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魇梦(5)

聂行风从混沌中醒来,首先的感觉就是——暗。

这已不是张玄与白狐争斗的午后了,而是夜晚,房间里一灯如豆,微弱灯光将两道身影拉得很长,房屋摆设简陋,不像是他们的家,倒像是旅店。

坐在桌前写字的瘦小侧影映入聂行风的眼帘,那是张玄,比之前似乎大了那么一点点。

“学习跟学法术一样,要专心,”他听到张三说:“你总听雨声,能帮你把算数做好吗?”

聂行风注意到外面的淅沥雨声,雨势不大,一点点打着枝叶,传来空洞的声响。

被训斥,张玄放下手里的铅笔,转过头,说:“不是啊师父,我在想这里到底有没有鬼呢,如果有,那就早点出现嘛,我们打完怪就可以赶路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鬼怪?大部分时候都是那些鬼在装神弄鬼。”

淡淡酒香传来,聂行风知道张三又在喝酒了,不过这句话说得真经典,鬼怪灵力有限,很难真正伤人,所以它们多数是装神弄鬼,把人害得心虚,才能趁虚而入。

张玄也连连点头,问:“那师父,是不是打怪就不用写算数了?”

“不可以!”张三打断徒弟的妄想,品着酒说:“你已经六岁了,不能再整天跟着我混,我跟校长说好了,等回来后,就让你去上学。”

原来他一晃神,一年时间就过去了,看张玄的身板没长开多少,一点不像六岁孩童应有的个头。

张玄苦下了脸,明显不想去,“可我不想跟师父分开嘛,师父你不上学不一样可以赚大钱?为什么我要去上学?”

“你总要有一技傍身,现在大家都不信这些了,光凭降妖捉鬼养活不了自己的。”

张玄还要反驳,张三说:“别再啰嗦,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张三平时说话随和,但该硬的时候绝不妥协,张玄明白,叹了口气,拿起笔重新写算数题,却在嘴里小声嘟囔:“明明就是自己心情不好,才拿徒弟开刀。”

“你在那里咕哝什么?”张三训他,“你师父我师父?”

“我说——”张玄笑嘻嘻地回:“师父你不想回去,那就不要去嘛,干嘛搞得自己这么不开心?”

聂行风感觉张三在听了这话后,心情沉落下来,叹道:“我没不想去,只是担心擅自回去,师父泉下有知会不高兴,不过师恩如山,得知他过世了,又岂能不回去上柱香……”

“可是你师父都死很久了啊,骷髅的话,每一个都差不多,干吗要跑那么……远,去看一个在我们家乡到处都可以看到的东西?换了是我,被人看到自己死后的丑模样,也会不高兴的。”

聂行风抚抚额头,真是童言无忌,不过以张玄看淡生死的个性,他会这样想一点都不奇怪,只是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么豁达。

张三倒没生气,反而噗嗤一笑,说:“傻孩子,等你跟我一样的时候,就会明白了。”

“等跟你一样的老吗?”

这句话惹到了张三,一下子跳起来,骂道:“为师正当壮年,哪有老?”

“比我老很多啊!”

“混账,没大没小,我说的跟我一样是指……”

张三骂到一半,眼神跟张玄对上,打住了话茬,拿起搁在旁边的拂尘向他打去。

聂行风猜想张三所谓的‘一样’是指希望张玄成为普通人吧?可惜这个来头颇大的家伙注定不可能成为普通人。

看着张三追着徒弟乱打,聂行风想笑,眼瞳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透过对面的镜子,他看到张三老了很多,现在的他不复六年前的清秀模样,照顾孩子是件相当辛苦的事,尤其是对一个没有经验的男人来说。

只是不知张玄将来要怎样做,才能报答这份养育之恩。

师徒二人正闹着,外面传来一阵阴森怪风,张三停下脚步,张玄往他身边凑凑,拽住他衣服下摆,小声问:“是妖怪来了吗?”

