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她像一团迷雾

她像一团迷雾,吸引着他去探索

机场环城高架上。

“后面有车跟踪我们。”

听到何眉这样说,姜百思的眼皮跳了跳。

这会儿正值出行高峰,机场高架上车流如织。姜百思从后视镜看过去,是一辆银色的商务车。车很眼生,她不记得自己在哪儿看过。

似乎是想到什么,她心念一动,心头倏然滑过一丝不安。但那念头似夏夜雷电闪过天空,一闪而过,她还来不及抓住,便已消失无踪。

姜百思的视线在车流中穿梭,后面那辆车还紧紧跟在身后。

她眯一眯眼,脚踩油门,猛然加速,转动方向盘,轻松完成变道,并入高架出口的匝道,混入车流,一系列动作只在电光石火之间,惊得何眉揪紧了安全带,下意识地叫了起来。

后面那辆车未料到姜百思突然变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的车摆脱了自己的跟踪。

姜百思再一看后视镜,那辆车终于被远远地甩开。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到何眉一声叫喊几乎破了音:“姜姜,小心前面!”

姜百思瞳孔因那声惊恐的叫喊倏然放大,视野中一辆黑色牧马人从斜后方霸道地超过来,横在她们车前。刚刚因甩开跟踪车而猛踩油门的右脚堪堪换到刹车踏板上,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起,还是没刹住,“砰”地撞了上去。

万幸速度已经降下来,人没受伤。

眼角余光扫到被追尾的那辆牧马人,姜百思心一沉,轻轻哀号了一声。

“别怕,按照交通规则那人得负主责,就算这车价贵到天边去也不怕。”

根本没给她任何时间阻止,副驾座的暴脾气美人何眉小姐已经拉开车门下去要跟人理论。

“阿眉,回来!”姜百思像做贼一样压低了声音喊。

而信奉“交通事故中谁先占据主导权真理便站在谁那边”的何眉此刻正醉心街头辩论,压根儿不理会她的召唤。

那个正被何眉教育交通规则的“肇事者”此刻正懒洋洋地靠在车门上,眉毛微挑,嘴角一撇,扯出一个极嚣张的冷笑:“怎么着啊,那就开个价吧。”

从神态到语言,满是**裸的挑衅。

这人真是永远有本事三两句话就把别人火气挑出来。

果不其然,下一秒,何眉的火暴脾气被这副嚣张又挑衅的态度点燃了,风风火火地往回走,打开驾驶座车门就要将姜百思拖入战局。

姜百思将自己身体压得更低,头也埋得更低,恨不得能够隐形才好。她边死死抵住车门,边做无谓的挣扎。

“阿眉,算了吧。”

何眉奇怪地看着她:“你软什么呀?又不是我们主责!”

姜百思却无心跟她解释,余光瞥到不远处长身斜靠的某人终于懒洋洋地朝这边走了过来,她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地将何眉推开,关门,锁窗,动作一气呵成。

此前寄希望于这辆破车能够因为眼生而逃过那人眼睛的想法,随着他脚步声渐近慢慢化为泡影。

此刻,她满脑子只有后悔,方才只忙着注意那辆从机场出来就一路跟着自己的银色商务车,根本没发现,什么时候他这辆车也跟在了自己车后。

陆予城越过何眉,走到驾驶座旁,敲了敲玻璃。

姜百思认命地叹口气,降下了车窗玻璃。

陆予城看到姜百思的脸,露出一个刻意又惊讶的表情,夸张地吹了一下口哨:“这不是我们小姜主管吗,好巧。”

姜百思打赌,他就是故意的!

她硬着头皮跟他打招呼:“陆总,好巧,我来机场接个朋友。”而后她扭头跟何眉介绍,“这是我老板。”

何眉惊讶地瞪大美目。

“怪不得你不敢出来撕……咳咳,理论,原来是怕你老板。”

一旁的陆予城听到何眉这话,发出了姜百思熟悉的一声嗤笑:“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怕过我这个老板。”

姜百思越发心虚,其实……她怕他看到她,另有原因。

而下一秒,陆予城果然开始算账。

他痞里痞气地踢了踢车门,问:“租来的?”

