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章鱼小丸子的初恋——MM巧克力

1

多年前。

布谷桥上戏台高搭,一出《西厢记》正演得热烈,红娘领着张生悄悄潜入崔莺莺的闺房。桥头桥尾、河岸站着的,船上坐着的大人们无不屏声敛息,沉浸其中。

小孩子们对这咿咿呀呀的爱情剧可不感兴趣,他们一团团都挤在“糖娘子”身边。

糖娘子是专门卖零食的货贩,一般都是中年妇女,胖乎乎、矮墩墩,围着花边围裙,像行走的黄奶油面包。

木头货车上有个七彩大风车,货架里堆着西瓜卷泡泡糖、足球巧克力、乐事薯片、咪咪虾条、星球杯这些零食。

另一头的木板上,糖娘子还会现场做些小吃,章鱼小丸子、鸡蛋仔、烤面筋、炸鸡柳,香气飘得老远,馋得小孩子直绕着货摊儿转。

“章鱼小丸子。”小女孩踮起脚,递出一沓票子,奶声奶气道。

“哟,小丫头,这章鱼小丸子十块钱一碗,一碗五颗,你这给我七块钱,我给你三颗不是,四颗也不是,你要不回去找爸妈要齐了钱再来?”

糖娘子嘴唇上下触碰,说出一长串女孩听不懂的话。

小女孩愣愣的,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后边排队的小男孩揪揪小女孩的小辫子:“喂,我有三块钱,你有七块钱,咱俩凑个整,就能买了!你要不要?”

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里露出一点儿疑惑,然而,还是脆生生地回了句:“要!”

经常有小孩凑钱买,糖娘子也没在意,抄起章鱼小丸子递给小男孩,碗和竹签都特意备了双份的。

“来!我们来分丸子!”小男孩冲小女孩笑,皮肤黑黑的,一双眼和一口白牙雪亮雪亮的。

小女孩手里捧着一只空纸碗,眼睛亮晶晶,目光黏在撒了海苔芝麻碎的肉松奶油上,口水滋啦响。

“你看——我一颗!”小男孩叉出一颗丸子,满足地吃掉。

“你一颗!”小男孩又叉了一颗丸子,放进小女孩的空碗里。

小女孩笑嘻嘻地把丸子塞嘴里,“咔嘣”嚼几下,嘴边糊了一圈儿海苔碎。

“我一颗。”小男孩又塞一颗丸子进自己嘴里。

“你一颗。”小男孩叉给小女孩,小女孩吃掉。

最后一颗。

“轮到我啦——我一颗!”小男孩把最后一颗章鱼小丸子在纸碗里蘸啊蘸,把海苔碎、肉松、奶油啥的都裹上去,一把塞进嘴里,带劲儿地嚼着。

小女孩觉得有点奇怪,又不知道哪里奇怪,看对面小男孩嚼啊嚼,虽然嘴里空空,也忍不住跟着嚼啊嚼,口水糊了一下巴。

糖娘子也在一旁看着,她经商数十载,头一次被一个小男孩的无耻所震惊住了,当下从柜子里找出一盒再有一个月就过期的MM巧克力豆,塞到小女孩手里:“这是阿姨给你的,不要钱!”

小女孩呆呆看着一盒子五颜六色的巧克力豆,后知后觉地甜甜一笑:“谢谢阿姨!”细米似的牙整整齐齐露出来,眉眼弯弯,酒窝浅浅,好看极了。

小男孩看得有点呆。

“看什么看!小瘪三!还不赶紧走!”糖娘子抽出一个苍蝇拍高高举起。

小男孩脚底抹油,溜进一条巷子里。

2

巷子窄窄长长,回**着“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喂!喂!你等等!”

有人抓住梁文康的胳膊,梁文康回头一看,是那个小女孩。

“干什么? ”梁文康的语气有点凶,现在反悔来要章鱼烧可来不及啦!

