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唐经记(九)

周公子滔滔不绝足说了一个多时辰,吴清远才明白为何这位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兄如此惊慌,想到那些中华久已不存的历代珍稀书画古籍,竟然保存在一个日本侯爵家里,不禁又怒又愁,半晌言道:“原来如此!看来是天意呐!那么多失传的古籍珍本,竟然在他家?”

“是不是?我说你还是出去避避风头,我想他一个华族侯爵,也不能老待在咱老中国不回家呀,”周公子提议说:“你等他回国了,再回来嘛。反正咱们是惹不起,可总躲得起吧?”

“躲?为什么要躲?!”吴清远肃然起身目光炯炯:“这是在咱们老中国!老北京!不是在他们东京城!要躲也是他们躲。我就不信,咱们老北京那么多收藏鉴赏大家,琉璃厂那么多行家里手,谁手里没有三五件拿得出手的东西?比就比!被人打死总比被人吓死来得光彩!我现在就写帖子,请咱们琉璃厂几大掌柜的和熟识的先生大人们一起聚聚,商议商议怎么对付他。”

周公子、刘掌柜见他犯了牛劲,发了名士脾气,都焦急万分,左一个作揖,右一个打躬,吴清远只是不听,酝酿了半天,反而说动了俩人的豪情壮志,仨人便分头安排:吴清远亲自挥笔写了请帖,刘掌柜负责召集行里人,周公子面子大人缘广,去请有名的收藏大家,忙碌了一天,才把“英雄贴”撒出去。本以为胆小怕事爱看热闹的老北京老少爷们即便出手,也不会来的太多,哪知古玩行里人早就嚷嚷动了,在年高德劭的梁老掌柜带领下,义愤填膺,纷纷出席。

周公子跑了几十家,还不错,大凡有名有姓的收藏大家,都说要出手,有的也来了格古堂参与商议。一时间格古堂车水马龙热闹纷纷。见了大伙,吴清远先拱手作揖,说明了山中、前田在《顺天时报》上说瞎话诬陷好人的诡计,周公子又简单说明了前田的来历和收藏。方才还兴高采烈议论纷纷的众人,闻言顿时凉了大半截,连琉璃厂耆老梁老掌柜也抽着水烟袋,皱眉思索道:“没想到这个日本侯爷竟有如此根底!若是这样,恐怕咱们这些人任谁手里的东西,也不一定能胜过他呀。我看,他这‘交流’是假,切磋比试是真!”

“没错,梁老高见!”吴清远点点头:“既然是切磋,又诬陷了小侄的名号,我一定不能跟他善罢甘休。只是我手里的东西有限,还得请大家伙和衷共济一起出力。”

“对!这个面子咱不能丢!”阅古轩的钱掌柜喊道:“好嘛,他一个小日本,甭管侯不侯,跑到咱老北京来比赛古董古籍?烧包臭显摆嘛!姥姥!众人拾柴火焰高,我不信咱比不过他。我店里有一尊商代青铜鼎,可以拿出来跟他比比!”

“钱掌柜稍安勿躁。”梁老掌柜思虑很深,摆摆手让他坐下说:“切磋交流,毕竟是个题目。咱们不能乱来,既然他手里东西多,大家把各自铺子的镇店之宝凑一凑,想必差不到哪里,我是在想,日本人奸诈狡猾,气势汹汹,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阴谋?”众人忙问:“请老掌柜多多指点。”

“多承诸位看重,我今儿倚老卖老。诸位想,自打庚子之变,咱们老中国多少奇珍异宝被洋人盗卖出国,流失异域。这次切磋交流,怕山中和前田本就没安好心,万一透了咱们自己的家底儿,叫他们按图索骥,论钱论势,咱都不是对手,到时岂不让他们把咱们手里的宝物弄了去?这是一。”

“二,切磋本为比试的意思,既然是比试,就得有规矩有章 程,不能瞎比试,他家即便有金山银海,说句拿大的话,咱们一条街的所有铺子把货底子都算上,也不怕差多少。但是得分清楚,如何比,怎么比,怎么算输赢,有没有赌注,输了怎么办,赢了怎么算?这些都得说明白。”

“三,除了切磋,还有‘交流’呐,我想这交流必得有博学多才,见多识广,谈吐洒脱的大才,跟他当场互相谈经论史、谈说金石书画鉴赏,甚至佛道内典,诗词歌赋也得通晓。他不是号称‘中国通’?肚子里必然也有些墨水,到时你来我往,跟前清举子们会文一样,才能叫他领教咱们老中国的渊深学问。”