张三不答,拿起随身法器,匆匆跑出去,说:“在这里等我。”

此时已是初冬,又临近西北,被冷雨打到,极易生病,一个小妖怪而已,他不想让徒弟出去遭罪。

可惜这番关心打了水漂,张玄最喜欢凑热闹,一听妖精来了,他的精神头也来了,拿出属于自己的护身小匕首,追了上去。

出现在旅店附近的是条长蛇,蛇身用法术隐藏,借雨水瓢泼,缠到树上寻觅猎物。

张三是在途经这里时听乡人说起,才知道有精怪害人,他们来之前蛇精曾数次幻化成美女,**路人上当后吞噬果腹,不过毕竟是精怪,人气多的地方不敢去,只在这种偏僻的小旅店附近出没。

张三闻到精怪游走时留下的腥气,便知道是蛇精,见它又出现,他掏出准备好的雄黄酒,含在嘴里喷到道符上,向蛇精盘住的树干掷去,蛇精被打到,登时现了原形,竟然有丈余长,碗口那么粗。

蛇精被打伤,怪叫一声,迅速从树上游下,张开大口向张三吞来,张三对付这类精怪游刃有余,丝毫不乱,拔出桃木剑,剑尖挑起道符,仗剑向蛇头刺去,张玄也不甘示弱,绕到蛇身中段,举起小匕首向它的脊背狠狠刺下。

师徒两人配合默契,蛇精突然被两道神符刺到,痛得连连扭动,蛇尾一摆卷向张玄,张玄身体一跃,跳去它的头顶,又一匕首刺向它的七寸,可惜蛇身粗大,剧烈扭动中那一刀刺歪了,虽然镇住了它的戾气,却不足以让它丧命。

蛇精痛得惨叫连连,不小心一只眼也伤到了张三剑下,见他弹出道符,随着符咒念出,道符就如索命利剑,一剑剑刺向它的要害,它不敢再力敌,猛地一耸脊背,把张玄甩了出去,趁张三接应他时,尾巴一摆化作妖风逃离。

张三纵身追上,张玄紧随其后,不过他腿太短,没跑两步就呼哧呼哧直喘,张三只好拽着他衣领把他驮到背上,嘟囔:“真没用啊你!”

雨势渐急,打得两旁树叶沙沙作响,还好蛇精受了伤,逃遁时留下了腥气,并不难找,张三带着徒弟一路追去,很快就进了对面的山林,他在陡峭山路上如履平地,没多久就追上了蛇精。

张三嫌张玄在身上太累赘,反手揪住他扔了出去,张玄在空中很灵活地翻了两个跟头,刚好攀在大蛇的腰身上,紧紧抱住不放。

不过他人小力弱,在蛇精的剧烈甩动中把握不住,马上又被它甩出去了,张三趁机扬起道符,桃木剑穿过金黄符纸,刺入蛇精的双目之间,一只手运功在剑柄上,灵力过处,整个剑身破开围绕在蛇精身上的妖气,向它的头颅直贯而入。

大蛇发出震天惨叫,剧痛之下拼命游动粗壮的身躯,两旁树枝被牵连,在它的碰撞下纷纷折断,脆裂声此起彼伏,其间还夹杂着蛇精的惨叫,却始终无法逃离桃木剑上的神力。

蛇尾扭动着胡乱拍动,落脚点刚好是张玄摔倒的地方,看到硕大物体撞过来,张玄就地滚开,还好蛇精已是强弩之末,气力不足,只是将泥泞甩了他一脸。

张玄闭着眼把溅在口中的泥巴呸出去,又反手抹了下嘴,见蛇精还没死,他气得重新跃到它身上,扬起匕首手起刀落,这一刀正中妖怪的七寸,大蛇的身体一阵剧烈扭动,蛇头迎空高高昂起,在发出一连串的吼声后终于不动了。

张玄从蛇身上滑下来,站到大蛇旁边。

激战过后他全身又湿又脏,脸上也溅满泥浆,大大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兴奋和灵气,看模样就知道是平时做惯了的,完全没被蛇精吓到。

张三拔出桃木剑,走到徒弟身边,张玄个头太小,无法和师父拍掌庆贺,他亮起小匕首,两人的兵器在雨中很默契地轻轻碰了一下,表示恶战的结束。

山大林密,蛇精虽已气绝,远远的还能听到山谷里传来它临死前的嘶吼,张玄收了匕首,转头看看扭曲的蛇身,说:“它好大只啊,做蛇羹一定会很鲜美吧?”