小女孩喘着气,从兜儿里掏出小黄人模样的包装盒,“嘭”一下掀开盒盖儿,然后捏起一颗红色的巧克力豆,递给梁文康:“你一颗。”

“啊?”梁文康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手还是先于脑子而行,自作主张地接过巧克力豆。

“我一颗。”女孩又从盒子里捏起一颗,丢到胸前的大兜儿里,也就是叮当猫的嘴里。

“你一颗。”女孩又递给梁文康一颗紫色的巧克力豆。

这下小屁孩梁文康终于不好意思了,默默地把手别到背后。

“你一颗!”小女孩又强调了一次,绕到梁文康背后,想把巧克力豆塞进他手里。

梁文康把手捏成拳头,转过去面对小女孩:“你……你为什么要分巧克力豆给我?”

“因为你也分小丸子给我了呀!”小女孩见梁文康不收,有些恼了,眼睛圆溜溜,脸蛋红扑扑。

“我妈妈教我,要知恩图报。要是没有你,我就吃不了小丸子。你拿着!”

最后一句,是命令式的,有着奶声奶气的威严。

梁文康一边犹豫着伸出手,一边在心底哀号:“姑娘,等你上了学,学会了十以内的加减乘除,你就会后悔的!”

接着,梁文康就在小女孩“你一颗,我一颗”的声音里度过了投胎以来最煎熬的一分钟。

“分完啦!我回家啦!”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

夕阳西垂,斜斜的一抹橙光铺满小巷,小女孩的背影也蹦蹦跳跳的,只是比起本人来,格外纤长。

小男孩站在巷子里,手捧一堆五颜六色的巧克力豆,呆呆望着小女孩的背影,侧脸渐渐被夕阳染红。

3

穿棒球服的少年站在巷子口,英气的侧颜被夕阳染红。

“一个芥末的,一个蟹味沙拉的,两大盒章鱼烧九十二块钱。”店家从窗口递出两个长方形的黑纸盒,诱人的香气直往外飘。

梁文康摸了摸侧兜,糟了,手机忘在聚餐的店里了。

棒球队刚打完一场硬仗,险险赢了一把,队员们等位之余突然想吃章鱼小丸子,便毫不客气地把队长从烧烤店踢出去了。

好在梁文康自己家是开麻辣烫店的,平日里帮着收钱,总有不少零钱被他顺进裤兜了。他翻出来,用一块、五块、十块的纸币东拼西凑,竟然也凑出八十九块钱了。

“还差三块钱……要不我回头补上?”

梁文康是常客,正要跟老板讲交情时,一个外卖员喊道:“老板,17号订单,芥末加蟹黄沙拉,大盒。”

电光石火之间,梁文康和老板同时抓住盒子——

“老板,我先来的!”

“你还差三块钱呢!”

“记账上不行吗?”

老板还没回答,一双白净纤长的手伸出来,掌心上正是三枚一元硬币。

“老板,把章鱼小丸子给他吧!”

少女声音清脆,响在耳边,梁文康扭头一瞧,竟然看呆了。

这姑娘长得也……太好看了吧!七仙女都没她好看……

“谢……谢你啊!”梁文康结结巴巴地开口。

“不客气!”少女眉眼弯弯,主动地从老板手里接过两盒章鱼烧,一盒递给梁文康,一盒收回怀里。

“我问你,如果不是我那三块钱,你是不是就买不到章鱼小丸子了?”

少女蓦然抬头,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开,光洁的额头下,眉眼含笑,梁文康喝了假酒似的点了点头。

“那这些章鱼小丸子是不是也有我的份?”