姜百思僵硬地点了点头。

他舔了舔后槽牙:“那还真是抱歉,不小心刮擦了。”嘴里说着抱歉,脸上却全无歉意。

姜百思看他的神情,知道这是他压着怒火的小动作。

但这位爷向来不懂得委屈自个儿,遑论压制怒火,果然,他围着这辆破车转悠了一下再回来,脸上的怒气就压也压不住了:“如果我没算错时间的话,姜主管应该差不多跟我同时出门,真是了不起,还有时间去租车。在我跟你说我要来机场的时候,你也愣是半点口风没透露。我说你故意隐瞒甚至蓄意欺骗都不过分吧?怎么着啊?背着我这个老板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姜百思正心虚着,其实她上午跟他请假的时候正好听到他在打电话说来机场接人,她出于私心,故意没提自己也要去机场的事,只语焉不详地说了要办事。

陆大老板当时还难得发善心问她去哪儿办事,若是顺路的话可以捎她一段路,被她支吾着拒绝了。

他现在冲她发难,扣给她一个蓄意欺骗的罪名,其实也不冤。

陆予城眯着眼看她,那探究的眼神让她浑身紧绷。

就在这当口,画廊实习生小妹的一通电话救了她。

季小蕾在电话那头急得拖了哭腔:“姜姜姐,你快回来吧,出大事了。”

姜百思太阳穴突突地疼,目光落到了长身玉立倚靠在车门上的人身上,却不想那人抓住了她的视线,没好气道:“看我干吗?”

电话那头实习生小妹听到这声音,愣了半秒:“你跟老大在一块啊……”

姜百思冷静地嘱咐:“稳住,我这就回来了。”

“什么事啊?”陆予城问。

姜百思瞟他一眼:“你的前女友来了。”

陆予城莫名其妙地发火:“哎,不是,我的前女友来画廊闹事,季小蕾那丫头为什么给你打电话不给我打电话啊?”

姜百思冷漠脸:“给你打电话有用?”

陆予城一时憋住了,何眉在一旁听得乐不可支。

他冲姜百思和何眉挥了挥手:“上车。”

“老板,我们有车。”姜百思装不懂。

“靠边找个停车位,让租车公司自己来取。”

“我自己去还车还能少付点钱……”

陆予城一个眼刀杀过来:“姜百思,你别跟我装蒜啊。”

停车场已经有人频频回头看向他们,姜百思毫不怀疑,她要是继续坚持上自己租来的那辆破桑塔纳,陆予城大少爷脾气发作起来会毫不犹豫砸了那辆车。

无奈,姜百思跟着何眉一起上了陆予城的车。

回到画廊的时候,秦斯颖果然还在。

季小蕾以及画廊一众员工看到姜百思,仿佛见到了大救星,两眼放光。

秦斯颖一副不好糊弄的样子:“今天不给我个交代,我就爆料给媒体!”

姜百思冷笑一声:“你倒是去爆爆看,对名不见经传糊成三十八线的画廊小老板的绯闻,哪家媒体会有兴趣爆出来?”

秦斯颖几乎是恼羞成怒:“你别以为我不敢!”

姜百思仍旧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态度:“那正好啊,若是真托你的福闹上了媒体,我们即将要开的画展还能省下一笔宣传费呢。”

姜百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拿出画展的宣传图册及几张门票,递给秦斯颖:“秦小姐要是不嫌弃的话,欢迎下个月来看东城的艺术博览会,我们Y.U画廊的展位在2号厅。”

秦斯颖气得一张俏脸红一阵白一阵,指着姜百思问陆予城:“你就是为了这个狐狸精要跟我分手的吧?”

凭空砸来一口锅,姜百思觉得六月飞雪都没自己冤,偏偏陆予城这厮竟还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丝毫不做辩解。

姜百思瞪了陆予城一眼,而后对着秦斯颖反击道:“秦小姐,论时间,你们半年前交往时我已经在这个画廊任了好几个月的职了,要是我真是狐狸精,你怕是连根肉骨头都捞不到。更何况,从你们认识到交往,整个过程我都在外地出差,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已经分手了。”

秦斯颖觉得自己今天简直就是上门来受侮辱,她将制作精美的画展门票几下撕烂,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啪啪啪……”

一旁的陆予城竟然鼓起了掌,语气分外欠揍:“姜主管还真是中国好员工啊,三两下就帮老板解决了难题。不给你加工资好像都是我理亏。”

