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较真的她最可爱

“我怎么给忘了,我们小姜主管可是我捡到的灰姑娘呢。”

仿佛是某种默契,自那天回到画廊后,姜百思和陆予城都似乎自动遗忘了这件事。他依旧是那个不靠谱的老板,她依旧是操碎了心的下属,没有任何改变。

姜百思预料到韩清如很快会有后招,果然,就在这边提交了展出作品资料的第四天,艺华那边给出了反馈。

“姜姜姐,他们取消了我们的参展资格!”

“理由呢?”

“说是我们目前提交的作品系境外参展作品,根据相关规定,博览会所有境外参展作品须提前向文化部门备案、审核。而我们并没有按时将完整的展品信息及作品图片提交至艺博会执行委员会,主办方那边没法及时拿到展览批文。”

姜百思冷哼一声:“没法及时拿到展览批文?当别人都是不懂行情的傻子吗?纪庭方身份特殊,作品属境外作品没错,但是按照惯例,主办方肯定会给展品信息提交截止日期留出足够空余时间的,我们就晚了那么几天,主办方那边就按捺不住说我们无法及时拿到展览批文了?”

姜百思第一时间拨通了刘臣的电话,这回刘臣没有像上回一样让秘书打太极,是他亲自接的。

他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姜小姐啊,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碍于规则,帮不上忙啊!”

姜百思知道,以韩家的实力,韩清如只要出手,这件事情基本已经没有转圜余地。更何况艺华和韩盛向来有着合作关系,韩清如开了口,刘臣也不得不听。

短短几天之内,事情如过山车一般急转直下,为了这次参展忙碌了那么多天,原来都是白忙活一场。

会议室里一片愁云惨雾。

陆予城看不得员工这么蔫,毫不在意地躺倒在真皮椅上跷起二郎腿,又扯起嘴角开启了嘲讽:“参加不了就参加不了呗,我这个老板还没说什么呢,你们就一个个跟蔫菜一样。”

老板比员工更不关心画廊死活,除了Y.U,这世上怕是也找不出第二家了。

Y.U还有救吗?会议室里的惨淡情绪更浓烈了。

正在此时,姜百思接到一个电话。

看到号码的那一瞬,姜百思的手顿了顿,差点把杯子里的水泼洒出去。她看着那串号码犹豫良久,最后挂掉了。

陆予城不着痕迹地看着她:“有事?”

她摇了摇头:“没事,推销电话。”

话音刚落,电话又响了。

陆予城挑了挑眉,扯起一个笑:“什么产品推销,这么锲而不舍?”

姜百思咬了咬唇,接起了电话。

“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开口。”这道熟悉的声音,前一晚带着万分痛苦的语气跟她说,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后悔。

可是,再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姜百思闭了闭眼,终于说出一句:“我不需要,不用再给我打了。”

谁知道手机刚被扔到桌上,铃声又响了起来。

她有些恼怒地接起来:“我说了我不需要!你还想怎么样?”

电话那头却传来一道轻柔的娇笑:“姜百思,不想见见我吗?”

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姜百思浑身紧绷,问清了地点,抓起手包就往会议室外跑去。

会议室门被重重地带上,室内的人面面相觑。

严飞有点蒙:“什么产品,值得她这么迫不及待出门?”

季小蕾瞪了他一眼:“有没有普通人的脑子?明显不是推销电话,是很重要的人的电话!”

“什么很重要的人?”

“三个电话,从矛盾要接不接到闹脾气不接再到激动地跑出门,你觉得是什么人?”

严飞了然地“啊”了一声:“是前男友!”

陆予城大力地踢开座椅,忽然发起了脾气:“Y.U生死存亡之际你们还总想着八卦,还想不想干了?”

会议室里十几人都蒙了。

嗯?刚才是哪个人说作为老板也不着急的?

最近老大喜怒无常越来越严重了。

餐厅的卡座里。

韩清如坐在那里,举着手里的红酒杯,遥遥向姜百思一晃:“好久不见啊,姜百思。”

姜百思捏紧了手指,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旧好叙。

“Y.U这一连串变故,是你的手笔吧?”

韩清如似乎并不讶异的样子:“你不是早就猜到是我了吗?”