“那你要先把它肚子里的那些尸骨清理干净才行。”

张玄吐吐舌头,张三的吐槽成功地让他没了胃口,张三拉过他的手,说:“回去吧,全身都是泥,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话虽这样说,他自己却不动,而是低头看张玄,张玄等了一会儿,反应了过来,仰头和师父对视,脆声叫道:“你不会是忘记路了吧?”

“林子都长得差不多嘛。”张三理直气壮地回他。

聂行风一头黑线,不过张三也没说错,他们追着大蛇进了山林,现在环视四周,不管看哪里,都是黑压压的一片树林,风景大同小异,再加上下大雨,来时蛇精留下的腥气也被雨水冲干净了,要找路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张玄做事也很糊涂,但还不至于像张三这么路痴,嘟囔说:“师父,真没用啊你!”

张三被说得气鼓鼓的,却无从反驳,聂行风哑然失笑,原来张玄这么强的报复心是从小就有的,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他想师父已经深谙这句话的精髓了,所以他没生气,而是虚心求教:“那一百块是不是可以知道路呢?”

张玄笑了,拉着他的手往前走,“不用不用,咱们师徒怎么能老谈钱呢……”

“打住,想要索魂丝的话,门都没有!”

“那师父你传我几招索魂丝的法诀好不好?”

这次张三没说话,像是在考虑,张玄大喜,拉着他的手正要再撒娇,忽听身后风声响起,张三抱住他飞扑到地上,就见蛇尾猛地甩过来,重重打在他们身旁,要不是张三反应快,被那么重的物体抽到,不死也是重伤。

“它没有死吗?”

张玄大叫,聂行风以为他被吓到了,看到他亮晶晶的眼神才明白,这家伙是在兴奋可以再玩一轮打怪。

不过张玄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师徒两人转过身,一起看到蛇身又开始蠕动,在一阵剧烈颤动后滚到了另一边,原本蛇尾巴搭靠的地方慢慢凸起,并且越凸越大,不消一会儿就隆起了一个小山丘,随即山丘在他们面前连绵延伸,此起彼伏,一直连到黑林深处。

雾重雨急,尽头隐约扬起怪物的头颅,接着是它庞大的身躯,相比之下,刚才那条蛇根本就是打怪前的热身运动。

天太黑,还无法看清那是什么怪物,但它的巨大足以令人心惊,如果现在是晴天,聂行风确信他们会被怪物的阴影完全遮住——原来蛇精会突然动起来不是死而复生,而是它的存在妨碍了怪物,被怪物踢开了而已。

“乖乖……”

看着慢慢浮现在自己面前的巨大黑影,张玄喃喃地叫,这次聂行风听不出他是兴奋还是紧张,因为怪物太大了,又出现得突兀,让人失去了正常的应对。

不过张玄很快就回了神,指着眼前的巨物,说:“师父,我们好像把蛇精的爷爷惊动了?”

“这么大个,该是蛇祖宗了吧?”

如果这是条蛇的话。

张三常年游历,见多了各种精怪,却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巨兽,他甚至无法看出这是什么怪物。

被扰了梦境,怪兽不悦地昂起脖子,发出仰天巨吼,张三觉得脚下山地都在随之颤动,一道闪电划下,巨兽随闪电游走,两旁碗口粗的树干被轻易折断,看它粗长的身形,像是蛇类,但身上又布满龙纹鳞片,在偶尔闪过的电光中泛出幽蓝的颜色。

怪物昂首时可以看到它的铜铃双目,像是古犀牛,但又有不同,即使刚苏醒,它的力量也强大得让张三无法直视,灵力在这一刻失去应有的作用,无法判断怪兽拥有多少戾气和杀戮之气,唯一可以感应到的是环绕在它身上的强烈神力,相比之下,他和张玄想要对付它,就如蝼蚁撼树,不自量力。

“它好像是龙……吧?”看到了暴雨下那对高昂的狰狞兽角,张玄小声说。

这句话提醒了张三,但仔细端看,又觉得不太像,怪兽比龙要粗壮,兽爪也不似龙类那么尖锐,不过现在不是探讨怪物种族的问题,在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前,他不敢擅动,拉着徒弟慢慢往后退去。

怪物弓起脊背,长长的身躯在山林间游走,像是伸懒腰般的,在风雨中穿梭,最后脑袋靠近两人,铜铃眼中写满不悦,呼哧呼哧喷了一会儿气,突然口吐人言,“扰人清梦者,死!”