“画廊摊上你这样的老板已经够倒霉了,我要是还不强撑着,Y.U迟早得倒闭。到时候大家都去喝西北风。只是希望下次我再背锅的时候,陆总能出来解释一两句。”

陆予城脸上忽然勾起恶劣的笑意,姜百思心中警铃大作,果然下一秒,这家伙就嬉皮笑脸地靠了过来:“我没解释,说不定就是我心虚啊。”

知道他又在恶作剧,姜百思气急,恶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趁他一放松,她轻松地从包围圈逃了出来,回头看他正弯腰揉脚一副痛极模样,忍不住笑出声。

随后她冲着一众还来不及反应的员工拍拍手:“都回神了,该干吗都去干吗。还有一周就是展位设计图递交的截止日期,去催一催外包的施工方展位设计图出来了没有。还有,展出作品计划表,跟郑易那边再做最后确认,确认之后将表格发给主办方,那边已经催了三天了,郑易这边再拖下去不行了。”

姜百思的调控力很快显现出来,方才还没了主心骨的一众员工看到她来,比老板还有用。

倒是何眉看得满脸崇拜:“姜姜啊,有没有人跟你讲过,这种时候,你整个人都发着光,浑身充满了魅力。”

姜百思苦笑:“你大概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叫我阿修罗。”

“我倒是觉得,不知道的人,看到你们刚才那个样子,还都以为你是老板娘呢!”

姜百思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那可别,真有这一天我还能不能好好活了?”

陆予城眯了眯眼,一副威胁的样子:“怎么的?做Y.U老板娘很让你吃亏?”

姜百思顾虑着惹了他,他又得翻出之前的账来算,轻扯出一个假笑:“哪里,是我觉得配不上陆总。”

不知道这话又怎么得罪了陆大老板,他冷了冷脸,而后慢慢地凑近她。

姜百思心中再度警铃大作,下一秒,那家伙脸上就勾起了一个恶劣的笑,而后伸手使劲地捏了捏她的脸。

姜百思吃痛,恶狠狠地瞪他:“你干吗?”

陆予城直直地看着她,像是要看到她灵魂深处:“我就看不得你老是戴一副假面具,满嘴没有半句真话。”

有那么一瞬间,姜百思几乎错误地觉得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她心头狂跳,只觉上午的事情并没有轻易将他糊弄过去,她太大意也太小瞧他了。

她的心头转过无数个念头,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跟何眉说,一旦在这个当口他问起来,依照何眉那个爽直的性格必然什么都瞒不住了。

懊悔于此前没有做好万全的串供准备,姜百思此刻只觉得头痛万分,甚至神经质地觉得连胃都在**。

陆予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的脸因为自己刚才那一下大力揉捏,可怜巴巴地红了一块。

他不得不佩服,面对自己这样的“诈供”,姜百思心头再慌乱,面上硬是没有泄露半点情绪。

眼角余光瞥到严飞从一旁匆匆跑来,他叹了口气,这猫捉老鼠的游戏,怕是暂时要停一停了。

严飞是画廊负责版权对接的版权经纪人,姜百思看到他一副一脸天塌了的表情冲过来,就预感事情不妙了,反常跳了一整天的眼皮终于在傍晚时分揭开了即将来临的灾难序幕。

“郑易他……他说要跟我们解约。”

“怎么,他的新东家那么大方,连违约金都肯帮他付了?”姜百思冷冷地问。

严飞一副见了鬼的神色:“是,是的,姜姜姐你都猜到了?”

一旁的陆予城从鼻间溢出一声冷哼:“还用怎么猜?郑易那种窝囊个性,没人撬墙脚他敢跟我们闹翻吗?一文不名的时候恨不得哭着抱我大腿感激我的知遇之恩,这还没出什么名呢就翻脸不认人!”

姜百思忽然想到什么一样,说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再去查查,此前已经对展出作品做出授权的三位老师现在什么情况?”

像是印证她的话一样,严飞的手机响了起来。

等严飞挂完电话,姜百思觉得自己有些虚弱,但还是强撑着问:“怎么样?”

严飞满脸不可思议:“三位老师都是统一口径,跟郑易一样,终止合作,违约金不在乎,但是禁止我们用他们的作品参展。”

“看来他们的新东家还真是铁了心要整垮我们啊。”陆予城眸光闪闪。

何眉说:“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东城艺术博览会报名应该已经结束了吧?现在你们的合作画家一个个都放了鸽子,你们是要开天窗吗?”