“四,咱们是礼仪之邦拿,讲究先礼后兵,现而今这兵不管用了,但是礼不能缺,不能跟无赖混混打架骂大街一样粗俗,叫日本人瞧笑话。所以还得预备一条,无论如何,不能失了礼数。”

梁老掌柜不愧琉璃厂的耆老,做事稳重,足智多谋,把前后之事一一说明,众人无不佩服。于是先请周公子去办交际,一定跟日方说明,无论华方拿出什么奇珍异宝,只切磋,绝不售卖。切磋的规矩,必得有华日双方平等商定才可。山中见华方要出手,自然连连答应,其实早已策划了阴谋。

而琉璃厂的老少爷们,也在梁老掌柜的主持下,选定青年英才吴清远作为“第一交流人”,对战山中和前田。其余掌柜的行家,由梁老掌柜并几位眼力高的掌柜,从各家铺子的金石、书画、青铜、瓷器、古玉几类中,每一类精选三件,作为切磋之用。

这样井井有条预备了好些天,周公子和几位京城藏家又跟日方谈妥规矩:无论金石书画青铜瓷器,每天切磋一类,一类切磋三件,以品相、年代和历史价值为输赢的依据,如果哪一类有异常珍贵者,不用三件,一件便可定输赢,输者公开向胜者鞠躬为礼,最后以所有类型赢局最多者取胜。为了体现华方的待客之道,切磋交流结束后,由华方做东,在京城会贤堂请日方聚餐。

敲定了各种事项,众人无不兴奋,都觉得我方天时地利与人和全占,大局已定。梁老掌柜谨慎,特意嘱咐大家伙别得意,也不必每次切磋都全体出场,要跟日本人玩一玩车轮大战,大家无不赞同。

也不知日方打什么主意,把书画类切磋搁在最后举行。前几天分别是金石、青铜、瓷器、古玉和杂项。本来信心满满的琉璃厂各家掌柜以及京城古玩收藏大家,都来参加,哪知一上场几天之内,就被震了个跟头!

金石拓本,是北宋以来古玩行里排名第一的门类,因其发源考证上古以来文字,文字之尊,自仓颉造字以来便有种种神异传说,特为世人尊敬,加之来历久远,没有偌大学问,根本不可深入,又因其开宗立派的乃北宋第一文宗欧阳文忠公,其著作《集古录》是金石学第一名著,所以历代古玩行,都将金石拓本尊为第一。

第一天颇有信心的众掌柜和文士,特选出了三件稀世之珍,一件为宋拓本《集王羲之圣教序》,一件为盛唐年间大书法家李邕的《麓山寺碑宋拓本》,一件为《唐柳公权玄秘塔碑宋拓本》,件件纸墨古朴斑驳苍劲,卓然精品。哪知前田不慌不忙,只取出两件拓本,展开之后,众人屏气凝神,咋舌不已。第一件乃是唐末的《唐柳公权神策军碑拓本》,虽然不全,但懂行的都知道,唐拓本无论出土还是传世,绝无仅有,万中无一,连大内收藏的几乎都是凤毛麟角,流传市面上的更是没有,很多掌柜做了一辈子买卖都没见识过唐拓。经过诸位鉴赏,确为唐末纸墨,堪称稀世之宝。

而第二件更为稀罕,乃是北宋嘉佑年间的《秦王告巫贤文初拓本》,上面还有欧阳文忠公的小字跋和苏东坡的题跋,玉签宝墨,相映生辉,题签上是宋徽宗赵佶用瘦金体书写的名目,包裹乃罕见的“宣和装”,五色古锦,只有别签玉扣无存,内中后面是徽宗的宣和七玺,宝光内蕴,朱色俨然,堪称国宝。

与会的梁老掌柜惊得热泪盈眶,回来跟吴清远说道:“这碑文在咱们这儿只有《元至正中吴刊本》中见过,也是后人拼凑的残拓碎章 。其古碑共三百二十六字,乃秦王祝祷大神巫贤降祸楚王的石刻,天下仅有一块,北宋嘉佑年间出土于陕西凤翔,为东坡先生亲自发现,移送官厅并上报朝廷,欧阳文忠公亲自下令调往汴京,轰动一时,为《集古录》中著录的第一等稀世奇珍,后被徽宗收入大内,只做了几件拓本存于宣和殿,靖康之变原石被金兵砸毁,拓本无存,没料到悠悠千年,竟又现世,却落到东洋人手里,可叹可叹。”

