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几近羞辱
何鑫案二次开庭时间安排在上午十一点半,这个时间很尴尬,一般法院都是上午九点开始开庭,持续到十二点,也就是说十一点半开庭的案子理论上只有半个小时庭审时间,根本就不够完成一个完整的举证质证过程,所以大部分会安排给二庭,三庭,甚至是宣判的案子。因而安奕鸣生出一丝不详的预兆,在电话里一再确认这次庭是一般庭审还是会当庭宣判?那头通知开庭的应该是个书记员,有一副听不出情绪的嗓音,答曰不清楚不明白不了解,安奕鸣探不出底细,又不想给法官留下不好的印象,便只得作罢。
有些惴惴不安的安奕鸣不知道该怎么跟何鑫说,只好把电话打给了杨乐然,她那头吵吵闹闹完全没办法沟通,索性让她发了个位置过来,直接就奔了过去,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杨乐然大包小包的从车里往下搬东西,他连忙跑过去帮忙,这才发现原来这里是市福利院,杨乐然应该是来参加公益活动的。
市福利院位于郊区,有一间很大却也多少有些空****的院子,院子分为两个区,分别供老人和孩子生活起居,今天是志愿者活动日,加上阳光明媚,老人和孩子都集中在院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整个院子充斥着孩子们打打闹闹的声音,安奕鸣仍然觉得这里似乎是一个被城市抛弃了的所在,或许是因为老人脸上木然寂寥的表情,或许是因为孩子形单影只的身影,安奕鸣说不清楚。但不得不说,对孩子来说,这里再不足,也已经是最后的幸福港湾了,他们大多从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有的是因为残疾,有的是因为先天性疾病,有的仅仅是因为身为女孩,在这里身份完全被抛弃,回归到生命本来的模样,就只剩下安静。
杨乐然应该常来,孩子们都围在她身边笑闹着,她也不嫌烦,一会儿给这个孩子拿一杯水一会儿又给那个孩子一个苹果,衣服被拉扯得变了形也毫不在意,相反的一脸黑冷的安奕鸣往哪儿一站,就形成了低压区,莫说孩子们就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和其他志愿者也都绕着他走。杨乐然大约是看出安奕鸣的不自在,喊他去干体力活,安奕鸣也听话,完全忘了自己来找杨乐然是有正事的,乖乖去搬运东西去了,隐约还听到有人说乐乐姐你男朋友挺帅的。
就这样忙忙碌碌好半天,终于在午饭时间坐下来,好好谈谈案子,听安奕鸣说完,杨乐然皱起了眉头,犹豫着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劝劝舅舅?”
安奕鸣一愣,对啊,他是什么意思,案子的事为什么是来找杨乐然而不是找何鑫?他到底是为了来看她一眼还是真心实意想谈谈案子?或者是他在她面前真的输不起!
见安奕鸣脸上露出憋闷的样子,杨乐然宽慰着说:“不要有压力,本来就是一庭后才接下来的,很多事已经不能从头来过,而且舅舅确实不占理……”
安奕鸣陡然站了起来,“申请回避就可以!”
杨乐然脸色也变了,申请回避是法律赋予当事人的神圣权力,当出现承办法官与案件有千丝万缕联系有可能影响裁判结果的情况时,当事人就可以申请“换人”,但除非当事人坚持,一般律师都不会挑剔程序上的问题,更不会无中生有去干扰庭审,毕竟这种联系仅限于近亲属、身份重叠等等特殊情况,如果一个律师以这样的方式重启案件,多少有些和法院决裂的意思,这对律师来说非常危险,是拿未来无数个案子来赌一个案子的成败,“这样,这,不好……”
“那你让我怎么办?”安奕鸣没好气的回道,继而口气又是一软,结结巴巴地说:“下,下周二上午……”
杨乐然正听安奕鸣要说什么,不远处有人喊 “乐乐,石院长找”,连忙回头应了声好,再回过头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安奕鸣说的话,追问一句,“你说什么,下周二怎么了?”
“乐乐!”
“来了!来了!”
“下周二福利院有活动,我们找院长商量一下活动细节。”
“好的好的,一会儿就过来!”