嗓音低沉嘶哑,带着凶悍之气,明显是在怪罪张三师徒杀蛇精时打扰了它,张玄看着它硕大的脑袋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扑哧笑了,小声问张三,“师父,它如果是人,那我们是什么?”

张玄!

任谁都看得出怪物正在火头上,随时都会向他们发起攻击,在这种危险关头,张玄居然还有心情说笑,聂行风都不知道这家伙原来打小就不认识‘怕’这个字,张三也很无语,好在他没和徒弟一样白目,光是看怪物气势,就知道它不同于一般的精怪,心里不自禁地腾起惧意。

聂行风感觉到了张三心里的不安,这在以往他与张三的相处中是从来没有过的,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大雨瓢泼,却掩不住扑面而来的杀意,他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生死决斗,而且他无法预估哪一个才是赢的那方。

不过,张三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拉着张玄又往后退了两步,小声问:“我们好像很久没玩三十六计了?”

“现在要玩一玩吗?”

被张三的紧张气息感染,张玄也郑重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怪物问。

“现在就开始,老地方见,”为了不惹恼怪物,张三退得很小心,在退到一个拐弯后,放开声音大叫:“跑!”

张玄训练有素,转过头就跑。

以往遇到棘手的事件时,张三都会跟他玩这招,打不过就逃一向是师徒二人的基本准则,所以他没多想,谁知跑出不远后觉得不对劲,张三没跟上,背后一片瓢泼落雨声,还有怪物的嚎声,就是没有张三的脚步声。

张玄明白过来了,呼哧呼哧喘着气转过身,就见身后火光冲天,那是张三灵力驱发的罡火,浑厚刚烈,带着凤凰涅槃般的气势,张玄被火光刺得眯起眼睛,虽然他还不懂这些法术,但总觉得张三还达不到这样的功力,除非他拼了命。

拼了命,为自己争取逃命的时间。

在想明白这个事实后,张玄的眉头皱了起来,下唇用力咬住,拔脚就往回跑,一口气跑到刚才他和张三联手杀蛇精的地方,还没靠近便有厉风迎面扑来。

张三被怪兽的利爪刮到,重重跌了出去,他以灵力祭起的罡火在怪物的面前微弱得可怜,被它张口一阵妖风吹来,登时就灭了大半,还好他应对灵敏,紧急关头就地翻了几个滚,避开了妖风的袭击。

张玄跑过去,刚好张三站起来,两人一起讨伐过很多精怪,配合默契,这时候也不多话,面对张扬的怪物,师徒二人同时并肩而立抬起双手,并指拈诀一齐祭起罡火,再次向它击去,齐声大喝道:“敕!”

两人联手,这次稍微见效,怪物一边脸被罡火打中,嗷叫一声向后退去,张玄趁机扶住张三,刚才生死一瞬,两人头上都渗出了冷汗,不断喘气。

“师父!”张玄边喘边说:“原来你除了自恋小气,教道术留一手外,还是个大骗子!”

“哼哼哼……”张三受了伤,说话气力不接,却不肯示弱,啐了口涌到嘴边的血沫,说:“这招告诉你,这世上除了你自己外,任何人都有可能骗你,记住了?”

“记住是记住了,可有命去实践吗?”