季小蕾慌得快哭了:“报名阶段已经早半个月就结束了,连展位费都已经付了,现在就等着最后布展设计,谁知道会出这样的状况。”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这种进退维谷的时机出手,何眉到这会儿再看不出来Y.U画廊是被人盯上了就是智商有问题了。

她问:“谁要整你们?”

陆予城看不出神色:“我也奇怪。我们这个三十八线的小画廊,究竟值得谁这么大手笔地对付我们?”说完他的目光落在姜百思那张虚弱苍白的脸上。

他皱了皱眉:“姜百思,你是不是胃痛?”

姜百思抬头看他,摇了摇头,有些茫然的模样:“陆予城,如果这次栽了,画廊真的得倒闭了。”

Y.U作为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廊,本就步履维艰。原本的计划是,依靠艺博会引入一些藏家流量。而现在,若是展览当天真的出现开天窗放鸽子的状况,Y.U无疑成了业内的笑柄,更加无出头之日了。

陆予城笑了起来:“开不下去就倒闭呗。你不是早就预言过,有我这样的老板,画廊早晚都得倒闭吗?”

姜百思也跟着笑起来:“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就这么认输。”

她的眸中似燃起一小簇火苗。

陆予城有些愣,泥菩萨一般脾性的姜百思,仿佛终于被激出了几分火气。

姜百思的脸依旧苍白,但身上仿佛燃着一把火。

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只是短暂地慌乱了一点点,而后就又恢复那个女版阿修罗,有条不紊地给员工们下达指令。

“分小组行动,执行plan A和plan B。严飞,你负责联系此前跟我们有过合作的书画家,看看有没有人同意挂在我们画廊名下参展东城艺术博览会;小蕾,你根据此前我给你的名单,联系新画家,还有,启动所有渠道,明天之前,一定要将意向名单确定下来。其他的事情我来跟进。”

她一番话说完,大家都像是吃了定心丸,四散开来回到各自工位上执行任务。

姜百思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漏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拿起电话就准备拨号。刚拨了几个数字,身旁伸出一只手掌按住了她,她抬头望过去,是陆予城那张不论何时都似乎漫不经心的笑脸。

“艺博会主办方那边,我来搞定,好歹我们已经付了展位费,想来再迟个几天时间交展品计划表不成问题。”

姜百思下意识地按住他的手:“你态度要好一点。”

陆予城视线从她按住他的手上移到她的脸庞上,轻轻地笑起来:“你就这么不放心我吗?当我是流氓,还是土匪啊?”

“少来装一副靠谱老板的姿态,我还不知道你,姿态低一点就觉得是在求人,三两句话说不对盘就得发火了。”

“污蔑老板,要扣工资的。我就从来没对你发过火啊。”陆予城忍不住叫屈。

“我都任由你剥削了你还要怎么冲我发火?”姜百思难得轻松地笑了起来。

陆予城看着她的脸,想着或许自己刚才的担心真的是多余了。眼前的人,脸色虽然苍白,但一双瞳眸闪闪,依旧是平常模样。

他走出员工办公区域,来到阳台,他拨出了那一串号码。电话那头画展的主办方听起来是有些为难的样子,但最后还是搞定了。

等结束通话,已经临近黄昏,这个城市的灯火渐次亮了起来。

忽然好想抽烟,被克制了几个月的烟瘾这会儿又犯了。他再回头看了看屋内那个身影,抽出一根烟燃在指间。

从姜百思来到这里那天起,这间画廊渐渐都是她的气息。

公共场所禁止抽烟,也是她定的规矩。他有些惊讶自己竟然没怎么反抗就同意了。

大概是因为她说:“你是老板,应该比谁都更清楚画廊里挂着的任何一件作品被烟火所损对我们声誉影响有多大,大家会以为,Y.U不珍惜他们的作品!”

嗯,好吧,关于说服他这件事,她一向都很有理由的。

他掐灭了指间的烟,推门重新进入房内。

姜百思依旧还是维持着他出去时的样子,似乎是疲惫不堪地伏在桌上。

他的眼皮微微一跳,走到她身边,皱着眉头将之前问过的问题再问了一遍:“姜百思,你是不是胃痛?”