喊杨乐然的人站在二楼,位置有些背光,看不清楚脸,但安奕鸣还是注意到他是个面目俊朗的男人,大约是叫了几次都不见杨乐然回头,这男人蹬蹬蹬跑了过来,一把搂过杨乐然的肩,又吻了吻杨乐然的头发,亲密地说:“怎么叫你都不回头,非要我亲自过来请你?”
杨乐然推了推男人没推开,便由着他抱着,“奕鸣,你刚说什么,下周几?”
男人于事无补地一笑,说:“您是?第一次来吧,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韩遂,是……”
安奕鸣脸色几番变化,终于道别离开。
杨乐然拿手肘撞了撞搂着自己的韩遂,“松手!”
韩遂双手高举过头,迅速消失在杨乐然的视线里,只留下一道声音,“下周二没活动,就是忍不住喊你几声。”
“……”
庭审那天,安奕鸣早早就到了法庭,何鑫也是一大早就等在候审区,两个大男人都有些坐立不安,安奕鸣强压着情绪坐回到椅子上,生怕给何鑫不好的影响,倒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武思思一派轻松模样,拿着卷宗看了又看,对案子非常感兴趣!果然,无知者最快乐!
主审法官卢法官很老成持重的样子,先是问了问双方是否有新证据需要提交,又问了问是否可以调解处理案子,只可惜原告自发现何鑫找了律师之后,便一直沉着脸,对法官关于是否调解的询问立刻就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这不奇怪,大部分普通老百姓都会有这种心态——你我之间的矛盾原来只限于你我之间,你起诉了就是把这矛盾公开化,如今居然还找了律师,更是破釜沉舟杠到底的意思。
经过一庭的案子,很多事实都已经确定了下来,安奕鸣没有多少发挥的余地,只得交了一份代理词,表明己方观点——壁挂式太阳能是开发商统一安装,即便有可能影响到原告采光,也是开发商的问题,与被告无关。
卢法官闻言,眉头挑了挑,大约也是赞同安奕鸣的观点,开口问道:“原被告,你们所居住的小区是否由开发商统一安装了壁挂式太阳能?”
原告点头。
被告也很大声地回了句是。
卢法官又问:“都是安装在阳台外墙吗?”
原告还没说话,被告就抢着说了句,“对,都在同一个位置,全楼都一样,不,整个小区都一样。”
原告冷哼一声,“整个小区的太阳的仰角都没你的大。”
安奕鸣心里咯噔一下,转过头准备交代何鑫几句,他先看到了审判庭的大门被推开,杨乐然走了进来,她朝法官弯腰致歉,小心地坐到旁听席上,就这一愣神的工夫,卢法官已经开口问道:“被告,你是否私自挪动过太阳能?”
“我……”
“请如实回答法庭的问题。”卢法官大约也是看到安奕鸣准备嘱咐何鑫什么,强调着说:“这种涉及事实的问题,还是本人回答比较合适。”
这几乎就是勒令律师闭嘴的意思,安奕鸣顿时哑然。
“……”
“被告何鑫,请回答法庭的问题,你是否私自挪动过太阳能,包括位置、角度等。”
“……”
“请大声回答!”几次三番的问,何鑫都拒不回答或者讷讷小声,是在印证了在场人心里的想法,卢法官有些火,大声说:“何鑫,太阳能就在那里挂着,你想改变也改变不了,当然你不回答也没关系,我们现在就可以到诉争小区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哼,明明是事实问题却拒不回答,无端增加彼此的诉讼成本和法院的工作量,也算是告知法庭你们发生争议的根本原因了。”
安奕鸣脑子嗡嗡作响,在桌子下面推了何鑫一把,这种事确实肯定瞒不过,总不能在法院勘查现场前把太阳能再挪回原来的样子吧?即便这是何鑫没有如实说清所有细节,但也是他的疏忽,那天去何鑫家,他只上下看过太阳能的位置,却没有左后看看角度。失误啊失误。安奕鸣瞥了旁听席上的杨乐然一眼,她也皱着眉,脸色沉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何鑫,回话!”
“没挪过位置!”
“角度呢?”
“……”
“角度呢?”
“动过。”
“向上还是向下?”
“向上!”
向上!这两个字就意味着用何鑫用更大的太阳能热水器的采光面去遮挡阳光,即便对原告屋内光照造成多大的影响,可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影响也是影响,所以,这个案子何鑫输定了!