“韩大小姐,Y.U只是个小画廊,它根本不够格陪你大小姐玩。”

韩清如优雅地摇晃红酒杯:“的确,Y.U小到我压根儿就没拿正眼瞧过,但是你在那里啊,我有什么办法?要怪,就怪你自己啊!”

“请你高抬贵手放过它。”

韩清如忽然笑了起来:“姜百思,你这是在求我吗?”

“如果这样想能让你消气,那就当我求你。”

韩清如脸上终于露出狰狞的恨意:“很可惜呀,你就算求我,我也消不了气!”

说完,她扬手就将红酒泼向姜百思的脸。

这边的**很快引得满场人的注目。红酒从姜百思的发梢流到胸前的衣裳,她浑身狼狈,所有的人都在指指点点。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姜百思身边冲过来两个身影。

陆予城一把将姜百思扯到自己胸前,而后一个旋身,将外套盖在她头上,将满脸狼狈的她压入他的怀抱,隔绝了众人看戏一般的目光。

另一个身影只来得及伸出手触碰姜百思的一片衣角,而后,那只手紧握成拳,默默地收了回来。

姜百思动了动,就听到陆予城低沉的声音透过胸腔的震动传入她的耳膜:“你不要管,我来处理。”

这声音奇妙地让她安定下来,她其实已经很累了。

“不知道我的人怎么得罪了韩大小姐,让你这么不顾涵养朝着她的脸上泼酒。”

韩清如从看到陆予城出现开始,疯狂的神色中就短暂地掠过一丝迷茫,仿佛是搞不清楚为何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你的人?”

姜百思的头掩在衣服底下,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她只觉得奇怪,韩清如的语气里为何带了一丝不可思议的意味。

但很快她的这种疑惑就被一道声音搅乱了。

顾衍深深地看了藏在陆予城怀里的姜百思一眼,转身扶住韩清如的肩膀:“你闹够了没有?”

韩清如同样也没时间弄清眼前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看到顾衍看向姜百思的眼神那一刻起,她的理智完全被焚烧:“当然不够!就算她死在我面前都不够!”

韩清如还要再拿起另一杯红酒向姜百思浇去,陆予城长臂一伸,挡住了她的手。

韩清如泼洒的动作微微迟滞,但还是没能改变那杯红酒因惯性而洒出的抛物线。

陆予城身子微微一侧,准备用自己的半个身子挡下那杯浇来的红酒。

最终却被顾衍挡下了,红酒顺着他的头发和眉毛滴落到地毯上,他再一次看着韩清如,眸中是化不开的无奈:“你闹够了吗?”

韩清如红着眼,指着顾衍大叫:“你这个大骗子,你答应过我不再喜欢她的!你骗我!她们还没有受到惩罚呢!姜百思和她那个恶心的妈还没有受到惩罚呢!”

姜百思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看着韩清如,那一刻恨意勃发:“你闭嘴,你们韩家的人没有资格提我妈!”

韩清如显然已经陷入癫狂:“姜百思,法律不能制裁你们,上天会制裁你们的!”

那种痛得**的感觉又来了,姜百思浑身都在出冷汗。

感觉到了姜百思的不对劲,陆予城手上用力,轻松将她打横抱起。

看了看顾衍和被顾衍控制在怀里疯狂挣扎的韩清如,他眸色深深,丢下一句“真是欠收拾”,而后就抱着怀中人大跨步离开这个疯狂的地方。

将姜百思放在车副驾驶座上,陆予城恨恨地捶了捶方向盘。

“我以为给你打电话的是顾衍,我才没管你。谁知道顾衍电话打到了我这里,我才知道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自作主张?我才是老板!”

他实在愤怒得很,骂了半天面前的人又丝毫不为所动。

她蜷缩在座位上,红酒渍泼洒得头发衣服上到处都是,狼狈非常,就像是一年前那个雨夜一样无助茫然。

她常常让他很矛盾,有时候像一个谜,有时候让人气愤,可有时候却又让人心软。

骂了半天,发现郁闷的还是自个儿,陆予城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蠢货。

及至回到画廊,姜百思脑海中依旧挥散不去韩清如的话。

她已经如此退让,可是韩清如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放过她。

既然如此……

内心有一簇火苗似乎又慢慢燃起了,焚得她五脏六腑都似放在火上烤,连带着口也干渴起来。因着天热,会议室里一直配备着冰水,她抓起手边的一瓶冰水灌了好几口。

陆予城连挡都来不及挡,看着眼前这个资深胃病患者咕咚咕咚灌下那么冰的水,眉头微皱正要训人,那边厢姜百思放下水杯,目光烈烈地看向他。

她头一次用这种目光看着自己,陆予城一时有些发怔,而后就听得她说:“陆予城,我们办个画展吧!”

