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遗憾

我和大赵也松了口气,可就在当天下午,孙永军通知我俩:11.2枪案涉及破冰行动经济要案,省厅专案组要求并案,让我们汇总11.2资料,明天上午移交。但正好第二天上午弹道检测的结果就能出来,孙永军多了个心眼儿,跟专案组申请移交时间改成下午。他在争取时间,如果能证实枪就是杀害你爸爸的那把,他就准备交给专案组一份结案报告,而不是案件资料,这差别可就太大了。

检测结果出来了,枪果然就是那把。但我拒绝写结案报告,因为没有口供和作案动机。孙永军把我叫到办公室,开导了我一通,那番话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跟我说:洪声,我告诉你,有时候我们的职业习惯反而会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11.2枪案被害人和嫌疑人都是刘智勇的手下,指使也好、仇杀也好、分赃不均也罢,都是形式。指纹和枪支才是铁证!如果没有专案组的介入,你可以继续调查,但我告诉你,你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无非是把杀人动机弄清楚而已。

我那时年轻气盛,就怼他说,我知道你想在省厅领导面前露脸,退休前混个正处,但案子办错了我担不起!

孙永军又给我上了一课说:你把老刑警叫到一起,有一个算一个,问问谁敢拍胸脯说,自己从来没办过错案?我告诉你,一个都没有!就像大夫,一辈子不误诊,可能吗?说自己没误诊的,那是病人没回来找他。

其实他这话我是认同的,无论物证多确凿,刑警总无可避免地需要主观判断和推理,想一辈子不犯错真是太难了。可这次,我却真的犯了错。

孙永军又说:现在要求破案率,介于破与不破之间的,就只能破!但是有个原则,你可以办错,但不能办成冤案,因为那样会伤及无辜,代价太沉重了。像11.2枪案,我支持结案,那是因为证据确凿,办错的概率微乎其微。退一万步说,真不是王勇干的,那我们犯了两个错误:一是错放了真凶、二是冤枉了王勇。那又怎么样?我告诉你,这种错我犯得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凶错放了可以再抓!至于冤枉王勇,别忘了那是个死人!而且他算个什么玩意?人渣!这种人枪毙两次都不多!你听懂了吗?我这样处理,即使错了,也不会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黄帆听洪声讲到这儿,已经全明白了:领导关注的点是破案,至于爸爸为什么被害已经不重要了。

“那你最后还是按结案提交了?”

“没有!我当时拐不过来这个弯儿,这不符合我做事的原则,最后孙永军写下了:建议按结案处理,签上了自己的大名。案子虽然移交了,我还别着劲,又单独去找了于雪静两次,才知道这是刘智勇第一次跟她借车。我又找到那辆车,仔细检查,发现车的备胎不见了。当时在现场也看了后备箱,并没有异样,后来就光顾着提取车内的指纹、血液、毛发,没人再想着把后备箱垫翻起来看看。

我立刻又去找孙永军,说我有新的发现,申请把案子要回来。可是那时已经移交了,孙永军对我大发雷霆,问我:你说要回来就要回来?什么都查不出来怎么办?再给专案组退回去?我就只好放弃了!”

洪声讲到这里,虽然时隔多年,语气中仍然透着一股无奈。

黄帆也能理解他那时作为一个小警察的难处,但是她还是没听出来,爸爸跟这些人有什么瓜葛。“那我爸爸是被害人,凭什么最后说他是团伙成员!”

洪声摇了摇头,“那是专案组后来定的!破冰行动收网后,刘智勇团伙在畏罪潜逃的路上翻了车。刘智勇和马仔周国顺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叫胡乙辉的活下来,你爸爸被定为团伙成员,就是根据他的口供。他说你爸爸是刘智勇情人介绍来的,又担任行政副总,很受器重,好多事刘智勇只让你爸爸经手。按照胡乙辉的说法,刘智勇和周国顺早就反目成仇,刘智勇查出了是周国顺在暗中搜集他行贿的证据,并举报给经侦。俩人在车里动了刀子,才翻了车。11月2日早上,他们本来要一起走,但是刘智勇临时让你爸爸和王勇回公司取东西,但取什么,他说刘智勇只告诉你爸爸一个人了。至于王勇为什么杀了你爸爸,胡乙辉说很可能是取了钱,王勇见财起意,但这些也都是没有证据的猜测。”

黄帆听了半天,事情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了,诗集也交到了梅姨的手里。她疑惑地问:“那你是怎么发现诗集里有秘密呢?”

“不是我发现的,另有高人!”洪声看着黄帆,神秘地笑了。

“不是你发现的?可你说诗集已经交给梅姨了,那个人岂不是没见过诗集?”黄帆发现了逻辑上的不合理。

“要不怎么说是高人呢!”洪声呵呵笑道,继续讲起来。

“这件事以后,我和孙永军闹得有点不愉快,96年年底区分局评选优秀警察,大案队本来应该是我,孙永军却给我穿了个小鞋,硬给了大赵。我倒不是计较这个,我和大赵是警校同学,又是搭档,一起摸爬滚打。我就是有点想不通,当年宣誓的时候就说过一生无愧于这身警服,可是领导明明知道有线索就是不让查,这种做法让我心灰意冷,就去找我师父了。

师父是我警校老师,跟我亦师亦友,算忘年交。我把和孙永军的事跟他讲了,他开导我说:洪声,我很了解你,你的世界非黑即白。如果我说你错了你肯定不服,坚持真理和正义你没错,但是有一点你还是错了。

我问师父我哪错了?师父说:你错就错在,凡事都要分清对错!

我被他这句话绕糊涂了,他给我解释道:洪声,对错有时没那么绝对,站在不同的角度上看,结论就不同。如果有一天你到了孙永军这个位置,你也不会把案子从专案组手里要回来。能让省厅成立专案组,你想想得涉及多少层面。他站得比你高,他能看见的你未必能。当然还有人比他站得更高,但孙永军的聪明之处,就是他知道有自己看不见的东西,尽管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师父的话令我有点意外,我原本以为师父会站在我这边,义正言辞的批判孙永军。他看出了我的心思,继续说:洪声啊,你穿上这身警服是为了伸张正义,打击犯罪。能守住这个大原则,就是一个合格的人民警察。我们都想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但你清楚,这种绝对是不成立的。那你觉得做到什么程度,算是合格?我想了想回答:不冤枉一个好人! 师父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忽然想起孙永军的那句话:可以办错案,但不能办冤案。倒和师父的这番话异曲同工。

师父又说:洪声,我很看好你!以你的能力和人品,以后会走上仕途。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应该注重培养自己的全局观。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良好的大局观,仕途会变得凶险。当你身处一个点,眼睛得看一条线,脑子里更要去想一个面。

直到听他说完这句,我才算从牛角尖里钻了出来,豁然开朗。我那天最大的收获,就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应该知道存在着自己看不见的东西,尽管不清楚那是什么。

再回头看,11.2枪案只是一个点,而我一直站在这个点上纠结。刘智勇团伙是一条线,在此之外,还存在一个更大的面,大到孙永军都看不全。”

洪声说得入神,烟屁烫了手,他赶紧捻灭,自嘲地笑道:“唠叨了这么多没用的,听烦了吧!”

黄帆一直听得很认真,她诚恳地说:“没有,真的没有!洪警官,你讲得这些我很愿意听,反正我现在一点思路也没有,说不定哪句话就能触动我的灵感呢。”

“好,那你再忍忍,马上就说到诗集了!”洪声笑道,继续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