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帮我,我帮你

罗大柱见他受伤,顿时大怒,抓过桌子,奋力朝两个杀手撞去。

两个杀手反应很快,其中一个直接跳上桌子,居高临下拖住罗大柱;另一个从旁边绕过去,目标是扑倒在地的陈二饼。拖住罗大柱的杀手身手很好,罗大柱疲于应付,只能大喊:“快跑,快跑!”

陈二饼挣扎着站起来,勉强推开窗户,刚探出脑袋,只觉后背又一阵剧痛,便缓缓倒在窗沿上,再难挪动半分。那杀手在他身上补了几刀,等他彻底断气,才朝罗大柱包抄过来。罗大柱悲愤难当,大叫着要跟他们拼命。杀手自然不会跟他客气,两面夹击,很快就在他身上留下几道伤口,将他逼到墙角。罗大柱倒在陈二饼身边,大腿上,胸口,肚子上血流如注,最重的是肚子上那个大口子,直接流淌出了一截肠子。

杀手显然不想浪费太多时间,直接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抓住他油腻腻的大辫子,另一只手反握匕首,绕到脖颈前。

罗大柱放弃了挣扎,能跟兄弟一起去死,总好过担惊受怕的活着。

杀手没有任何犹豫,手起刀落。

“呼!”昏暗中忽地腾起一团火球,正撞在杀手握刀的手上。

“谁?!”匕首落地,杀手吓了一跳,手腕处传来剧烈的灼烧感。

劲风袭来,靠近桌子的杀手直接被撞飞,砸在墙上,闷哼倒地。被火球砸中的杀手连忙闪躲,可对手的速度更快,不等他挪开半步,又是一掌袭来,正中心口。杀手听见了自己胸骨断裂的声音,紧接着口喷鲜血,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快速解决掉两个杀手,来者先奔到陈二饼身边,一探,已然气绝;又转到罗大柱身边,伸手在他身上几个穴位一点,又扯下一块床单给他简单包扎,最后在他人中上狠狠掐了几下,问道:“谁是陈二饼?”

罗大柱这才看清,来者是个道士,他用余光扫了陈二饼一眼,没吭声。

道士懒得跟他废话,拎起他的衣领,手上用力道:“他是陈二饼,你是谁?”

罗大柱吃痛,见他干掉杀手,救了自己一命,道:“罗,罗大柱!”

“你待过的那条船叫什么名字?”

“世,世远号。”

道士心下一喜,不动声色道:“船呢?”

罗大柱盯着他,先是惊讶,再是犹豫,最后竟闪过一丝悲悯。

道士一把抓住他,沉声道:“我妹妹在船上!”

罗大柱眼中戒备稍褪,叹了口气,道:“沉了。”

道士身子一晃,勉强稳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大柱用了很久,讲述了那段不堪回忆的往事。

道士听着,双拳紧握,青筋暴露,像头要吃人的恶兽。待罗大柱讲完,他怒而起身,快步在屋里转了几圈,又蹲下,道,“然后呢?人呢?”

罗大柱用尽力气吐出两个字,痛苦的闭上眼睛。

道士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弹起来,指指旁边的陈二饼,又指指罗大柱:“你们就该死,统统该死!”

“是,我们该死,该死……”罗大柱苦笑。这一个月来,他每天都在做噩梦,梦见自己掉进海里,被冰冷的海水包围;救生艇就在不远处,大副跟二副带着诡异的笑容让他游过去。他努力的划水,两条腿却被人拖住。挣扎中,他惊醒,满身冷汗。

道士扯开两个杀手的蒙面看了看,都留着大辫子,指节粗大,显然是在江湖上混的,被人雇来杀人灭口。

李俊荣站在门口,手里提了跟绳头,另一头拴着的是被扣下来当人质的那孩子。半个时辰前,扒子送来了陈二饼的消息,说这家伙被人追债,差点被打死。两人立刻带着那孩子动身赶来,结果还是晚了一步。罗大柱的声音很低,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可从他的和道士的神情看,事情一定很严重,非常严重。

道士又问了几个问题,罗大柱除了摇头还是摇头。他不过是个底层的轮机员,很多事情并不知情。道士缓缓起身,面庞在昏暗的光线下无比狰狞。

罗大柱像是想起什么,道:“后来的大副和二副,不是原来的。”

道士的表情变得十分可怕,他确定,这件事,彻彻底底就是一次阴谋,一次有预谋的行动!他走到门口,从李俊荣身边经过,道:“放了他。”