“办什么画展,人家都取消我们资格……”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在意识到对方是什么意思之后,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

姜百思目光炯炯,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对,我们自己办。”

何眉回国之后一直跟着姜百思窝在Y.U,俨然已经是画廊的编外员工。听到姜百思的话,她瞪大了一双美目:“自己办画展?请问姜小姐你知道一场画展多么劳民伤财?”

话问到一半尾音突兀地低了下去,何眉想自己真是昏了头了,二十出头就已经负责策划过无数艺术展的姜百思肯定比谁都知道,主办一场画展意味着什么。

当前国内艺术品市场蓬勃兴起,无数小画廊轰轰烈烈加入这场淘金革命。但是由于运转和渠道的掣肘,小画廊在激烈的竞争风暴中艰难生存。说白了,搞艺术品行业就是烧钱的,谁的钱越多,越耗得起。

小画廊只能在资本大佬们遗漏下来的夹缝中求生存。对于小画廊来说,不管是资源还是渠道,都鲜有拿得出手的。而参加艺术博览会,则是以最小成本获得最大利益的首选。有资本撑腰的主办方大佬负责烧钱来做平台的搭建和运营推广,小画廊负责交展位费进入其中,享受大佬们引入的买家资源和流量。

所以,原来计划的参加本次东城艺博会,是目前Y.U能选择的最合适的一条路。

而现在,路断了,他们必须另开一条。

可是姜百思的突发奇想,何止是不可思议。

“首先一点,咱们这间濒临破产的小画廊,钱从哪里来,小姐?”何眉纵然知道姜百思不是头脑发热的人,但依然对她这个念头感到匪夷所思。

姜百思手心发烫,双手紧握冰矿泉水瓶,瓶身外水滴一滴一滴落到她手背上,让她终于觉得自己燥热的体温下降了一些。

她眼睛里发着光,回视一道道看着她“怕不是疯了”的震惊目光,开口说了三个字:“违约金。”

众人齐刷刷地露出迷茫的目光,而后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前几天集体毁约的几位画家,眼中便又齐刷刷地露出了“果然是疯了”的神色。

只有陆予城,在一众精彩万分的目光中,忽然轻轻地勾唇笑了起来。

那笑容又无奈又纵容,仿佛还带了三分欣赏,一向严密按照规则和制度生活犹如契诃夫《装在套子里的人》主人翁一般的姜百思,此刻终于露出了她内心不甘下风冒险家的一面。

这样的姜百思,真是幸会啊。

陆予城就差伸出手要为与这样的姜百思初遇握一握手以示庆贺。

他眼中闪过周扒皮一般的精明算计:“还有艺华那边,既然已经取消了我们的参展资格,小蕾,去对接一下,什么时候退展位费,好歹也有小十万呢。”

季小蕾这两天讨债讨得脑壳疼,无视韩氏和艺华那边财务“怕不是穷疯了”的鄙夷眼神,锲而不舍地催着对方走流程。

但艺华和韩氏那边明显都是拖着,任季小蕾怎么催,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如果走法律程序,等判决下来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了。

没有钱,展览连个边也摸不到,Y.U里一片愁云惨雾。

下午,陆予城神秘兮兮地叫了严飞和季小蕾进办公室,三个人关起门来密谋了半天,季小蕾出来,脸上一展愁容,又恢复成笑嘻嘻的活力妹子。

姜百思奇怪,季小蕾在嘴边做了个手拉拉链的动作:“陆总说不能告诉你,不然你不会同意的。”

只是当天姜百思就知道了,因为动静实在闹得太大。

陆予城竟然在艺华国际和韩盛旗下负责艺术家经纪的分公司办公大楼前,分别架了大喇叭和横幅,全天候播放“还我血汗钱”的讨债音频。

但凡是做艺术的,都爱沽名钓誉,这么打脸的事实在经受不住。没熬到第三天,两家公司先后向Y.U的账户汇了钱。

姜百思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发笑。

看来,有的时候,陆予城以暴制暴的痞子做派,还是有点用的。

资金到了位,下一步就是展出作品和主题的问题了。

Y.U要独立举办一场能够和东城艺博会对垒的展览,必须出奇招,而主题的确立,对整个展览至关重要。

而要确认主题,就先得对参展作品有个通盘的考虑,而后才能梳理出脉络和主题。

他们现在虽然有纪庭方,但是他到底是个年轻画家,作品的丰富性撑不起来一场独立的大型展览。

“看来,我们有必要去拜访一个人。”

“谁?”