看着罡火被怪物喷灭,再度向他们冲来,张玄问。

张三刚才领教了怪物的神力,不敢力敌,祭起桃木剑向它刺去,喝道:“那是你的事,反正为师是教了。”

“啊,好……”

张玄‘过分’二字还没说出来,就见戾兽在空中一个游走,避开桃木剑,重新向他们冲来。

这次来势更急,张三把张玄推开,口念咒语,手指飞快掐拈,希望用罡气拦住怪兽的攻击,但他的力量与对方相比,实在太弱小了,被怪物的利爪轻易就拨开了气焰,将他卷到一边。

张玄也同时被风击中,滚到地上,眼看着利爪向自己抓来,他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把泥泞,准备扔过去,谁知利爪在堪堪靠近他后停了下来,怪物像是发现了什么,停止攻击,龙头向下探了探,逼近张玄,问:“这块石头你从哪里弄来的?”

“哈?”

被一对比球还大的眼珠瞪着,张玄还是有点怕的,屁股坐在地上不断往后挪,但很快脊背就传来疼痛,后面的树断掉了他的去路,他只好抬起头,傻笑着看怪物,问:“满地都是石头啊,你问哪一块呀?”

“这块玉石不是你的,你从哪里抢来的?!”

怪物扬起利爪,锋利的指尖指指张玄脖颈上坠着的赤红玉石,它的嗓音变得焦急,充满了不悦,似乎只要张玄一个应对不当,就会将他碾成肉泥。

“这个啊……说来话长。”

张玄抬起手,小心翼翼将怪物的利爪往旁边挪了挪,以免它突然刺过来,心里却在飞快琢磨这是什么状况——他听师父讲过这块玉的故事,难道这家伙是狗精的朋友?

“趴下!”

旁边传来张三的喝声,张玄应变有素,立刻往旁边一扑,整个人趴到了草地上,与此同时灼亮光芒闪过,索魂丝凌空扬起,腾起一片银光,将怪兽的双爪缠住了。

询问被打断,怪物发出怒吼,利爪狂舞,居然震开了镇在索魂丝上的至阳罡气,张三握不住法器,被戾兽卷起的狂风震了出去,怪物还不消怒,又一爪子拍过去,正中张三胸口,要不是他灵力浑厚,这一爪足以致命,但即使如此,他也是连吐几口鲜血,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聂行风看着张三陷于危境,却什么都做不了,正心急如焚时,被戾兽的爪风拍到,他神智一清,马上感觉到手脚可以自由动弹了,这才惊觉——原来他并不是只有意识附在张三的身体上的。

看到那只利爪再度挥下,聂行风情急之下便要唤出犀刃,就在这时冷雨中传来大叫:“师父!”

是张玄的声音,清澈而又锐利,厉风随唤声传来,将落下的雨滴逼得向四下散开。

聂行风就看着他飞快的跑过来,盯住躺在地上的张三,像是无法想象在他心里那么厉害的师父也会受伤一样,一脸的不可置信,眼瞳因为惊讶瞪得大大的,很快瞳色变了,眼眸墨蓝如海,与瞳底金线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属于大海的张扬和暴戾。

聂行风和张玄认识很久了,知道这是他暴怒的前兆,正想告诉他张三还没死,就见他手一扬,原本被怪物震到远处的索魂丝飞起,自动落入他手中,他就势向怪物挥出,喝道:“敢伤我师父,去死吧!”

索魂丝再度腾空扬起,顿时金光遍野,盘附在法器上的两条银龙被张玄的神力催醒了,发出激昂嗷叫,双龙交缠着窜向高空,罡火燃起,随它们一齐奔向怪物,火焰汹汹气势,瞬间便将它困在无限罡火之中。

怪物被眼前壮烈的景观震住,竟忘了反抗,双目看向张玄,只觉这孩子周身都充满戾气,它游动身躯想逃走,却不管怎么挣扎,都无法震开压制住自己的龙神法力,感觉到那股力量愈聚愈重,带着无法匹敌的神力,终于知道遇到了异人,不敢再抗拒,在一声长长的高吼后,趴到地上,前腿蜷起,做出了俯首的姿势。

这是兽界里输阵的一方对胜者臣服的表示,可张玄不懂啊,师父被伤到了,他怒气难平,抬腿狠狠踹了它两脚,可惜怪兽身躯庞大,又周身布满鳞片,反而将自己的脚踹得生痛,他抱着脚跳到张三面前,大叫:“师父!师父!”

“我还没死呢,叫魂啊叫!”