那孩子吓了一跳,本能的躲到李俊荣身后,在他眼里,道士就是魔鬼一样的存在。

“谁?”李俊荣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道士朝孩子一指,提高了声音。

“啊,好!”李俊荣解开绳子,朝孩子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那孩子将信将疑的看看他,又看看道士。

道士猛回头。

孩子吓了一跳,掉头就跑。

“那他呢?”李俊荣指指屋里。

“我救了他一次,仁至义尽。”

“万一他们再来杀他……”

“他不该死吗?”道士丢下一句,扬长而去。

李俊荣快步跟上,很想知道那人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不过他隐隐有种感觉,该到跟道士摊牌的时候了。

李俊荣追着道士来到一座石桥上。桥上人来人往,桥下船行不绝,两岸热闹非常。道士突然收住脚步。李俊荣跟得急,差点撞上去。

“你再跟着,我就报官了。”道士道。

李俊荣道:“有人要追杀我,跟着道爷,才能活命!”

道士道:“你被追杀,关我鸟事?”

李俊荣抢上几步挡在他身前:“道爷,您就眼睁睁看着我横死街头吗?”

道士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没欠他们钱!”

“那就是睡了人家姑娘媳妇。”

“我还是童子!”李俊荣涨红了脸,声音越来越小,“道长你知道的……”

“那你杀人了?”

“绝对没有!”

“那他们为何要追杀你?”道士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李俊荣看看四周,桥上人来人往,桥下一条小船正好经过,低声道:“因为我知道了他们的一些事情,他们才想杀人灭口!”

“你的事情,我不感兴趣。”道士抬脚就走。

李俊荣咬牙道:“他们弄沉了一条船,害了上百条人命,我死了,就没人知道这件事情,他们就白死了!”

道士眉角一动,道:“随我来。”

道士走进运河边的一间酒楼,在大堂一角找了找空桌坐下。大堂正中间是个戏台子,午后的说书场还没开始,稀稀落落的坐了几桌等开场的茶客,压根儿就没人注意到他们,谈话也不怕被人听去。

伙计捧着茶水单跑过来伺候。

道士看都不看,直接道:“片儿汆一碗,花生米,狮子头,千张包,再来半斤牛肉。”

“面两碗,加料!”李俊荣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笑嘻嘻道,“不介意多加双碗筷吧?”

伙计应下,面和菜很快上来。

李俊荣立刻取了四根筷子,递给道士一双。

道士接过,吹了口气,道:“先吃,再说。”

一刻钟后,桌上的吃食一扫而空。

李俊荣好久没吃这么饱了,连面汤都没剩下。

道士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水漱口,道:“说说吧,你是怎么被人追杀的。”

李俊荣开始讲述他的亡命经历。

道士听完他的故事,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你说他们弄沉了一条船,害了上百条人命,是怎么回事?”

李俊荣喝了口茶水,道:“你答应帮我,我才告诉你。”

道士道:“我可以不听。”

李俊荣笑了笑,人吃饱了,脑袋也会活络,往后靠了靠道:“你要是不感兴趣,就不会带我来这了。你找那些人,也是在追查一些事情,不是吗?”

道士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了。

“你帮我,我帮你。”李俊荣道。

“你想我帮你什么?”道士问。

“很简单。我是从岛上逃出来的,我要回去,赶走那些陷害我的人,夺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李俊荣双手握拳抵在桌沿,眼中闪动着复仇的火花。他之所以厚脸皮跟着道士,就是看中他武艺高强,可以成为自己复仇的好帮手。

“他们怎么陷害你的?”道士问道。

李俊荣说,他家是一个海岛上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他的爷爷是岛上的约正(相当于里正、村长),一个月前却因为一起莫名其妙的沉船事件被岛上其它几大家族弹劾下台。他觉得事情有蹊跷,就暗中查访,结果发现那船是在海上出了事故,被人带到岛上来维修的。那大船停靠了两天,第三天出航后不久就沉了。他怀疑有人是故意制造沉船事件来陷害他爷爷,好夺取他们家族在岛上的权力。他们发现他在调查沉船事件后,就设计陷害他,还派人一路追杀。

道士听完,沉吟片刻,道:“为了把你们家赶下台,弄沉一条船,值得吗?就算你追查事件真相,他们大可推个一干二净,不承认就是,何必追杀你?”