吴清远自然懂行,也大吃一惊。第一天的比试,算华方失败。第二天的青铜器切磋,华方小心翼翼取出三件商周铜鼎铜觥,斑驳陆离,古韵苍然,前田并不喜好青铜器,只取出一件商高宗武丁的铜钺,算是输了,华方扳回一局,众人才稍稍安心。

第三天的古玉切磋,华方又胜一局,到了第四天的瓷器切磋,众人又来了信心,瓷器是中华国粹之一,几位掌柜的取出三件品相完好的宋瓷,哥、汝、钧各一陈设在当场,在场的老少爷们和大报小报记者,啧啧称奇。没想到前田又只取出了一件天青色的花瓶,搁在当场,请众人鉴赏。

几个老掌柜戴上花镜细细看了半天,却不得要领,梁老掌柜思索了一会,勃然大惊,颤抖说:“莫、莫非是后周年间,周世宗御制的‘柴窑’?”

这话一说,众人无不惊诧。原来柴窑之器,乃北宋五大名窑之祖,当年周世宗下旨在汴京附近烧造御窑,监造官请旨样式釉色,他挥笔御批道:雨过天青云**,这般颜色作将来。监造官不敢违旨,便各处寻找老窑工,试炼瓷器,因配方绝密,残次品全部销毁,成品极少,世宗在位又短,北宋初年柴窑便停工,所以流传下来的柴窑绝无仅有,北宋年间便是宫廷珍宝,延续千年,历代视为力压五大名窑的“柴窑第一”,后人鉴赏古玩典籍中也称“柴窑最贵,世不一见”,元明两朝,勋贵富豪将其碎片残块视为宝石,镶嵌带扣服饰,可见其珍贵。

前田这件花瓶,色泽鲜碧,釉水莹润晶莹,细腻如脂,宝光内蕴,造型完整且为黄土胎。经过几位文士、收藏大家的再鉴赏,确定为柴窑无疑。山中有志得意洋洋说道:“此物别说在中国,即便日本,也只有两件。另外一件在天皇内廷宝库中,我们已经做过鉴定:这一件是高丽王朝时期,从汴京所得,带回高丽,秘藏于王室内廷。我们皇室那一件,是北宋初期,航海交易所得,幕府将军喜爱,一直存放于将军府,维新后收入皇室内廷。诸位可看仔细喽。”

华方众人又惊又羡,又一次败北。第五天的杂项,双方打成平手,到了第六天上午,双方再切磋,比试的是书画法帖。这天山中早早来了预备,等到十点,前田利为才来,四个精壮侍从跟随,坐了东首,华方众人坐在西首,记者们站在后头瞭望。只见山中恭恭敬敬给前田鞠躬行礼,捧过他递来的一只皮箱,轻轻放在中间的长条大桌上。

众人屏气凝神,眼瞧着山中从皮箱里取出三个盒子,分别轻轻打开,第一盒里是纸色发黄的几个古锦缠绕的经卷,第二盒是一卷古色斑斓的绢画,第三盒里是一本五色古锦封面的法帖。山中扬脸笑道:“今天切磋的可是重头戏,我们前田侯爷宝库中珍藏品太多,只选取了这三件,诸位老少爷们,也可以把你们的收藏请出来,一起切磋。不过,我想先请教一个小小问题,在座的都是学识渊博,博古通今的名士、掌柜,一定会不吝赐教哦。”说罢回头瞅瞅一脸矜持微笑的前田。俩人在现场扫视一圈,并没有发现吴清远,所以都有些意外。

“请说吧。”梁老掌柜、周公子、钱掌柜、刘掌柜坐在一桌,有些纳罕,连日来这赛宝大会开得如火如荼,除了第一天他来坐了坐,后面几天都是自己一人关在店里,任谁不见,不知道神神秘秘搞得什么名堂,好像他竭力召集的为自己正名,为老中国争气的大会,他并不放在心里,钱掌柜小声问:“周大爷,吴掌柜是不是胆小,或不敢拿出您铺子里那件宝贝啊。”

“不能够!”周公子一脸正色:“清远不是那种人。再说按咱们商议的规矩,他还得跟山中和前田当面锣对面鼓的‘交流’呢!这么多京城名士都来了,他敢不来?说也怪,我这兄弟这几日成天介忙忙叨叨,不知鼓捣什么呢。”话音未落,山中笑笑:“诸位,咱们开始吧,我先请问诸位,你们中国久为天朝,世称上国。诸位可知,老中国什么最高、什么最深、什么最肥啊?”