张三吐了两口血,慢慢缓了过来,不过全身骨头都像被摔散了,痛得不可开交,他掏出随身带的伤药吞下两颗,在张玄的搀扶下站起来,眼神扫过徒弟,张玄也正仰着头看他,眼瞳湛蓝如海,让张三情不自禁想起了多年前他们相遇的那片大海。

聂行风感觉到张三的心情突然低沉下来,却不知道原因,他想从张三的身上脱离出来,可是发现自己又无法动了,只能不断感觉着张三心绪翻沉,有些彷徨有些伤感,还有几分不知该怎么去解决的茫然。

他到底想到了什么?

聂行风被勾起了好奇心,却见张玄拉着张三的手,指指怪物,问:“要怎么杀它啊?”

张玄虽然困住了戾兽,但兽类实在太庞大了,愤怒降下后,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再去驾驭杀意了。

张三见他稚嫩的脸蛋上浮起茫然,不由一笑,走到怪物面前,怪物被压制着动不了,看着他们的眼神里透满恼怒和讶异,似乎到现在都无法明白自己怎么会输在了一个孩子手里,它低声喘息着,带着不甘的气息,却又不敢再反抗。

张三抬手抚抚它身上的鳞片,只见每片都坚硬如金,足以巴掌大小,这个似龙非龙的兽类周身都透着纯正的气息,怒气杀气,还有高傲之气都令人心折,即便输阵臣服,头仍旧高高昂起,充满了对敌人的蔑视。

他问:“你的祖上有一方是苍龙吗?”

戾兽不答,眼瞳里却闪过愤怒,张玄不知道它生什么气,见它不说话,拔出小匕首冲它晃了晃,威胁道:“你不说的话,我杀了你啊!”

这次怪物回应了,却是问:“你又是谁?”

“我是张玄,今年……”

话说到一半,被张三伸手捂住嘴巴,问戾兽,“看你不像是普通精怪,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来?”

“普通精怪?”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似的,戾兽从鼻子里不屑地喷着气,眼神落到张玄身上,说:“我来找人。”

“我不认识你啊。”

戾兽根本没听张玄解释,问:“这块玉石的主人在哪里?”

“当然是我……”张玄话说到一半,想到了什么,小声问:“你不会是那条狗的朋友吧?”

戾兽一怔,随即仰天大吼,要不是被索魂丝镇住,它可能早已咆哮入天了,师徒两人被它的吼声震得一齐捂住耳朵,戾兽连声怒吼后,才对张玄喝道:“它不是狗,它是世上最高贵的狼!”

“是是是!”

为了避免魔音贯耳,师徒两人同时点头,谁也不敢说那条‘最高贵的狼’六年前就死了,还死得很难看。

张玄抬头看张三,眼瞳里金线还未消下,这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冷,完全不像是六岁孩童该有的色彩,聂行风心一惊,他知道张玄起了杀机。

凶兽神力太强大,放虎归山,祸患无穷,尤其是它的同伴还死在他们手里,这是聂行风从张玄的眼中读解到的感情,但这样的心思出自一个孩子,还是让他感觉到冷意。

张三也感觉到了,抬手摸摸张玄的头,却没说话,戾兽还在叫:“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他在哪里?你们告诉我他的行踪,这块灵玉便送于你们。”

张三叹了口气,扯下张玄颈上的玉坠,还给怪物,说:“属于你的东西还你,你的朋友在极北寒地,去找他吧。”

“师父!”

玉石被拿走了,张玄很不甘心地叫,随即就被张三拍了下脑袋,怪物接过玉石,默默看着它,眼神幽长深远,张三感到它的戾气在慢慢减弱,即使没有索魂丝镇住,它也不会再狂性大发了。

“这块玉的灵气已经散了,难怪我找不到他了。”

这话透过沙哑的嗓音说出来,平添了几分伤感,张三听出玉石对它的重要,颇觉抱歉,当初他是为了用玉石灵气助张玄修行,才给了他,谁知灵气会被张玄的神力慢慢吞噬掉,等他注意到时,灵石已经成了普通的石头。

所有一切好像都在计算中,但一切又似乎脱离了计算的轨道,他看张玄的眼神有些复杂,说:“收索魂丝。”

张玄秀眉皱起,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张三沉下脸,喝道:“放人!”