“道长有所不知,我们那个岛,可不是一般的岛。”李俊荣用碗碟在桌上摆出一幅图来,“地处杭州湾口,上海和宁波之间,从岛上出发,不论去半岛还是岛国,距离都最近。”

道士的眼皮跳了两下。

李俊荣道:“关键是,岛的周围有无数暗礁,如果没有岛上的人带路,寻常人根本找不到岛在哪里。”

“这样的地方,倒是很适合走私。”道士插了一句。

李俊荣眼中一亮,道:“东洋人早就看上那里了,还收买了岛上不少人。可我爷爷不肯,说东洋是我国的仇敌,怎能把身家性命交给仇人。那些想跟东洋人合作的人为了搬开我爷爷,就只能栽赃陷害。”

道士点点头:“为谋财而害命,勉强说得通。可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就算你查出真相,上报官府,他们大可不承认,何必杀你灭口?”

“因为还有俄国人。”李俊荣道,“俄国人跟东洋人不对付,东洋人想要的东西,他们都想要。要不是有想跟俄国人合作的人暗中帮忙,我也逃不出来。”

“你爷爷在岛上说了不算吧?”道士又问。

“我爷爷是岛上三个约正之一,三个约正之上还有岛主,大事情都得岛主拍板。”李俊荣道,“不过岛主身体不好,这几年都是夫人说了算。我不甘心当丧家之犬,我要杀回去,把跟东洋人合作的那些家伙赶走!”

“你啊,还是年轻。”道士无奈的摇摇头,堂堂大清,母仪天下,列国瓜分;没想到小小一个海岛,也是牝鸡司晨,各方觊觎。

李俊荣道:“所以我想你帮我!”

“赶走东洋人,换成俄国人,有区别吗?”道士反问。

“先赶走东洋人再说!”

“你就算回去,上面还有夫人。她能默许那些人那么干,说明已经跟东洋人达成默契。你要动她的利益,她能答应?”

李俊荣哑然。这确实是他不曾想到的。

道士没有再打击他,问道:“你说的客船,是什么时候到岛上的?”

“一个月前吧。”

“上面都是什么人?”

“有商人,也有学生。”

“船去哪里?”

“宁波。”

“船名?”

“好像叫……世远号。”

道士沉默了,端起茶杯,连茶带水,一饮而尽。热茶下肚,道士留下一枚银元,起身离座,往外走去。

李俊荣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连忙跟出去,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

“作甚?”

“道长,太不地道了吧?”

道士眨眨眼:“我有……对不起你吗?”

“你没有对不起我妈,你对不起我!”

道士道:“我一不欠你钱,二不欠你命,谈何对不起?”

李俊荣道:“说好的,你帮我,我帮你。”

“是你自己要跟着我,我可没让你跟着。”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可你呢,我到现在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你在追查什么事情,你不说,我不问;那人临死前说了什么,你不说,我也不问。你什么都不说,那行,我问问你,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给句明话,到底帮不帮我?”李俊荣打定主意,道士不答应,他就一直跟着,耍无赖也无所谓,他总不能把自己灭口吧?

道士叹了口气,走到不远处的小河边,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把竹幡放在一边,用手拍拍石阶,示意他也过来。

李俊荣走过去,坐下,捡起一块碎石,甩手丢进河里。

“啪,啪,啪!”碎石在水面上**出三个圆晕来。

“贫道谢退思。”道士突然道。

“久仰,久仰。”李俊荣配合道。

谢退思笑了笑,旋即收起笑容:“死掉的几个都是船上的水手,你说的沉船,跟他们的船,是同一条。”

李俊荣立刻猜到他在说什么:“所以才被灭了口。”

“有人在做局,而你想破局。”

“所以我被追杀,他们也被追杀。”

“你死不了。”

“为啥?”

道士捡起一颗小石头,甩手丢进河里。小石头在水面上蹦跶两下,沉了。“死皮赖脸的跟着我,没那么容易死。”

李俊荣笑了:“我来猜猜他跟你说了什么吧!他是不是说,船出了故障,所以要停下来检修,接着就来到一个岛上,在岛边停了几天;重新出发后,很快就沉了,除了几个船员,其他人都死了?”

谢退思不语。

李俊荣道:“你不觉得这整件事很不合常理吗?”

“说说看。”谢退思道。

李俊荣道:“首先,船出了毛病,为什么不返航,偏偏要去一个那么偏僻的小岛?我说过,那个岛周围都是暗礁,如果没有熟人带路,普通人根本找不到进去的水道。海上的航线都是固定的,没走过的海面都是危险的,一个称职的船长,是不会在海上临时去走一条陌生的航线。其次,一个隐蔽的小岛,居然能修轮船,你不觉得奇怪吗?偏偏还就修好了。那就更奇怪了。其三,据我所知,重新出海当天,海面大雾,根本就不适合出航。小岛周围都是暗礁,在这种天气出发,简直就是找死。其四,一般轮船上都有救生艇,就算人多艇少,那也该有部分人能逃出来吧?为什么船翻了,船员活下来,船上的乘客没一个能逃出来?那么多疑点,你不觉得奇怪吗?”