梁文康继续点头。

“那这一盒归我啦!”少女娇俏地转身,一步一步消失在梁文康视野中。

“看人家小姑娘看呆了,被人诓了也不知道!”老板乐呵呵地跟老板娘咬耳朵。

梁文康知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刻,少女的背影和他记忆中那个小女孩的背影重叠起来……

梁文康,男,19岁,T大棒垒球专业大二学生,布谷鸟队队长,身高185厘米,体重77公斤,板寸头心形脸,双眼皮大眼睛,阳光开朗,人缘奇好,喜欢盛夏早上9点30分,喜欢章鱼小丸子、棒球和向日葵,讨厌……讨厌忘记她——

19岁的少年心里有一个女孩,他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忘了她今年几岁,忘了她长什么模样,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是留着西瓜头还是扎着丸子头,是穿清爽利落的牛仔T恤还是仙气飘飘的纯白长裙……他都忘了。他只记得某些遥远到模糊的回忆,他还记得,他非常非常非常,喜欢她——

那个女孩。

4

长长的校道上,两排香樟树次第铺开,浓密的绿荫挡住了九月骄阳。

阳葵跟着西语系主任钱谷仪,一前一后走在校道上。在离开了这么多年之后,她终于回到了青城,

热风迎面吹来,香樟叶沙沙作响,一线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打在阳葵眼睫上。她举手遮目,抬头看天。

南方的天空比北方低许多,蓝得晃眼。阳葵的泪近乎涌出,她拼命忍着,在心底低喃:“我回来了。”

“臭知了能不能别叫了,老子尿都给你嘘出来了!”——感伤的氛围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阳葵五岁那年生过一场病,留下一个说不出口的后遗症——她能听到世间万物的吐槽:

花儿嫌晒,鸟儿嫌虫子腻,狗嫌猫懒,猫嫌狗脏,甚至连地板嫌弃鞋底脏,座椅嫌弃坐的人超重这些,但凡是吐槽、抱怨或者口蜜腹剑的“腹剑”部分,她都能精确地感知到。

当然,她听得最多的吐槽是人对人的。

她到现在还记得,她第一次看偶像剧时,屏幕里男主深情款款地捧着女主的脸说我爱你,她却不知怎的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大姐,你这粉底都蹭我手上了,别光使劲儿蹭,好歹给个表情啊!你这个瞪眼演技,我很难配合啊!”

阳葵的少女心从此破灭。

“你爸爸还好吗?”钱谷仪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等阳葵。

“瞧您这话,问我还不如问电视呢!”阳葵走神一时没收住口,冒冒失失地说完,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

少女声线清越,吐字清晰,话里带着淡淡的京腔。钱谷仪这才意识到,十几年前那个藕粉团子一样的少女长大了,眉眼清丽,像极了她妈妈。

十几年前,阳葵的爸爸阳博和钱谷仪一起在P大西语系当助教。那时候钱谷仪还是愣头儿青,恋爱也没谈,天天被阳博两口子塞狗粮。后来,阳葵出生了,钱谷仪可算找着伴儿了。

说句不惭愧的话,阳葵可是他钱谷仪一手写教案一手用奶瓶喂大的,也算干女儿了。后来阳博进外交部,当驻外大使,成年在国外漂着,两人也就断了联系。

谁知道,都过了十多年了,老朋友突然又把女儿塞给他了。只是好好的藕粉团子却被这个不负责任的兄弟养成了刺猬。

“那什么,你爸忙,你要体谅——”钱谷仪话说到一半,就望见少女黑白分明的眸紧盯回来,他不自在地咳了咳,转移话题,“你爸的意思是先把你放进西语系,等你外公病好了,再回国外读书。”

“不去国外,等外公病好了,我留在青城,陪他终老。”阳葵的话很轻,却非常坚定。

“这可不是小事!”钱谷仪义正词严,总算有点系主任威风八面的样子,“千辛万苦地拿到了offer,H大的政治学院是说不上就不上的吗?你是在拿你的前途开玩笑!”

“那生死是小事吗?”阳葵有些冲地顶回去,看到中年男人满脸的错愕之后,才低声说道,“书什么时候念都可以,外公……却只有这几年了,我想多留点时间照顾外公。”

女孩说完,双眼已是通红。

“让一让!让一让!”

