个会凿石头的妖怪一起用錾子一点一滴凿出来的。

那神像比灵九儿的个头大了三倍,虽模样欠缺了些,可神形还是有个七八分相似的,她在那绿皮书中学了如何同观中神像立契约,当晚便割了手指,将血契给立下了。

如今神像完工,南边的院子也早已修缮好了,一山的小妖怪,除了鹿鸣这个年纪尚小的,其余的都幻了人形,还在灵九儿的妙方下,脸不长了,嘴不歪了,皮肤也不坑坑洼洼了,一群妖怪如今个个有模有样的。

此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至于谁去当这个东风,自然是齐八角了。

“我不去。”师音难得反抗,“姑娘生得好看,为何不自己去?”

灵九儿此时突然想起,自己好像自下凡来,就从没说过姓名,于是她好言道:“一直忘了说,我在天上名叫灵九儿,咱俩同甘共苦了一月,就别再叫我姑娘了,多生分呀。”

实则这一月来,她只顾着同甘了,何曾共苦过。

师音卷着道袍蹲在土灶旁刷洗锅具,他转了个身,回道:“小九姑娘生得好看,为何不自己去?”

自报姓名来讨好也没用,他只管重述了一遍。

这声“小九姑娘”叫得灵九儿怔了半晌,她晃晃脑袋,道:“算了算了,你别这样叫我,不习惯,你还是同从前一样喊吧。”

“既知晓了名姓,再唤姑娘就不合礼了,若不习惯,我便叫声九姑娘吧。”

“随你。”灵九儿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土墩上,“八角兄,你就帮帮我嘛,这一个月以来,那群小妖怪隔三岔五地便下山去刷脸熟,火候已经到了,如今只要你再去一趟,让山下的村民们看看咱们道观的观主貌若天人,便绝对会有人上来观看,这一回看二回拜的,香火自然就会旺了,我又没要你去卖脸,就只是去晃一圈而已。”

师音很是头大,他再次复述一遍:“九姑娘去吧,你去才是正主,才是真正的仙女下凡。”

灵九儿小脸一苦,回道:“我不去,我胖了。”

“你不胖。”师音将刷好的大锅放入灶坑,“你好看,女儿家长肉,是为有福。”

灵九儿一噎,道:“你夸我也没用,反正你怎么着都要下去露露脸,你是这里的观主,观里香火旺了,你也有钱花呀。”

“我不缺钱。”

灵九儿再次被噎,好在她马上灵机一动,接话道:“你是不缺钱,可你是一名道士呀,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道观一个人都没有,就这样守在这里,守着我过一辈子吧。”

好家伙,这话一出,问题立马升华到了精神层面。

师音最终磨不过灵九儿,答应下山了,可他同时也将灵九儿拉下了水,要去便两人一道去,谁也别想躲。

灵九儿勉强同意了。

下山那天,她戴了顶巨大斗笠,扮作观主的随身小厮尾随其后。

崂山脚下一共有三个村子,其中最大最热闹的,当属太和村,每到村里赶集的日子,那街上必定人流不断,这次两人下山的目的地便是此处。

然而刚刚说了,灵九儿是勉强同意,也就是不完全同意,或者是被迫同意。所以……当两人前脚刚踏进集市,灵九儿后脚便趁师音不注意,一溜烟跑了。

独留师音一人走在集市上,承受各家大娘的目光扫射。

“这是位道长?相貌堂堂,可惜了呀。”

“敢问道长何方人氏?可愿归尘,我家小表妹瞧您瞧得眼睛都直了。”

“我家有良田三亩,牲畜十余头,还有个待嫁的大姑娘……”

“你可打住吧,张大娘,哪有将自家女儿同土地牲畜一齐介绍的啊。”

今日见了这场面,师音才惊觉天上的诸位仙神催婚委实含蓄,就算是兮姻也不曾这般聒噪过。

师音背着斗笠,全程都挂着三分假笑,反复念道:“贫道乃锦州齐家坊人氏,如今受天命福召,特来道观供奉仙主,今日下山不过采买日常所需,无心婚配,无心婚配的……”

灵九儿悄悄躲在暗处观察,齐腰的面纱将她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根本无人关注她。

要说师音知不知道灵九儿逃了,那自然是知道的,于是回去的路上,他板着脸,没同她说一句话。

灵九儿十分忐忑,跟在他身旁想着法的找话说:“八角兄,我方才在集市上看见了个有趣的东西,糖画,你可喜欢吃甜?”

师音抬手扣了扣手指,不语。

“八角兄,我给小鹿鸣买了一串糖葫芦,你说他会不会高兴到舍不得吃呀?”

师音抬手挠了挠头皮,不语。

“八角兄,方才集市上有卖小蘑菇的,我顺手买了一些,今晚吃小蘑菇熘青菜可好?”