谢退思陷入沉思。李俊荣知道的显然更多,也说明他确实是从那个岛上逃出来的;正是因为知道这些,他也才被人追杀。整件事情被他这么一问,到处都充满了不合理的味道。还是那句话,有人在做局。可,做局的目的何在?

“为什么?”谢退思喃喃道。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李俊荣道,“事情的结果就是,我爷爷,岛上的长老,当初出面招待船员和乘客的人,事后被人弹劾,被罢免了大长老和约正的职务。而我,也从岛上的杰出青年,变成了再无机会当上约正的亡命之徒。”

谢退思道:“如果从一开始就是个局,你爷爷不过是被人顺手给坑了。”

“所以我不甘心,我要查出真相,还我家一个清白!”李俊荣又丢出一块石头,直接掠过水面,砸在对面的河岸上。他扫了眼谢退思,忽然道,“我还听说,不是所有人都上了船。”

“什么!”谢退思吃惊的望着他,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

“是不是真的,只有去岛上看看才知道。”李俊荣道。

谢退思霍然起身。

“喂!”李俊荣扭头喊道。

“嗯?”谢退思收住脚步。

“就这么去?”

“不行吗?”

李俊荣笑了:“你这样去,找一辈子也上不了岛。就算是海边的人,也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岛。”

谢退思何等灵光之人,顿时生出中了这小子圈套的感觉。

李俊荣道:“我说了,没有熟人带路,根本走不出来。”

谢退思一把将他拎起,沉声道:“带路!”

“我还没说完。”李俊荣挣扎道,“出来容易进去难。没有熟人出不来,就算有熟人,也进不去。”

“为何?”

“缺一样东西。”李俊荣指指谢退思的手。

“什么东西?”谢退思松开他。

“一幅图。”

“什么图?”

“《北斗邀星图》。”李俊荣一字一顿道。

“《北斗邀星图》?”谢退思默念一遍,这个听起来颇为玄乎的名字,似乎不曾出现在他的记忆里。

李俊荣望向河面,道:“这幅画原本是在岛上的,当年岛上的一个前辈带出去后,正好遇到英国人打来,连人带船都失踪了,从此没了下落。”

“那岛上的人如何进出?”谢退思问道。

李俊荣指指心口:“在岛主和几个长老的脑袋里记着。所以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俄国人,想要拿小岛来走私,就只有两条路:第一,收买岛上的人,让岛主或那几个长老出海带路。不过岛主身体很差,那几个认路的长老也都年纪大了,根本经不起海上的折腾。第二,用《北斗邀星图》来指路。不过就算他们拿到了图,也找不到路。”

“为何?”谢退思讶道。

李俊荣耸耸肩:“我爷爷说的,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明白。”

谢退思颓然坐下,生出些许无力感来,茫茫人海,去哪里找一幅图?

李俊荣并排坐下,道:“你我联手,目标一致,还怕找不到一幅图?”

谢退思深吸一口气,百年红尘路,唯情最难舍。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又有哪件事是容易的?不怕前路艰难,就怕没有目标。

“《北斗邀星图》。”谢退思在心中默念,有了名字,那就从名字、来历入手;老天给了线索,那就沿着线索追下去,直到水落石出。

两人搭了条小船,沿运河南下,在新河坝附近上岸,来到一处名叫三官庙的道观,也是谢退思在杭州城外的落脚处。谢退思摸出两个银元塞给老道士,老道士立刻吩咐小道士再去收拾一间厢房出来,便不再管他们了。道观很小,低矮的正殿里供奉着上元一品赐福天官紫微大帝、中元二品赦罪地官清虚大帝、下元三品解厄水官洞阴大帝三尊道家真神,香火不算太旺,前来供奉的多是住在附近信义坊、米市巷、德胜坝周围在运河上讨生活的穷苦百姓,祈求三元赐福赦罪,消灾解难。安顿下来后,谢退思和李俊荣商量了下,觉得像《北斗邀星图》这样的古画,要么是被人收藏了,要么是被典当准备拍卖,要么就是被道观寺庙留存下来,两人决定以此为目标分头去道观、寺庙、古玩行、典当行、拍卖行寻访《北斗邀星图》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