一股劲风从阳葵身后冲来,钱谷仪忙拉着阳葵侧身避开,少年风风火火掠过,激起的尘土呛人。

钱谷仪喊住那个拎着铁簸箕一路狂奔的男生:“哎哎哎,前面跑的那个——你是去扫垃圾的还是倒垃圾的——自己回头看!”

5

少年在一百米外停下,回头一探,簸箕里原来的垃圾已经洒了一路,他立马小跑着用簸箕蹭着地面,一路把垃圾铲回去。

“刺啦刺啦”好一阵响,其噪声污染程度,比指甲划黑板还要让人心悸。

“哟——我的皮,这该死的小毛孩,石头兄你帮个忙,让他摔个狗啃泥,脸掉到簸箕里那种。”褐色的大理石地面吐槽道。

阳葵刚想提醒一声,已经来不及了。少年已经一跪二趴,滑行一米有余后,铁簸箕不偏不倚地扣在他脑袋上。

少年抬起头,两只耳朵上分别斜挂着一支吃剩下的可爱多的脆皮筒。两道粉色奶油从甜筒流出,顺着他的褐色皮肤从耳后根汇聚到下巴,滴下,一滴,两滴……

阳葵很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摔着没啊——着急去投胎啊!”钱谷仪赶紧上去扶人,嘴上却忍不住训了几句,“你们一个个的,都读大学的人啦,怎么路都不好好走呢……”

少年龇牙站起,探了探脑袋,看到一抹湖绿色裙摆闪过,躲到看着像领导的中年男人身后。

“哪个系的?”钱谷仪精干的身躯往前一挡。

“报告!体育系棒垒球专业的!”少年身体猛地绷直,过于训练有素,完全不像P大的学生。

“隔壁的?”钱谷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是!”少年像被教练点名一般大声回答,耳朵上的脆皮甜筒被猛地一震,“扑哧”落地,摔个粉碎。

钱谷仪觉得辣眼睛,颇为嫌弃地摆摆手:“收拾干净再走!”

“是!”

“还有,对女学生要温柔,知不知道?”

女学生?微风吹开那抹湖绿色的裙摆,如碧波**漾。

梁文康再探脑袋,钱谷仪再挡:“还不收拾!”

少年立马蹲下来捡垃圾,眼尾捕捉到一截雪白的脚踝。他回头看,女学生背影亭亭如荷茎。

烈日当空,风吹树动,光影摇曳,蝉鸣鸟叫,一切如常。刚走不远的阳葵听到了少年心里的吐槽——

“麻烦您教教你们P大的女生,对待男生要温柔!一个个见了我们如猛虎扑食一样,还动不动上手……”

6

梁文康这几天真是连轴转地倒霉。

他先是熬了个大夜,终于赶在开学前一天糊弄完了暑期训练报告。

他本来想玩个游戏放松一下,却跳进了损友挖好的大坑。

损友姓吴名迪,绰号“无敌”,当然仅限于吃喝玩乐和厚脸皮等领域。此人常驻网游霸王榜,初三时就已经封神,不再轻易接受挑战。

谁知开学前突然来Q梁文康,问他愿不愿意杀一场。

当然,是有赌注的,但赌注是不提前公开的,吴迪保证一定是梁文康能办到的事儿。梁文康一思量,他身上也就一件绝版球衣值得人惦念了。

可是跟吴迪杀一场的**太大,梁文康脑子一热就答应了,结果连败十场,输得他连底裤都不剩。

他正准备含泪奉献出自己的签名球衣,吴迪却拦住了。无敌兄表示,他坚决不夺人所爱,并且,还要把所爱托付给梁文康。

托付地点在P大博物楼西南角的翠微居,并且还要梁文康带一个铁簸箕过来。

梁文康熬夜打游戏还起了个大早,谁想到半路还被P大的领导批了一顿,真是出师不利啊!