“沈阔。”

第二天一早,姜百思就催着陆予城出门。

一上了车,姜百思全副心思就都在手中一摞材料中,一路连个抬头也欠奉。等一个红绿灯的空当,陆予城欠身过去,看到那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沈阔的作品资料。

“功课做那么仔细?”

“沈阔擅长水墨国画,喜欢以传统文化题材入画,戏剧、诗词、古代经典,涉猎广泛,作品又多,这些基本的功课都没做好让他觉得我们怠慢了怎么办?”

陆予城哧一声:“真多余。”

姜百思不理他,依旧埋头专注于资料中。

车子在一个老小区停下。

这片小区是六七十年代开发的筒子楼,矮矮的层高、狭窄的楼道,让身长脚长的陆予城几次险些碰到了头。

他们快走到沈阔所在的楼层时,忽然楼上传来“哗啦”一声重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随后是沈阔气到发抖的声音:“你这个逆子,你给我滚出去!”

“您不给我钱也成,那给我几幅画我拿去换点零花钱。”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

“阿执,你刚回来,别惹你爸生气。”这是沈夫人的声音。

“你少给我假惺惺!”

“你滚!”又是一声暴喝。

“行,您清高,您就守着您的清高穷困潦倒一辈子吧!”

一阵“哗啦”响声过后,一个满头黄毛的年轻人从门内被赶了出来。

姜百思和陆予城正巧在楼道上碰上了他,那小黄毛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推开他们往楼下走去。

他们走到门口,看到屋内东西摔得一片狼藉。

沈夫人正蹲着身子,抚着沈阔的胸口,为他顺气,劝解道:“阿执还是个孩子。”

“这些年他暗地里偷卖过我多少画?他卖的那些人懂画吗?这个逆子!”

听到动静,沈夫人的视线往门口看过来。

姜百思站在门口,笑了笑:“沈夫人,我们是Y.U画廊的,想拜访一下沈先生。”

沈夫人将他们迎进门。他们的房子不大,除了一间画室便是一间卧室,剩下的客厅也到处都摆满了画作,因为挤进来两个人越发显得逼仄。

沈阔坐在椅子上,腿上盖着毛毯,还不等他们说明来意,便开口堵了他们的出路:“如果你们是来找我谈合作的,那就不必开口了,我不会让任何人玷污我的画。”

姜百思有些尴尬,斟酌着开口:“沈老先生,我们跟艺华不一样……”

沈阔打断了她:“商人,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看姜百思被一顿抢白,一旁的沈夫人于心不忍,便出来打圆场:“我切了水果,先吃水果吧,正事儿一会儿再谈。”

“没什么好谈的,送客吧。”沈阔直接下了逐客令。

姜百思还想再说什么,被陆予城拉了出来。

“你拉我出来干什么?我们再诚心一点,沈阔可能会放下成见……”

话说到一半却发现陆予城压根儿没有听她说话,注意力全在小区前面路边的一个人身上。

小黄毛?

小黄毛还在路边等车,隔了几分钟一辆小四轮停在他跟前,车内一个竹竿似的瘦高个招呼他上车。

陆予城挂挡,踩油门,径直跟了上去。一路跟着过了三条街,小黄毛跟他的伙伴停了下来,一起进了一家小饭馆。

陆予城和姜百思在他们临近一桌坐下,听到瘦竹竿问:“怎么样,你爸那边能搞到些零花钱吗?”