姜百思一直试图蒙混过去,这个节骨眼,她必须在。谁也没发现自己的异常,偏偏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一问再问。

她很想说,不是。可是,刚刚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就眼前一黑,身子往前扑去。

模糊中,她听到陆予城那家伙爆了一句粗口。

还有,闻到了他身上的烟草味。

“陆予城,你又抽烟。”说完这句话,她就沉沉陷入黑暗。

陆予城抱着姜百思,忍不住暴怒。

他早该猜到了的,这个满嘴谎话偏爱逞强的骗子!

他将她打横抱起,没来由地又想起了一年前那个雨夜,他抱着她,仿佛抱着一片叶子。

Y.U的伙食不好吗?怎么快一年了,她的体重一点也没养起来?

病**的姜百思睡得并不安稳,在梦中挣扎着醒过来,刚睁开眼就看到陆予城那张丝毫称不上善意的脸。

他一脸磨刀霍霍般的表情:“怎么着,梦见被鬼追啊?”

她直接忽略了他的臭脸,问一旁的何眉:“事情怎么样了?我睡了多久了?”

何眉一副吓蒙了的模样:“姑奶奶,急性肠胃炎你还装得跟没事人一样?你没痛觉吗?”

姜百思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一脸怒容的陆予城抢白了:“姜主管这么拼命,要是某天真的因公殉职了我一定给你立个大大的碑。”

她不知道他又发什么脾气,但是对于自己晕倒之前发生之事的心虚还是有的。

她不着痕迹地顺起了毛:“你别这么阴阳怪气的,我头疼。”为求效果逼真她央求似的看向一旁的何眉道,“阿眉,我嘴里发苦,等会儿做完检查想吃个梨。”

陆予城没再说话,出去又抽了根烟。

姜百思的主治医生给她预约了做胃镜的项目,护士来叫的时候何眉正好出去给她买梨了。陆予城这座活火山牵着她下了地,往住院部附楼走去。

胃镜检查在附楼的三楼,等电梯的时候,姜百思晃眼间看到了一个身影,这个身影正推着前面轮椅中的人,偏着头跟身旁的女孩子说着什么。

陆予城发觉姜百思浑身的肌肉都发紧,甚至还带着隐隐的战栗。

“怎么了,胃痛又犯了?”大少爷还生着气,臭着一张脸问道。

姜百思茫然地看了看陆予城的脸,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慢慢开始消退,她虚弱地摇了摇头。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陆予城扶着她进去的瞬间,视线不着痕迹地往她刚才注视的方向看去,人群熙攘,并没有什么异常。

做完胃镜检查,陆予城又扶着姜百思回了病房。

他早猜到姜百思不会乖乖躺在病**养病。

他刚刚才出去几分钟,这家伙就偷偷躲着给画廊里的员工打电话询问事情进展了,眼睛余光看他推门进来还欲盖弥彰地将手机藏在了被子里。

陆予城不动声色,难得好脾气地坐在一旁不说话。姜百思挂完那通电话却渐渐有些坐不住了。

陆予城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装傻:“你要干吗?叫医生吗?”

姜百思觑着他的神色,在危险的边缘试探:“我觉得我好了,想出院。”

陆予城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危险地指指姜百思:“你别给我整什么幺蛾子,躺下!你还真打算让我臭名昭著呢?员工都病成这样了,还剥削你的劳动力?”

“不不,我是自己想回去。”姜百思仰头解释。

“画廊的事情你暂时别管了,没有你在天也塌不了。”

姜百思有些着急:“你还这样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刚才小蕾和我说了,联系的所有人都拒绝跟我们合作。陆予城,你知道的,这不正常!”

“对,我知道不正常,但我们被人盯上了没办法。”

“我们必须要想办法反击,我必须得马上回去!”

看着姜百思那张虚弱苍白小脸上的坚持,陆予城的脸上露出了难得困惑迷茫的神色:“姜百思,你在焦虑什么?就算这次会展参加不成,Y.U短期内暂时还倒不了。”

焦虑?

是了,从出事到现在,她心中就焚烧着一把火,灼得她浑身难受。

姜百思沉默着,并没有回答他。

陆予城挫败地看着她,又来这一招了。每次他试图触及她内心的秘密时,她就将自己完全地缩回了自己的壳子里。

姜百思,这个从那个雨夜他捡到她的那刻起就浑身充满了秘密的女孩,完整地活在她自己的“套子”里。

“行了,我不问了。”他压抑着怒火,“只是你现在,只准给我躺在这儿!”