这话一说,在场的人都有些懵懂,没想到这个小日本开场先来了这么一段,在场的都是名士,有些说天文、有些说地理、有些说古今人物,听得山中和前田连连冷笑,一脸鄙夷,周公子也是饱读诗书,见不得他们狂妄,站起身肃然道:“山中先生说这话,就是外行。如今民智渐开,这也不是难题。中国的喜马拉雅山珠穆朗玛峰最高,长白山的天池最深,黑龙江里的鲟鳇鱼最肥。”

众人正点头呢,山中突然仰头狂笑不止:“哈哈哈哈!蠢材蠢材!可笑老中国无人!”,周公子一怔,顿时大怒,刚要发作,只听门口一声断喝:“放肆!山中有志,你不过是条东洋哈巴狗,胆敢如此目中无人,肆无忌惮。你那侯爷主子也不管管么?”

话到人到,众人闪目观瞧,门口大步流星进来一人,举了举手里的怀表傲然道:“时间刚到。前田先生,你身为贵国世袭贵胄,就是这么教训你的下人的?”,正是格古堂的掌柜吴清远。

前田利为微微一怔,冷笑道:“吴先生,请见谅。山中并不是我的下人,我的下人在东京呢。他也是直言无隐,方才诸位的回答当然都是错的。”

“区区小题,我来代答即可。”吴清远搁下手里的包袱,轻蔑笑道:“山中先生,你问的可是我们老中国什么最高、什么最深、什么最肥?”

“是啊!吴掌柜请回答吧。”山中阴着脸。

吴清远向在场的华方诸位拱手作揖,正色大声说:“我们老中国人心最高!岂不闻古人说:心比天高?我中华文化最深!世所周知,华夏自先秦以来,儒、墨、道、法、名、杂、农、阴阳、纵横诸子百家,鼎足分立,孔、孟、老、庄、荀、韩、邹、公孙诸大圣先贤皆出自我国,自汉唐宋元明清延续数千年薪火相传,其学术知识流散遍布东亚诸国,绵延千年而不坠,前田侯爷称你国文化继承唐宋,其实只不过为我国文化一派支流罢了,有什么可狂的?”

“再说最肥,我中华土地最肥!南北东西绵延万里,幅员辽阔,山河相依,地下地上金银宝矿不计其数,所以最肥。如若不然,怎么会引得那么多巧取豪夺肆无忌惮的东西洋各国列强觊觎呢?”

大厅里很安静,安静的有些出奇。片刻,猛然爆发出一阵阵疾风骤雨般响动如雷的掌声!众人大喊:“好!吴掌柜说的好!好啊!”,一时间群情激昂,连四周的记者们也掌声雷动纷纷叫好。

山中有志气得脸如猪肝,大汗淋漓,双拳紧握,死死盯住吴清远。一旁座位上的前田利家却面色如水,两眼冒光,片刻缓缓起身冲吴清远轻轻点头:“吴先生大才,方才是山中失言了,快请坐,请喝茶。”

周公子异常兴奋拉着吴清远坐下,便递茶便拍他:“好嘛老弟,山中这小子想给咱们来个下马威,叫你给几句话打傻了哈哈!来赶紧喝茶,看看他们带来什么好东西了。”

梁老掌柜也不停叹息:“清远好样的!后生可畏。”众人正热切谈论,气嘟嘟的山中指着长条案上的三件东西,向众人说:“诸位,请雅静。方才吴掌柜的话让我很汗颜呐。不过咱们既然是切磋,请看看我们带来的物件。诸位也要准备好。”

他刚说完,前田起身推开他,向众人说:“今天是最后一天,我特意带来了心爱的几件古物,请诸位先生欣赏。”他轻轻抱起第一盒的几卷经文,揭开古锦,眉峰一挑缓缓说:“这是北宋开宝年间雕刻的《开宝大藏经》初版,家藏两千三百卷,可惜只有七百卷是初版,剩下的是用北宋其他三朝的版本拼凑出的百衲本。诸位请看。”

吴清远一听这话,心里猛然一沉,看了看也是一脸愕然的周公子、刘掌柜,刘掌柜惊呼:“天爷!这、这东西他家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