小黄毛仰着脖子喝下一杯酒:“别提了!搁他眼里,他亲儿子还没他的画金贵。”

瘦竹竿拍拍他的肩,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他:“这是之前你偷过来托我卖的那两幅画的钱,差不多也有个千把块,你先拿着用。还有一幅叫《卷耳》的,我还在找买家。”

姜百思在一旁听得一阵肉痛,沈阔没骂错,这真是个败家子,他爸两幅画才卖了千把块,他大概不知道,那些画在拍卖行里是几万起步的——虽然遭人算计流拍了。

但显然沈阔儿子对父亲画作的价值没什么清醒认识,揣着那千把块钱又高高兴兴地喝起了酒。

姜百思实在看不下去,沉着脸出了小饭馆。

陆予城追了出来,看较真的姜主管坐在花坛边生闷气。

他轻轻笑了声,这世上大多数人会嘲笑那些为虚无缥缈的艺术较真的人,但他们不知道,有时候,较真的人才最可爱。

他踢了踢花坛边小小缩成一团的人:“你刚才听见了吗?”

姜百思仰头看他:“什么?”

陆予城眼神示意小饭馆里的人:“他们说还有一幅叫《卷耳》。”

姜百思眼神只迷茫了一小会儿,等反应过来,里面立刻燃起了一小簇火苗,整张脸都被点亮。她再次在心里骂一声,败家子!

沈阔喜欢以诗词入画,创作最多的题材便是《诗经》。刚才她在沈阔家里看到很多以《诗经》为素材的画作,只是奇怪的是仿佛中间缺失了一部分,破坏了整套作品的完整性。比如,她看到了葛覃、樛木、螽斯、桃夭、兔罝、芣苢、汉广、汝坟、麟之趾等以《诗经·国风》中《周南》十一篇为题名的画作,当时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才发现,是因为《周南》原有的十一篇缺了两篇。

其中缺的一幅,正是瘦竹竿口中的《卷耳》!

思及此,姜百思立刻冲进小饭馆。陆予城看着她,轻扯嘴角,抬步跟上。

小黄毛已经喝大了,趴在桌上骂骂咧咧指控着沈阔的迂腐。瘦竹竿也喝得面红耳赤,给他倒酒吆喝着继续喝。

“啪”一声,陆予城用酒瓶子在桌上砸出一声闷响。

瘦竹竿醉眼蒙眬:“你们谁啊?”

陆予城脚踩在凳子上,痞里痞气:“打劫的。”

姜百思:“……”

一刻钟后,陆予城从瘦竹竿的小四轮车里拿到了那幅《卷耳》。

因为被随意扔着,画框的四角都磕脏了,姜百思一阵心疼。

陆予城开了车门,招呼她:“走吧。”

姜百思却抱着那画站在原地没动静。

“怎么了?”

姜百思看着陆予城,眼神发亮:“还有一幅画,《关雎》。”

看着她的神情,陆予城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得收回那句话,较真的人有时候也很不可爱。

小饭馆里,瘦竹竿正试图拼命摇醒醉得似死猪一般的小黄毛,准备一起跑路,刚才那人凶神恶煞的,惹不起躲得起。

但没等他弄醒小伙伴,面前一道不算陌生的身影挡住了光。

他抬头,听见来人懒洋洋地说:“再打一次劫。”

瘦竹竿:“……”

姜百思:“……”

几分钟后,陆予城拿到了《关雎》买家的地址。

他搓着那张小字条,有趣地笑了笑:“这年头竟然还有人不用手机也不用电话,这是山顶洞人吗?”

山顶洞人不住周口店,住在一片比沈阔家还老旧的小区里。

因为这一带快拆迁了,多数住户都已经搬了出去,地上到处都是因搬家而丢下的旧物和垃圾,有的甚至已经开始腐臭,一不小心就会踩雷。楼道里空****的,弥漫着一股霉臭味。

陆予城踢开了一把挡路的断了一条腿的椅子:“这什么破地方。”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个瘦竹竿在耍他。

字条上没写人名,只写着人叫老吴,也没写门牌号,只写了一个楼号。他们从一楼一层一层敲门往上走。

结果全部无人应答。

终于走到五楼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点烟火气。

走廊上支着一架煤炉,正袅袅地冒着热气,一个十岁光景的小男孩正坐在小板凳上做作业。

姜百思走过去,弯腰温柔地问:“你知道这儿住着一个姓吴的人家吗?”