师音吸了吸鼻头,还是不语。

这一路上,灵九儿将能说的话都说了一遍,没有得到半分回应,非但没有回应,还连晚饭也没能吃上。齐八角一回道观,便径直去了南屋,房门一关,与世无争。

灵九儿自然知道自己理亏,于是思前想后,终于敲了人家的房门。

师音身穿一套白绸的里衣,披着道袍打开房门,淡淡道:“九姑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这个……”灵九儿往前挤了一步,“夜里冷,进屋说,进屋说。”

师音倒不阻止,任由她挤了进来。

灵九儿进去后四处看了看,师音关上门后一言不发,气氛瞬时有些尴尬。

半晌,灵九儿才试探道:“八角兄,我有一事想同你谈谈。”

师音轻吐了两字:“谈吧。”

“你说你,生气就生气吧,怎么还连饭也不做了啊,”灵九儿苦着脸道,“我黄昏时去农地里绕了一圈,见到个小妖在啃萝卜,馋得我直流口水。”

“你不是要减肥吗?”师音反问。

灵九儿反驳道:“这减肥归减肥,饭还是要吃的嘛。”

师音淡淡瞥了她一眼,没再往下接话。

灵九儿酝酿了片刻,可怜兮兮道:“八角兄,你就别再生我气了,今日将你独自撇下,是我不对,可我也是有苦衷的呀。我是仙女,如今主殿供奉的神像还与我有七八分相似呢,我若出去抛头露面,哪还有神秘感,这关系到咱们道观的香火,你可一定要理解我才好。”

“我理解你,你可有理解过我?”师音将目光罩在她身上,“若今日真来个彪悍的大娘,非要将我拖了去……”

“那不能够。”灵九儿连连摇头,“她们要是敢将你拖走,我必定会肩扛八尺巨勺,风风火火地将你抢回来的,你放心。”

“当真?”

“天地良心,绝无虚言。”

“那行,”师音神情一柔,转身坐到了**,“你回去歇息吧。”

灵九儿跟到他身前,欢喜道:“八角兄原谅我了?”

**的人点点头,道:“原谅你了,明日一早给你做锦州小面。”

“我就说,八角兄是个心善的人,定不会恼我太久。”灵九儿满面笑意,“你闭上眼睛,我给你一个东西。”

师音见她两手空空,以为又在耍什么逗人的小把戏,虽没当真,可还是闭上了眼睛。

耳中先是听到窸窸窣窣一阵声响,随后原本散开的发被一双手拢了起来,师音惊道:“九姑娘莫不是要替我冠发?”

“你别睁眼,”灵九儿将他睁开一半的眼帘给盖了回去,“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细软的指尖穿插在发丝之中,极其轻缓地一点点将散发绑了起来,随后师音只感觉头顶一重,他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东西了。

又过了一小会儿,灵九儿调整了下束发的位置,完工道:“好了,你睁眼看看。”

师音一睁眼,眼前是灵九儿用法术化出的一面镜子,在镜中他看见自己头顶上的道冠,色泽纯黄,状如雏莲。

是一顶做工精巧的太极莲花冠。

“白天在一家金铺里看见这顶道冠,觉得你戴上定会好看,”灵九儿满意地看着他,“此时看来,我眼光可真不错,的确是好看。”

师音心中瞬间风起云涌,有一种自家姑娘长大了,竟知道疼人了般的老泪纵横感。

缓了半晌,他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佯装淡定地吐了四个字:“我很喜欢。”

自打那天下山一趟回来,第二日便有两个村民提着长香前来祭拜,一开始两人还在道观外四处观望,直到看见师音在观内打扫庭院,两人这才放心走了进去。

见有信徒进来,灵九儿别提多高兴了。

这些时日她苦练隐身术,如今学有所成,只待上阵实战了。

早前灵九儿便和师音排过一遍场,主殿的神像旁摆放了一套桌椅,由师音坐守执笔,灵九儿隐身在殿内,观察所拜信徒的容貌,做出美颜方案后,告知师音书写下来,再把妙方交给信徒。

流程堪称完美。

实施起来也的确完美,不出一炷香便将两位信徒高高兴兴地送走了,赚了开观以来的第一桶香火。

往后几天,每日都陆陆续续有人登观,大多是未出阁的姑娘由父母陪同前来,虽有些躲藏,不过放香火钱倒是大方。

她们这些姑娘面容上的缺点都大同小异,龅牙缺齿,肤色暗黄,眼小鼻塌。说来也奇怪,灵九儿只要一看到这些面孔,脑中便会自动浮出对症的美颜妙方,嫩肤的、淡斑的、祛疤的,仿佛脑中原本就长了治疗方子似的,明明她都不曾钻研过这类医书,只是以前曾翻阅过两次《药煎百理》。

这其中的奥妙,灵九儿没有时间去深想,因为道观的香火渐渐地旺了起来,未出半月,山脚下三个村庄皆遍传山顶道观供着位仙主,若诚心朝拜,求来的妙方能叫人重获美貌。

慢慢地,不只是未出阁的姑娘,连周边城池中的许多贵家夫人都三天两头地往观里跑。

那些钱灵九儿自然是用不到的,全都交给了马来管事下山采买,有了钱,妖怪们再也不用担心冬日没有粮食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