博物楼是P大的旧图书馆,虽然谈不上是危楼,却已经是太爷爷辈的建筑了。新图书馆建成之后,这幢独栋小洋楼就空置出来,当作储物室用。

梁文康听过这个图书馆的很多传说,但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鹅卵石小道上野草丛生,经过中庭的樱桃树时,凄凉的乌鸦叫声骤然响起,天霎时阴了,梁文康头皮一阵发麻。

传说,曾经有女学生在旧图书馆跳楼自杀,心有怨恨,阴魂不散,成天在楼里徘徊。还喜欢倒吊在中庭的樱桃树上,摘樱桃砸男学生,只要男学生一抬头,她就……

九月天,秋老虎正发威,梁文康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与此同时,什么东西砸在他脑袋上,一颗瘪了的樱桃滚到梁文康脚尖前。

梁文康浑身都僵住了,想抬头看又不敢。

一股小阴风扫过梁文康后脖子,接着一个细细的女声笑道:“文康啊,要不要做我的男朋友?”

梁文康腿一软,跌坐到地上,还不忘记低着头捂住耳朵,扯开嗓子嘶吼:“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救我!佛——祖——啊——”

7

一只手抓住了梁文康的肩膀,他反手就是一个过肩摔。

吴迪揉着屁股从草地上坐起身:“误会,误会,你别怕,是我养的——”

话没说完,那娇滴滴的女声再度响起:“文康啊,做我的男朋友,可好啊?”

梁文康惊恐地看着吴迪,葡萄眼瞪出上下等距的眼白,颤抖着问:“你竟然养……”

话没出口,一只鹅黄色的鸟落到吴迪肩头。吴迪宠溺地摸摸鸟儿头顶的一撮小黄毛:“对啊,这是我养的玄风鹦鹉,大名‘女王大人’,小名‘女王’,脾气是古怪了点儿,但是——好看吧?”

梁文康生生把“女鬼”两个字咽回肚里,一道冷汗从额间滚落,心虚地念叨:“好看好看,好看得魂都掉了……”

吴迪恋恋不舍地摸摸鹦鹉的弯钩嘴:“我们家女王可厉害了,文能背《出师表》,武能……能提神醒脑,去吧!以后有了新主人,不要忘了旧主人哪!”

玄风鹦鹉扭头就在吴迪手背上啄了一口,果真提神醒脑……

“你让我收养它?不行,愿赌服输,我选择换个法服输。”梁文康看了一眼鹦鹉,开始光明正大地耍赖。

“那你当我妹的男朋友吧,省得她整天对着女王唠叨。刚刚那可不是我故意吓你的,女王的字字句句,都是我妹的真心啊!”

梁文康视死如归道:“行吧,我来养女王。”

“不考虑一下?我妹可是从高一开始就明恋你欸!四年了,你说说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

“你妹妹有才有貌,我高攀不上。”梁文康做泫然欲泣状。

“说人话。”

“我心里有人,虽然还不能确定她到底是谁……”梁文康的声音低了下去,竟掺了几分落寞。

“不就是祁远那小子嘛!别不好意思啊!我保证不告诉我妹!”

“滚犊子!”

“滚犊子!”女王抻着脖子学舌。

吴迪宠溺地捋捋它头顶的那撮小黄毛,对梁文康殷殷嘱咐女王的各种生活习性。

梁文康本着愿赌服输的精神,极不情愿地用鼻子哼出声:“行……行吧!不就一只鸟嘛……”

吴迪捡起梁文康刚刚吓得丢掉的簸箕,指着斜对角的翠微居,邪魅一笑:“兄弟,我交给你的可不仅仅是一只鹦鹉,而是一个团。那个是团窝,好好打扫吧!”