安奕鸣颓然靠坐在椅背上,他自信了!过于自信了!才没注意到壁挂式太阳能对光照最大的影响来自于角度,而他偏偏就忽视了最大的影响,正想说些什么挽救一下局面,何鑫噌的站了起来,大吼一声,“我要换律师!”
包括法官在内的在场人都变了脸色,安奕鸣的脸色尤其难看,何鑫的举动是再明显不过的责难,法官一惊之后已经镇定了下来,淡定地说:“真的决定更换律师?”
“对!”何鑫梗着脖子喊了一声,不爽地瞄向旁听席的杨乐然,似乎是在说你怎么给我找了个这样的律师,杨乐然回他沉甸甸一瞥,他心里咯噔一下,又说:“律师不了解情况,他说的,我都不同意。”
法官似笑非笑,“你都不同意?包括代理意见?”
“是!”
“那你需要换一位律师吗?”
安奕鸣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法庭。
“需要,呃,不对,我不需要,我自己代表我自己就行!”
“你要求中止对安奕鸣律师委托的理由是什么?”
何鑫眼睛翻了几翻,说:“他水平不行,能力不够,我不想用他了!”
法官和两位陪审员沟通了一下意见后,说道:“经合议庭研究决定,虽然安奕鸣律师与被告的委托代理合同在庭审时终止,但何鑫本人出庭应诉,委托代理合同的终止并不影响被告何鑫的任何诉讼权利,亦不会影响到本案的庭审,因而本庭通知安律师可以退出法庭,本案庭审继续!”
法庭里发生什么,安奕鸣已经完全听不到,他站在审判大楼的角落里,颓废地耷拉着肩,他从业已经四年,是第一次被法官轰出法庭,这已经不是对他业务能力的质疑,而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奕鸣,对不起!”杨乐然和武思思都紧随着安奕鸣走出法庭,武思思一直站在安奕鸣身边,无声地给予支持,而杨乐然却站在不远处看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道了个歉。
安奕鸣仰头看着天花板,梗着嗓子说了句,“跟你有什么关系。”
“可是舅舅他,他根本就是,无理取闹呀。”杨乐然对何鑫有一肚子的不满,恨恨地跺了跺脚。
“刑事案件可以临时更换辩护人,民事方面是否有类似规定,我还真不确定,所以我相信法官不是否认我的能力,而是要安抚何鑫。”安奕鸣说了句连自己都不信的话,被赶出法庭,对律师来说是奇耻大辱,他吞不下也吐不出,梗在喉间,难受到连眼睛都跟着发烫发酸。
正说着,法庭的大门被推开来,陆续走出来好几个人,看脸色,是何鑫输了,他瞟了眼安奕鸣和杨乐然,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而去,倒是法官投以同情的一瞥,点头微笑,正如安奕鸣所料,法官对他太阳能是开发商统一安装这个观点很是赞许,如果不是因为何鑫私自改变了仰角,这案子绝不至于是败诉的后果,这是当事人作天作地的后果,与律师无关!但为慎重起见,他也只能要求安奕鸣退庭,这是“爱闹的孩子有糖吃”大环境下,法官的无奈,更是律师的无奈。
杨乐然见安奕鸣肩背都是垮的,很是心疼,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得亦步亦趋得跟着他,直到三个人走到停车场的时候,他接了个电话,“喂?”
“安律师,今晚有时间吗?”
“哦,是赵法官啊,既然是你发了传票,我就没有改期的可能,当然有空!”
跟在安奕鸣身后的杨乐然脸色微微一白,是赵慧?
安奕鸣和赵慧一直都有联络,是那种很公式化的联系,每天既没有早安开始,也没有晚安结束,但就是能够保持着联络的频度,不密不疏,有时候赵慧谈工作中遇到的不快,安奕鸣也会吐糟律师没有地位,但两个人最多聊到的就是案子,像关系颇好的同行在互通有无探讨问题,赵慧并不会对安奕鸣有所要求,安奕鸣也没觉得赵慧需要他的照顾,她太独立,太聪明,太懂事,太能干,安奕鸣觉得自己哪怕伸一个手指头,都有可能影响了她多少年来保持的平衡。但这并不大代表安奕鸣没有做任何尝试着与她改变关系的努力,他几乎是在接起电话的瞬间,就挺直了身体,笑呵呵地说:“我去接你!”
再回过头的时候,杨乐然已经消失!安奕鸣的肩又微微垮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