小男孩眨了眨眼:“我姓吴。”

姜百思跟陆予城互换了一个眼神,应该就是这儿了。

“那你家大人在家吗?”陆予城问。

小男孩眼神瞟了瞟屋内,显然是在家。

姜百思敲了敲门,结果那门板“吱呀”一声慢慢自己开了。

哦不,那不是开,而是倒。姜百思眼睁睁看着这片木门板在自己眼前缓缓倒下,而后“轰隆”一声倒地,扬起满屋的灰尘。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姜百思看了看自己还僵在半空中敲门的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而屋内的人很快被惊动,一个大叔打开卧室的门,络腮胡子,顶着一脑袋鸡窝头,仿佛是刚睡醒的模样,面无表情地蹦出三个字:“赔钱吧。”

姜百思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是忽然变身成了大力怪,徒手砸倒了一扇门。

而一旁的陆予城却嗤笑了声,大摇大摆地踩着木板门死不瞑目的尸体进了门。

他毫不客气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跷起了二郎腿:“别理他,这门早坏了。”

“这是要赖掉不打算赔钱的意思了?”老吴声音粗粝,一听就是常年抽烟熏成的嗓子。

陆予城却没回答他,单刀直入:“一个月前有人卖给你一幅画?”

老吴闷声想了想,又开口:“先赔钱。”

陆予城笑了笑:“一个月前那人来的时候想必也中了这套路赔过一次钱吧?”

姜百思惊讶得睁圆了眼,听见陆予城接着说:“笨蛋,你看那门板后面还打着补丁呢。”

见套路被拆穿,老吴也不恼怒,仿佛这碰瓷只是随便试试的。

他也在沙发上坐下,跟陆予城一样跷起了二郎腿:“是有那么一个人又怎么样?”

“那画我们想买回来。”姜百思说道。

老吴笑露一口白牙:“行呀,十倍价钱。”

“十倍?”

老吴点点头,强调:“那画我很喜欢。”

陆予城气乐了:“喜欢到给孩子当写作业的小桌板?”

姜百思心里一惊,忙出门看那个孩子,孩子作业本底下垫着的,赫然就是《关雎》的装裱画框!

小男孩有些天真地看着她,见她视线一直盯着自己作业底下的画,奶声奶气地问她:“你喜欢这画吗?”

姜百思点了点头。

那孩子便把那幅画递给了她,并说:“我也很喜欢,所以我都很小心,没弄脏。”

姜百思揉了揉他的头发:“你真乖。你叫什么呀?”

“我叫吴瑞,你可以叫我瑞瑞。”

房间内两个男人还在谈判,老吴说:“那人同时还卖给我另一幅画,你要是两幅都买走,给你打个八折吧。”

“另一幅你花多少钱买的?”姜百思问。虽然艺华和韩盛那边的违约金要到手了,但这么点预算到底有些捉襟见肘,还是得省着花。

他指了指地上的门板:“没花钱,那是他赔我的。”

姜百思无语,这算来算去,这门板的钱还是得由他们出了。

坐地起价,敲诈勒索,这明显的屈辱条约陆予城当然没有那个耐性再谈下去,起身拉着姜百思就要走。

姜百思被拉得一个踉跄,却咬着唇并不走。

“姜百思,你的犟脾气是牛托生的吗?”陆予城戳着她的脑袋。

姜百思万年没点星火气的脾气此刻突然被点燃,冲着他大声吼回去:“拿不到画,劝服不了沈阔,我们拿什么跟艺华和韩盛斗?”

现场两大一小三个男人俱被这一嗓子吼得有点愣,大家都静悄悄的。

“打个欠条给我,画,你们拿走。”安静的空气中,老吴沙哑的声音响起。

直到拿了画回去,姜百思都还觉得有点蒙,她没想到老吴会这么容易松口。

姜百思后知后觉有些脸热,她想起临走前老吴那意味深长的话语:“兄弟,你女人挺辣呀。”

她本来想反驳的,但想到这误会如果能省下一笔钱,她忍就忍了吧。毕竟,他们目前能省一笔是一笔。

“想不到母老虎还有经济价值。”陆予城斜眼看她,眼角都是揶揄笑意。

姜百思忍不住白他一眼:“只是为了省钱而已!做你员工已经够倒霉了,再做你女人岂不是更倒霉。”

陆予城看着她,没有再说话。

画家和作品搞定,最后剩下的,就是场地。

“这几天你累了,我给你放个假。场地的事我们后面解决。”

老板难得给假,姜百思却不敢休。

“我们现在必须速战速决,不然难以想象艺华和韩盛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姜百思话音刚落就看到陆予城投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心底暗叫了一声不好,太大意了。

果然下一秒陆予城就抓住话头问出了这几天一直想问但那天没来得及问的话题:“你跟韩清如,有什么恩怨?”