8

阳葵跟着钱谷仪逛了一圈校园,这才明白P大的主校区围绕着一片湖泊,叫心湖。

心湖的西岸是一片小广场,广场前面是一幢设计独特的纪念讲堂,讲堂四周环绕着教学楼;心湖东岸是各学院的办公楼区。

心湖的南北两岸相对窄些,南边就是学生食堂和生活区,北边是图书馆和体育馆、操场等活动区。

“今天刚好是社团招新日,很多社团是P大和T大学生联合创立的,俗称TP-LINK——喂?”钱谷仪接起电话,刚好说的是社团的事。

钱谷仪除了是西语系主任外,还是P大的党委书记,学生活动这一块多半是他盯着的,秉着“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原则,他还一手促成了T大和P大社团联办。几年下来,社团发展欣欣向荣,钱书记颇引以为豪,觉得自己为学生们办了一件大实事。

他大概不知道,他已经被本校的单身男青年们吐槽到外太空去了,搞什么社团联合,P大女都被T大男抢走了!

“我那边有急事,你去社团展位看看,有感兴趣的,可以参加参加,调剂调剂心情,别光盯着你外公的病。”钱谷仪挂了电话,对阳葵嘱咐完,便匆匆走了。钱谷仪被一个紧急电话叫走了。

阳葵便顺着柳荫小道往教学楼那边走,突然听到一个细细尖尖的小老头的声音——

“小屁孩,刚刚尿完尿洗过手了吗?就直接来摸我脑袋,祝你期末考试挂科。”

一个男生刚好吹着口哨从湖心小亭里出来。

阳葵好奇地钻进亭子,看到亭子中央有一个文曲星的石塑。文曲星手托书卷,以45度仰望天空的姿势吟哦,石须高高翘起,一副“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模样。

亭子外挂满了紫藤萝,亭子里挂满了风铃,每一个风铃下都有一张书签。书签上全都是关于学业的愿望,有求考试低空飘过的,有求考过雅思托福的,有求保研成功的……

阳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文曲星被摸秃的发顶上,再次忍不住,笑出声来。

亭子建得高,阳葵隔着岸边垂柳,看到讲堂门口密密匝匝地摆满了摊子。每个摊子前都竖着一架海报,海报花花绿绿的,充满了青春气息。

“欢迎加入吉他社!”

“这边!动漫社欢迎大家!”

……

校道上人来人往,奇装异服、各色打扮的少男少女挤在一处,好奇的、兴奋的、不耐烦的、被晒蔫了的,每人手里都有厚厚一沓传单。

阳葵一路走过去,手里已经被人塞了四五张传单。

人潮声、吉他声还有音响里传出的日文歌声重叠着,撞击阳葵的耳膜。

“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阳葵顺着声音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梁文康。少年肩头站着一只拉风的黄毛鹦鹉,正引吭高歌。

少年个高腿长,浓眉大眼,阳光英俊,一大堆女生围在他的摊前,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看是什么社团,倒先问起他的名字来。

“我呀,我叫‘梁文康’,‘上梁揭瓦’的梁,‘文武双全’的文,‘福气安康’的康!”

少年说完,龇牙一笑,眼睛给笑没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却露了出来。

只有阳葵看到桌角的A4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五个字:脱丧棒棒团。

9

明明是为了外公才回来的,可是当阳葵真正站在病房门口时,她还是胆怯了。

先去看看外婆吧,有一个声音这么对她说。

傍晚六七点的光景,市内马路上堵得水泄不通,护城河上的水上巴士却是畅通无阻,阳葵恰巧错过了最后一班渡轮。她在岸边走了走,凑巧遇上一条乌篷船,谈拢了价格,便坐了进去。

船夫松了纤绳就要踩下去,一抬眼正看见梁文康晃悠悠地迎面走来,立马拉住了少年的手:“小梁、小梁,帮黄叔一个忙,这边一个客人从城西到布谷桥,叔回头请你吃饭——叔尿急,憋老久了。”

最后一句话是压着嗓门说的,话说完,人就蹿出去了。

梁文康拎着一袋刚出炉的鸡排,正打算回家看球赛来着,谁知半路被截到船上了,谁让他从小在人家船上白混呢?

他认栽似的跳上船,把鸡排往船舱里一搁,抽出长篙,插入河水中:“布谷桥是吧?”

船舱里没有声音,梁文康弯腰探了一眼,又探了一眼——船舱里的女孩不就是前天顺走他一盒章鱼烧的姑娘吗?

