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手足

7月16日上午,北京飞来的航班准时降落在滨江太平国际机场。离上次回来刚过了一个月,黄帆却完全换了个心情,爸爸在她心里不再是冷冰冰的两个字,而变成了激励她探求真相的动力。线索已经浮出水面,又没了工作的羁绊,她感到无比轻松,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去追寻爸爸留下的足迹。

出租车上,仰头望着故乡的蓝天白云,摸了摸随身带着的笔记本,心里暖暖的。

两首谜语之外,两肋插刀、投名状、豫让……爸爸多次提及关乎忠义与友情,不可能无缘无故,黄帆决定就从起因入手。她安顿好住处,吃过午饭,给常柏青打通了电话。

“四叔,你在家吗?我想去看看你!”

“小帆?你又回来了!”电话里传来惊讶的声音。

“是啊,我休年假,回来待几天!”

短暂的沉默后,常柏青说道:“那你来吧!”语气里似乎有些为难。

黄帆这回轻车熟路,直接打车来到了安心街33号,找到2单元上了楼。

和上次一样,刚走到四楼半,五楼的防盗门就划拉一声打开了。

四叔伟岸的身躯笔直挺立,瓮声瓮气地在楼道里喊道:“快来!”

黄帆进了屋,手里拎着个稻香村的点心匣子,“四叔,这是给您买的。”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常柏青倒也没客气,接过来放在饭桌上。“小帆,这才隔了几天啊,你怎么又回来了?”

“北京太热了,我回来避避暑。”黄帆笑道,解开点心匣子上的塑料绳,打开盒子,“四叔,尝块牛舌饼!”

常柏青接过来,咬了一大口,“你说你,放假不出去玩儿,还来看我这老头子!”

“四叔,我这次回来,是想再了解一些我爸爸的事儿!”

“上次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常柏青皱了皱眉。

“可我总觉得他去地产公司不太对劲儿!”

“有什么不对劲儿!”常柏青嗓门高了起来,“你梅姨农村的,你爸单位不发工资,他们厂的职工都去粮店抢大米了,你说他能不出来找饭辙吗?”

“可是……这件事看起来并不像是偶然的!”

“你又咋看出来的,净琢磨这些没用的!”常柏青气得把半块牛舌饼丢回点心匣子里,“你说说你,清明节都不知道给你爸上坟,三哥的坟头草都一人高了!”

黄帆羞愧地低下头。的确,自从高考后离开滨江,她一次都没去过爸爸的墓地。

常柏青冷眼打量着黄帆,“为了这些事,你来找我两趟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黄帆知道如果再不说实话,很难让四叔吐露当年的实情,“四叔,现在有人因为我爸爸的事接近我!”

“什么?!”常柏青脸色一变,“谁?”

“原来那个地产公司里的人!”

“啊!”常柏青又是一惊,“那伙人已经死的死判的判!再说,接近你干嘛?”

“我也纳闷儿,所以才又来找您。”说完,黄帆装作自言自语地嘟囔,“但是爸爸好像是为了朋友才去的那儿!”

“你怎么知道!”常柏青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大声喊道。

黄帆被吓了一跳,小声说:“上次我听于雪静说的!”

“于雪静?”常柏青满脸的不可思议,“不可能!”

为了验证心里的假设,黄帆想紧接着问他认不认识于雪静,但灵机一动,换了个问法。

“您见过于雪静吗?”

“我?没有!没见过啊!我就是听你爸提过她,说工作的事全靠那个护士帮忙,我才让你去找她!”常柏青的反应不太自然,说完伸手到盒子里抓那半块牛舌饼。

黄帆默默地看着他,突然发问:“四叔,你去过石头道夜市吗?”

“啊!”常柏青一激灵,半块牛舌饼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张大了嘴,愕然地望着黄帆。

黄帆叹了一口气,“四叔,你明明知道对不对!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常柏青无力垂下了头,两人相对无言,屋子里陷入沉寂,只听见墙上的老式石英钟滴滴嗒嗒走着。过了好久,常柏青缓缓抬起头,脸上的阴郁已经化开,叹道:“真不愧是三哥的种啊!”

他拢了拢稀疏的头发,和颜悦色道:“小帆,有些事我没说,不是想瞒你,是怕你知道太多反而麻烦!”

“但现在麻烦已经找上门了!”黄帆焦急地说道,“四叔,如果你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可能真的会有危险!”