姜百思还试图做最后的挣扎,陆予城眼神威胁:“姜百思,你别惹我啊!”

仿佛下一秒活火山就要喷发。

两人正剑拔弩张,何眉推门进来了。

何眉看到气呼呼的两人,心下了然,将购物袋放到病房桌上,对着姜百思说道:“我顺便给你买了换洗衣物,现在换吗?”

陆予城余怒未消,丢下一句“别给我整幺蛾子”便甩门出去了。

静悄悄的病房里,只剩了姜百思和何眉两个人。

等到这个时候,何眉满腔的疑问才释放了出来:“你到底怎么回事?”

依着何眉的性子,能够忍到现在才问,委实不容易。

“姑奶奶,你回国这是沦落到什么境地了啊?爱丁堡大学高才生,师从著名艺术策展人Daniel Burg,曾经亲手策划过凡·高、毕加索画展的Bertha小姐,当年在艺术展界几乎呼风唤雨的,竟然沦落到在这么一间差一口气就倒闭的小画廊就职?”

姜百思听她报出一连串履历,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愣了愣神,然后开口:“你知道的,我是肄业的,连个像样文凭都没有,拿什么呼风唤雨。”

“我不知道你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你现在混成这样,难道不是给你老师Daniel先生丢脸吗?”

“我跟我老师也没有联系了。”

何眉一双美艳的大眼装满不可思议:“死丫头,你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当年一声不吭就离开了英国,并且换了所有联系方式,跟我们所有人断绝了联系,你可别是犯了什么事潜逃回来的吧?”

姜百思哭笑不得:“你别说得那么恐怖,我只是想换一种方式生活。阿眉,我无法跟你解释更多,但是你得帮我。在这里,尤其是我老板面前,对于以前的事,拜托你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问。”

陆予城虽然是个不靠谱的老板,但是并不代表他不够敏锐,相反,她已经开始苦于他过于敏锐的直觉。从前的生活于她来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她只想在这个小画廊里安安生生地待下去。

何眉叹口气:“算了,我也懒得问了,越问越生气。反正你不想说的事情谁也撬不开你的嘴。”

姜百思抱住她,由衷地说道:“阿眉,谢谢你。”

谢谢你的不问,谢谢你的信任。

何眉佯装愤怒:“我能不答应吗?我怕我不答应,姑奶奶你连我都得避着了,你这个没良心的!”

熟悉的称谓和熟悉的玩笑,一瞬间令中间隔着的时间印记消失无踪。

姜百思自认一直是个慢热的冷调子性格,当年在英国留学生圈里,她因为这性格鲜有朋友。而何眉就像一团烈火,风风火火地燃着她的生命。

何眉会在周末的时候,强行将工作狂姜百思拉去135米高的城堡山上,俯瞰整个爱丁堡市,听皇家军乐队演奏苏格兰风笛;会拉着她去到贯穿老城区中心的英里大道寻找老酒馆品尝最地道的苏格兰威士忌;会拉着她在繁华热闹的王子街,逗穿着苏格兰裙的金发碧眼的街头歌手;也会在她没去派对的时候打电话来讨伐,说的也是这一句:“我的姑奶奶哟,你又没来,你这个没良心的!”

姜百思眼睛发酸:“阿眉,真好,你还在。”

三百多个日夜辗转而过,她的世界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自那个雨夜起,她已将从前的一切割裂。而眼前,故人还是那个故人,带着熟悉的笑脸,重新裹挟进入她的世界。

一切都像是被谁设计好似的,所有的书画家只要听到是跟Y.U合作,就婉言拒绝了。

眼看主办方艺华文化那边下了最后通牒,要求最迟明天提交。画廊里,严飞在陆予城吩咐下,几次打电话给主办方负责人刘臣,希望能够多宽容些时日,却没想到每次都被转接到了对方秘书的电话上。秘书圆滑地打着太极,态度很好地表示等负责人回来一定转告。

吃了几回闭门羹的陆予城压着火交代严飞:“帮我查刘臣的行踪。”

季小蕾觑着老板丝毫称不上和善的表情,只觉要出事,愁得不顾禁令又悄悄给姜百思打了电话通风报信。

“老大打听到了刘臣今晚会出席一个华侨艺术家的聚会,就在东城度假山庄,今晚会带着我们过去。”