虽然女孩侧坐着,半边脸都被斜阳染红了,但那饱满流畅的后脑勺,马尾内扣的弧度,都让梁文康确信,他没有认错人。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也不怕被人卖了。”梁文康手里的长篙入水,划出一个弧度,斜阳在水波中缓缓**开。

阳葵在想外婆。

外公跟她说过,他和外婆第一次见面时的地方,就在这条河上。

那时候外公还是绣庄的学徒,赶着把成品给客户送过去,也是错过了渡轮,只能掏钱雇小船。

谁知道划船的竟然是个姑娘。

姑娘穿一身火红夹袄,腰间紧紧束着一条红绸丝带,两溜乌黑发亮的麻花辫上也系着红绸带,每撑一下篙,细细的腰肢一摆,两根麻花辫就跟着腰间的红绸子一起**开来。

外公的心也就**开了,连姑娘的脸都没看清,就下定决心要娶人家了。

“要是外婆转过身,一脸麻子怎么办?”小时候的阳葵问。

“你这猢狲!你外婆撑着篙就像是开在水上的红莲,你见过哪朵莲花不漂亮的?”外公捏着外孙女的脸哈哈大笑。

所以,外婆的骨灰被撒在了这条河里。

那时候,小小的阳葵刚刚送走自己的妈妈。

外公先后失去了女儿和妻子,头发一下子全白了,像老了二十岁。

“你妈妈眼光不好,喜欢黄玫瑰,中看不中用!还是莲花好,莲花好……”

那是外公跟阳葵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么些年来,他们从来没见过面,只是偶尔会有书信往来,通过最传统最原始的绿皮邮筒。

10

“黄玫瑰……”阳葵低喃出声。

梁文康见船舱里终于有了动静,玩心一动,便抓紧机会唱道:“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章鱼烧章鱼烧章鱼烧,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章鱼烧章鱼烧章鱼烧……”

阳葵终于被这怀旧而拉风的曲调吸引住了,往外一探,竟然又是他!

阳葵收回目光时,瞧见自己手边不远处有一袋鸡排,不断地冒出浓郁的香气,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肚子霎时饿到不行。

反正都抢过一回了……

这么想着,阳葵捞起那袋鸡排,为防误会,特地跟外面撑船的知会一声:“这袋鸡排搁久了就冷了,冷了就不好吃了。要不我先吃了,回头给你钱,你再去——”

“买”字还没说出口,船头的梁文康就急了,抽出长篙,反手抵住阳葵的肩头:“你这姑娘咋回事啊?怎么老仗着自己漂亮就抢人吃的啊?”

漂亮的姑娘被长篙顶着,差一厘米就能够着鸡排了。她努力往前够了够:“反正你现在吃不了,回头再吃就凉了。”

梁文康拿着长篙一顿乱戳,嚷嚷道:“凉了也是我的!”

对面的女孩终于不动了。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升起来了,如玉的月辉洒在水面上,又映进女孩的眼里,女孩乌黑的眼眸透亮,紧紧盯着梁文康。

梁文康心头一跳,但还是坚守住了阵地。

这么沉默着对峙了三十秒后,阳葵开口道:“你戳到我胸了。”

梁文康愣了一秒,然后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收竹竿,却发现竹竿那头被女孩拉住了。

长长的河面上,明月照拂,波光粼粼,狭长的乌篷船上,少年少女各执着竹竿的一头,默默对望,风吹来晚莲清甜的气息。

“喂!你知道章鱼小丸子的初恋是谁吗?”阳葵问。

梁文康不过大脑地脱口而出:“鸡排?”

“错!是MM巧克力豆!”阳葵蓦然松开竹竿。

还好梁文康运动神经发达,加上只使了两成力,才没掉进河里去。

乌篷船在河面上流畅地滑行,夜色里,梁文康面色通红。不知道为什么,他脑子里总是回**着一句无厘头的俚语——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