“唉!我以为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没想到还是没过去!”常柏青摇头苦笑,“也好,那我就都讲给你听吧!”

常柏青望着窗外,眼神深邃悠远,思绪飘向了那段尘封已久的岁月。

“我和三哥都是78年的兵,79年上的前线。当时我们也才都十八九岁,却每天冒着枪林弹雨出生入死,谁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明早的太阳。就在这种环境下,我们侦察连里的六个人歃血为盟,拜了把子。你爸是老三,我是老四,还有一个叫张宇光的是老六。

你爸和老六关系最好,比亲兄弟还亲。有一次,他俩去执行任务,要抓个活的越南鬼子带回来,谁知道出了岔子。那个鬼子警惕性很高,手指一直就套在手榴弹拉环上,三哥刚从后面拿住他,他就直接在腰里拉弦儿了。老六为了保护你爸,冲上去一把抱住鬼子滚了出去。鬼子当场就炸死了,老六受了重伤,炸飞了一条胳膊,半边脸也烂了,但好在命保住了。”

黄帆听到这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虽然不是亲眼目睹,但也感受到了战争的那种残酷和血腥。

“当时你爸哭着问老六,为什么要这么做,本来该死的是他!老六说,我们结拜的时候就说过,不求同生,但求共死。现在谁都没死,不是挺好吗?老六从战地医院养好伤出来后,就提前退伍了,回到了老家内蒙赤峰的农村。一年以后,我们也复员了 ,你爸进了东光机械厂,我继承了家里的小酒厂,可是另外三个兄弟却永远留在了老山。

老六回家以后,日子过得很艰难。分配的工作地方没给落实,他有残疾也不能务农,加上毁容了,连媳妇都说不上。

三哥一直惦记着老六,总觉得老六现在的各种不顺都怪他!我那时也经常开导三哥,可是每次喝酒,一提到老六他就掉眼泪。三哥一直想让老六到滨江来,好能帮衬他。

1986年底,三哥终于把老六说动了,他拿出所有积蓄,帮老六在滨江的巴陵建材市场弄了个店面卖油漆。老六过来以后,生意还真不错,我们都很高兴,哥仨经常聚到一起喝酒,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在前线的日子。那时候你爸刚结婚,我跟你原来那个四婶也处上了,只有老六还打光棍,你爸又开始四处张罗给他介绍对象,眼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巴陵建材市场里有一伙儿人,长期霸占市场,欺压商户。他们赊账拿商户的货,等自己卖出去收了货款,才给商户钱,干着空手套白狼的买卖。这群臭无赖,领头的叫刘智勇。”

“啊!”听到这个名字,黄帆下意识地叫出声。

“于雪静跟你提过他吧!”常柏青瞟了她一眼,继续讲下去。

“刘智勇这帮人,前前后后从老六店里一共拉走了两百多桶油漆,一直不给钱。后来大家才知道,刘智勇让南方的骗子给骗了,那时候他已经欠了好多商户的货款。老六的周转开始出现困难,但他不想给三哥和我添麻烦,一个字没提过。

1987年的8月4日,老六召集了几个商户,一起去找刘智勇理论。刘智勇的公司养了很多流氓地痞,上来就是拳打脚踢,别的商户都跑了,老六也挨了打,却没跑。他就坐在刘智勇公司的桌子上,说今天不给钱就不走了。

刘智勇知道是老六牵的头,他怕以后讨债的天天都堵在门口,就想来个杀一儆百。后来也没人说得清是怎么回事,老六就从五楼窗户上摔下来了。我和三哥赶到医院的时候,老六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刘智勇推的!’就咽气了!警察来了以后,刘智勇手下有个叫周国顺的,说是老六站在桌子上威胁要跳楼,他过去拉,结果老六一挣,自己掉下去了。最后,刘智勇使了不少钱上下打点,周国顺替他顶了包,只判了6年。

这是法院判决的结果,我们也没办法改变。三哥和我带着老六的骨灰,回到了他的家,内蒙古赤峰翁牛特旗阿什罕苏木。三哥跪在老六坟前发誓:此仇必报!

回到了滨江,我们的生活还都得继续,那时三嫂肚子里刚有了你,我也马上要结婚。而刘智勇为了躲债,把公司关了,团伙也遣散了,销声匿迹。

我以为三哥的那句‘此仇必报’也就是说说,没想到等了八年,该来的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