本次东城艺博会的主办方是本市艺术产业龙头之一的艺华国际,刘臣作为其负责市场推广的总监,在本市艺术圈的地位也算是举足轻重,按照陆予城这个树敌四方的痞子脾性,若是跟他起了正面冲突,参展的事情就算是彻底泡汤了。

姜百思轻抚额头,嘱咐道:“我没来之前,一定要先稳住。”

当晚,当陆予城看到姜百思带着何眉出现在这场宴席上时,眼中快飞出刀子来。

姜百思只佯装没看见。

“哟,这位就是一手打理Y.U画廊的姜女士吧?”刘臣提着酒杯,凑到姜百思跟前,满嘴酒气,“听秘书说,你之前联系过我,真不好意思,怠慢了美人。我敬你一杯,算是赔礼。”说着,便往姜百思手里塞了一杯红酒。

看她端着酒杯迟疑的样子,他笑道:“姜小姐不喝就是不接受我的道歉了?”

姜百思捏紧了高脚杯,抬起一张笑脸,道:“刘总哪里的话。”说完便准备仰头喝酒。

一旁却伸出一只手,挡住了她的动作。她抬眼,是陆予城。

陆予城不着痕迹地将她拉到身后,客气地跟刘臣碰了碰杯:“刘总,我的员工刚刚肠胃炎住院,不方便饮酒,我替她敬您一杯。”

刘臣原先还能耐着性子跟陆予城客套,后来频频妄图凑到姜百思身边却频频遭遇阻拦,不免冒了三分火气。他借着酒劲儿,瞪着陆予城:“你小子还想不想让画廊再参展啊?”

陆予城面露笑意,眼神却发冷:“想啊。”

刘臣推开他:“想就给我滚一边去,别挡着道!”说完就去拉姜百思的手。

姜百思眼皮一跳心道不好,连忙伸手死死握住陆予城堪堪即将出拳的手,也乘势躲开了刘臣的碰触。

陆予城手劲太大,姜百思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按下他的发难。甚至情急之下,她的右手紧紧扣住他的左手,呈十指紧扣的亲密状态。

姜百思这突然的举动使得陆予城微微一愣,趁着这当口,她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他连阻止都来不及。

因为酒喝得太急,她一阵猛咳,胃中一片灼热。

陆予城寒着脸,只抢回一只空酒杯。

下一秒,姜百思就一手捂着嘴,冲进了包间的卫生间。

陆予城等在洗手间门口,耳边听得她的呕吐声,浑身肌肉紧绷,不知道是该气擅作主张的眼前人,还是气没能及时阻止的自己。

他只觉得胸口生出一股气,不听管控,横冲直撞。

姜百思吐完,一抬眸,就看到了镜子里的陆予城。仿佛是压着极大的怒气,他的周身都散着冰冷的气息。

他有着非常宽阔的额,眉峰明显,眉尾斜飞入鬓角,高挺的鼻梁下,两片薄唇起伏如嶙峋的峰刃,总是会说出如刀子一般刻薄的话语,流畅的下颌线勾勒出略显冷硬的轮廓,据说这样的面相,大抵都是脾气不好的。

而现在,头顶一小盏镭射灯斜射在他的脸上,在他的眉眼上覆上一层朦胧的光晕,衬得他整个轮廓都柔和起来。她头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带着一些自嘲,又似乎带着一些挫败。

挫败?姜百思被自己脑海中浮现的字眼吓了一跳。

向来怼天怼地怼空气的陆予城,连对自己画廊即将倒闭都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又怎么会对今晚的事感到挫败?

而下一秒,陆予城站直了身躯,离开了那片光影的映射,眉眼间又恢复了那种恨不得杀遍四方的锐利锋芒。

姜百思眨了眨眼,果然是自己眼花。

等到他们从洗手间出来,陆予城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走到刘臣面前站定,轻轻一笑:“刘总,您看我们姜主管真的是身体不适。我向您赔罪。”

说完他就拿起桌上一瓶白酒咕咚咕咚灌下去。

白酒这么个喝法把刘臣吓住了。

“哎呀,陆总,没必要,没必要。”

这边刘臣话还没讲完,那边陆予城已经将空瓶子“嘭”一声砸在了桌上,玻璃瓶受不住这么大力,应声而碎。

始作俑者毫不走心地道歉:“呀,一不小心手重了。”