姜百思装作看向窗外,并不打算回答他这个问题。

但是她的沉默挡不住陆大老板的清奇脑洞。

他一副条条入理分析的派头:“顾衍是韩夫人的养子,从小跟韩清如青梅竹马,奈何竹马却一颗心都落在你身上,所以,这算是……情敌纠纷?”

姜百思看起来一副将沉默贯彻到底的模样。

“所以你那时候才想着要跟我提辞职?”

姜百思神情微顿,是被猜中的表情。

陆予城却心情大好地嗤笑一声:“要说你们女人就是小家子气,为这点破事就想着自我牺牲。”

姜百思有点搞不懂,陆大老板这边骂边莫名而来的喜气洋洋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她摸清喜怒无常的陆老板的脑回路,就听到他沉着声音道:“人家要搞事,我们奉陪啊!”

油门一踩到底,车子呼啸着往前驰去。

Y.U会议室里,大家激烈讨论着展览的候选地点。

陆予城看着姜百思。整个下午,她一语未发,一直趴在桌上对着面前摊着的巨大的行政地图,边看边用铅笔在上面圈圈画画,遇到为难之处,她就叼着铅笔抿着嘴,一副分明认真思考的模样。

他踱步过去,俯下身看她圈圈画画的记号。

待看清地图内容之后他的眼微微一眯,之前他以为她是在全城找合适的展览地点,却没想到她眼前标着的,全都是城东的区块。

他心念一转,迅速了解了姜百思的念头。

他伸出手,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了一处地方。

正为难着的姜百思看着地图上那一点,纠结地摇了摇头:“这个地方我之前想过,但是场地费太贵了,我们现在预算并不充裕,得省着花。”

他轻轻笑了起来:“铁公鸡。”

何眉不知何时也站在了一旁,奇怪地看着两个人一股脑地往地皮金贵的城东圈地,她纤纤玉指一指郊区一个新建的会展中心:“按照我们能承受的预算,这一块是最适合的了吧?新建的会展中心,对于招商给出的价格还是很友好的。”

姜百思想也不想就否定了这个提议:“不,我的心仪地块在城东。”

何眉不解:“干吗非得在城东选地方,跟艺华那场艺博会凑到一……”

话没说完,她一双美目瞪着姜百思,又看看陆予城,满脸不可置信:“你们是要故意凑到艺华跟前?可是为什么?这地方寸土寸金啊!”

“那你想想为什么寸土寸金依旧不乏前赴后继的买单者,就算财阀大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首先城东区保证了可观且固定的人流量,办展览最怕什么,就是没人来看啊,我们这个小画廊,寂寂无名,就算打出了什么旗号也未必有人会买单;其次——”姜百思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微光,“我就是要选在艺华旁边,而且是越近越好。”

“为什么?”

“当然是省宣传费啊!艺华作为业内数一数二的龙头,这么好的东风不借,是傻吗?”

听到这儿何眉才总算有些听明白面前这两人打的什么算盘:“你们是打算,借他们的东风行咱们自己的船?”

姜百思难得调皮地拍拍何眉的头,满脸嘉许:“孺子可教也。”

何眉惊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们俩这野心真不是一般的大,竟敢跟大佬叫板。”

陆予城轻嗤一声,神情是掩不住的睥睨四方:“怕他干吗,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到头来,正如我们姜主管预言过无数次那样倒闭了呗。”

说完,他转过头来对着姜百思问道:“是吧,我们亲爱的姜主管?”

虽然姜百思大多数时候觉得,摊上陆予城这个老板实在头疼得很,但他此刻恨不得大杀四方的睥睨神情,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

有时候,有个人能无条件纵容你的天方夜谭,你是会被宠坏的。

姜百思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快被宠坏的小孩。她跟着笑了起来,回答道:“那我可得再努力一些了,不至于让老板你最后沦落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