师父恼了,张玄没敢再磨蹭,跑过去收了索魂丝,却对怪物说:“想让我师父放你也可以,但你伤了我师父,要负责赔偿我们医药费。”

怪物打听到了朋友的行踪,心情转好,也没多加细想,问:“你想要什么?”

“我师父最喜欢珍珠玉石啦,你也算半条龙吧,送我们一颗龙眼泪好了。”

张玄趴在怪物身上,好奇地摸它的龙角,可惜踮起脚还是够不到,怪物的身躯却是一僵,兽类遵循本能,身为败者,会对赢方完全的臣服,但此刻它的臣服中还带了种惧怕的感觉,那是动物与生俱来避开危险的本能。

不过即使如此,它还是拒绝了张玄的请求,傲然道:“我不是龙,也没有哭过,我的记忆里没有眼泪这种东西。”

“这样喔。”

张玄咬着下唇歪头想了想,聂行风看在眼里,不由得警钟大敲,以他的经验,张玄现在一定在动坏心思,果然就见他嘴角翘起,笑眯眯地说:“我想到了,我来帮你啊,不过有一点点痛,忍一下哈。”

怪物还没弄懂他的意思,就觉得爪尖剧痛,漂亮的金黄鳞片被他用小匕首撬下了一大块,十指连心,它就算想忍住都不可能,眼睛眨眨,一颗泪珠滚了下来,张玄伸手接住,开开心心地跑过去递给张三。

张三见小徒弟随时都不忘坑上一笔,本想斥责他,可是见龙泪已然凝固,灵气随着剔透的珠身游走,映亮了雨中的黑暗,这比普通珍珠不知要珍贵多少倍,心里着实喜欢,不舍得再骂他,叹口气收了下来。

张玄手里则握着那片金鳞,很感兴趣地来回翻看着,终于忍不住好奇心,问怪物。

“你到底是什么神兽啊?”

怪物没理他,身躯屈起,顿时狂风大作,两人就看着它飞入空中,随风远去,很快便没入了广漠的苍穹中。

张玄没得到答案,只好把头转向张三,张三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

此时雨势已弱,一场生死激战过后,两人全身都是又脏又湿,往回走时,周围散出淡淡的清香,似是那怪物留下的,轻易便镇住了蛇精尸首的血腥气味。

“那该是上古神兽吧,有缘得见一次而已。”张三说道。

那样的神力那样的张扬气场,不可能是普通精怪,今天如果不是张玄跟来,只怕他就要陈尸荒野了,可是如果那真是神兽,那可以轻易降伏它的张玄又是什么样的来历?

有关张玄的身世问题,张三从来没去多想,他知道张玄不是普通人,不过今晚张玄的灵力还是让他大开眼界,他知道那是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境界。

“神兽还是不要再见比较好啦,”小小的嘟囔声打断了张三的沉思,张玄说:“师父你干嘛要放走它?等它发现自己被骗后,一定会回来杀我们的,到时我们打不过,那该怎么办呀?”

毁人之物已是不该,骗它去极北更是不对,只是他接到师门传书,不能再耽搁,只好骗上一骗,要是将来怪物来找他偿命,那也由得它。

这么多年在生生死死之间徘徊,张三早就看开了,并不在意怪物索命,微微一笑,说:“它要来,那便来好了。”

直到回到小旅店,张玄都没再说话,这让聂行风感到奇怪,他难得的得了宝物却不开心,看他的表情像是有心事,果然等师徒二人洗过澡换上干衣,准备休息时,张玄眨眨眼,上前拉住张三的胳膊,蹦出一句话。

“师父,原来你是会死的。”

是刚才在山上看到自己被怪物打伤,吓到了吧?

张三笑了笑,摸摸孩子的头发,把他塞进被窝,又把他的战利品金鳞放在他的枕边。

“说什么傻话,每个人都会死的。”

“可是……”

“好了,睡觉睡觉,我们明天还要赶路呢。”

张玄像是困了,没再多缠张三,闭上眼很快就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