满座皆被这“莽气”惊得无言。

刘臣也被陆予城这气势唬住了,今天席间的都是华裔艺术家,也不好太不卖面子,反正陆予城和姜百思也接连受了罪,他也乐得找台阶下。

“这样吧,陆总,展出作品表提交截止时间我再给你们五天,再多另外的流程就来不及走了。”刘臣做出一副颇为慷慨解难的模样。

“那就谢谢刘总了。”说着,陆予城便伸出手要同刘臣握手。

看到他鲜血淋漓的手掌,刘臣脸色讪讪,犹豫着迟迟没伸手。

陆予城了然一笑,收回了手,冲刘臣点头:“那我们先告辞了。”

出了酒店大堂,季小蕾忍不住欢呼一声。

严飞看了一眼季小蕾,泼了冷水:“先别高兴太早,时间是争取来了,但我们短短五天也恐怕来不及找到合适的合作画家。”

“Plan A和plan B都不行,我们还有plan C。”姜百思冲他嘿嘿一笑。

“是什么?”

未待姜百思开口,一道沙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明天上午,嘉利拍卖行当代书画艺术家拍卖专场。”

姜百思有些意外地回头,看着陆予城,作为老板,他其实甚少过问画廊运营的具体事务,连严飞都没能第一时间想到这点,他居然想到了。

只是没等她想明白,陆大老板就暴君附体地下了禁令:“只是明天你得乖乖给我在医院待着,严飞陪我去。”

平白被砸了一口锅的季小蕾嗷嗷抗议:“为什么又是我?我感觉我就像古时候暴君宠妃身边无辜受罚的小宫女……”

“再胡乱比喻就罚得更重,不想受罚那就给我看好她。”话虽是对季小蕾说,但陆予城的眼神始终落在姜百思身上。

姜百思终于明白,对于今晚她私自出现在这里,这家伙耿耿于怀难以消气!

她头一次发现陆予城是这么小气的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心里头骂我呢。”冷飕飕的语调从头顶传来。

这冷飕飕的语调让姜百思没来由地一阵心虚,伴着夜风袭来,凉风阵阵,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胃痛?”陆予城沉声问。

姜百思摇了摇头,抿紧了唇。

夜色里遥遥一声喇叭按响,司机很快将车开到。从酒店大堂下来还有几级台阶要走,姜百思的脚步都发飘。

随后就觉得肩头一暖,黑色大衣带着主人温热的气息笼住了她的身体。陆予城眯了眯眼,大手一伸顺势将她揽过来,冷哼一声:“每次问你疼不疼,你都说不疼。鉴于你前科累累,实在不能信。撑不住了就靠过来,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啊?”

被他这样半抱着,温暖的气息短暂地缓解了胃部**和疼痛。姜百思向来知道他大大咧咧惯了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浑身僵硬。

趁着他不注意,她轻轻地挣扎了一下。

却被身边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不合作,登时冷声威胁:“干吗?我连抱你都抱过了,这点接触算什么?”

他那边坦****,倒是自己的扭捏被当场拆穿,姜百思脸红了红,低着头,从这儿到车上那几步路走得格外乖顺。

难得看到她如此配合,陆予城将她轻轻放置在车后座,辗转间她身上淡淡的木樨兰香水味夹着红酒的醇香钻入他的肺腑。

他抬头看了看天,正值农历月初,天上弯弯的一轮上弦新月。

他记得这样的月亮。

一年前也是这样的月亮,云雾笼着,很快就下起了雨。他正在暴躁无缘无故下起的大雨,然后姜百思就出现了。

她是满身狼狈地出现在他的车前的,几乎让他疑心是否自己遇上了碰瓷的。

大雨滂沱,这姑娘被浇得浑身发抖。因为他及时停车,她只受了轻微的外伤。

他问她是否哪里疼,她也是抿紧了唇,摇了摇头。但他怀疑她是不是受了内伤,因为她的样子实在是太过可怕,脸上不知是眼泪还是雨水,身体抖得厉害,却愣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以为她是个哑巴,带她去医院检查,才发现这姑娘突发急性肠胃炎还发着烧。

他想起医生说,这姑娘真是能忍,一般人疼到这地步下意识都会哼哼几声的。

夜色泠泠,夏虫在灌木丛中鸣叫,无人给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