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宝刀记(九)

拜别卖茶老者,小冯提溜着俩破筐子走回家,没进家门呢,就听舅母在院里放声大骂:“臭嘎倍儿的小兔崽子!小杂种!昨儿晚上一晚上没回来!兴许死在外头啦!这年月,钱没赚来,成天介在家吃闲饭养少爷……打量家里有金山银山呐!做了倒卧儿死了倒好,剩下些嚼裹啦!”

小冯一惊,低头慢慢进门,果然见五奶奶气得张牙舞爪,他刚开口低声叫道:“舅母,我回来了。”,五奶奶一见他,就如火上浇油,顺手狠狠一个嘴巴抽了过来!骂道:“你个小杂种!怎么不死在外头!一晚上上哪儿野去啦!啊?连扁担都没拿回来,看你这模样,黑不溜秋的,是不是干那下三滥的事儿啦?看我打不死你!”说罢抄起扫帚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表弟表妹们纷纷伸头伸脑偷看,有的还做鬼脸,小冯不躲不闪,等五奶奶打累了,摸了一把鼻血说:“舅母,我、我没偷也没抢,我收东西去了,舅舅好些了么?”

“呸!你个王八操的小兔崽子!你眼里心里还有你舅舅和我?昨儿晚上你舅舅急的一夜没睡,今儿个又犯了病,正在炕上难受呢!滚!别在我跟前碍眼!”五奶奶气鼓鼓呸了一口,又骂了几声,扭着屁股气呼呼找邻居打小牌去了。

小冯不言语赶紧舀水洗了洗,冲表弟表妹们摆摆手,提溜俩筐进了里屋。一进门就听见金五爷剧烈咳嗽声,这阵子五爷可拉拉胯了,他也是个要强的体面人,虽然啬刻些,毕竟在街面是混了这么久,提起来也算个人物,如今本想就着混乱年月发点“国难财”,不料老马失蹄,被老毛子摆了一道,又气又急又舍不得送出去那些金银珠宝,身上的伤病好了,可心里着实熬头,折腾地原本高大的五爷瘦成了干,满脸土灰色,原本灰苍苍的头发已然白了一大半,瘦骨嶙峋捂着胸口咳嗽,撕心裂肺声音听得人心里发颤!

“舅舅!”小冯赶忙过来给五爷倒了碗热水捧过来,五爷眨眨眼,接过水长叹一声:“哎,孩儿啊,舅舅恐怕不成了!”

“您别这么说!”小冯乖巧地给他捶着背:“咱家少了谁也少不了舅舅您。您猜,昨晚我碰见啥了?”

金五爷忙问:“我正想问你呢,你舅母说你昨儿一夜没回来!可把我急坏了,我这身子骨又不能下地,你弟弟妹妹还小,你舅母……哎,孩儿啊,回来就好啊,你家就剩了你这么一根儿苗,这个乱世道,赚不赚钱两说,你可千万甭出啥事!不然,我就是死了,到了阴间,怎么去见我那苦命的妹妹吆!”,说到“苦命的妹妹”,五爷大为感伤,捂着脸哽咽半天,这才细细打量小冯:“孩儿,昨晚到底干啥去了?”

小冯不敢怠慢,忙把昨晚的奇遇和今儿在茶棚里富大爷闲聊的话,原原本本跟五爷说了,又小心翼翼从破筐里拿出那只木匣和黄布包裹的物件。五爷到底见多识广,强打精神听完,两眼一瞪叫道:“孩啊!你这真是收到宝贝啦!那位富大爷所言不差,他老祖就是大将军福贝子啊。乖乖,这会儿咱可抄上了!”五爷一把接过盒子,一面喜不自禁嘀咕:“孩儿,你不知道,这四九城里的‘仙儿’多啦!就是潭柘寺里,也有大青爷二青爷守着佛宝呢!你当昨晚门里的老头是谁?那就是修炼多年的刺猬精啊,它在兆公府里修炼多年,成了公府里的‘保家仙’,如今公爷一家子殉国自尽,魂魄不得转世超生,必然是祖先堂里供奉的那件宝贝镇着,别说魂魄,就是那老刺猬精也出不了大门,可见这宝贝神通广大,必然是旷世奇珍!多亏了你有福,不仅帮了那一家子冤魂,还给了老刺猬一条生路,咱自己个儿也得了宝贝,一举三得!快瞅瞅……”

五爷心气上来了,捧着匣子装模作样点头称赞:“这是金丝楠!没跑,凭我这三十多年的眼力,绝错不了。可惜这年月,不介,单这匣子也能卖出几十两银子花!”,小冯凑过来瞧,这会儿才看清,这匣子很普通,大约二尺五寸长,半尺宽,两寸高,光素无纹,镀金的铜折页上,金色剥落,显见很有年头。

黄布包袱被五爷紧紧抱在怀里,他冲外一努嘴,小冯会意,看看并没有人,五爷掂了掂,很压手,一面笑一面说:“孩儿,我说你干这行没错吧。嘿!咱们这行,会干的不如会说的,会说的不如会骗的,会骗的不如财旺的,我瞅你就是个福大财旺的!这不是黄布,是杏黄绫子,瞅瞅这金丝儿和团龙纹……”只见他乐呵呵一点点揭开有些开线的黄绫子,眼珠儿越瞪越大,生怕看不清宝贝,可等那宝贝露出真身,金五爷陡然:“啊?!”了一声,方才还神采奕奕的眼神登时怔住了,倒吸一口冷气!脸上扭曲不定冷汗直流,不可思议死死盯住小冯,嘴唇哆嗦道:“这、这就是你收的宝贝?”

小冯不解,等看清了也目瞪口呆,黄绫包袱里哪有什么奇珍异宝,原来是一只二尺长短,二指宽,锈迹斑斑略带弯曲,满是灰尘脏土破烂不堪的青铜片!

“这、这是什么东西?”小冯大惑不解,有些慌乱,回想起昨夜一番奇遇和今儿富大爷说的话,再想不明白,难道宝贝就是这脏不拉几的青铜片子?不能够啊,甭说这玩意儿扔到大街上没人要,就是送到铁匠铺里,人家准得当垃圾扔了。

金五爷眼中满是失望,小冯急得满头热汗,回身在破筐里又翻又找,五爷叹息道:“甭找了,孩儿,我说咱也没这么大的福气,能捡着人家传了几辈子的宝贝。这破铜片子都不知道哪个铁匠炉里烧出来的残品!你瞅,跟个炉钩子似得,就算是三代的东西,烂成这样,也是一文不值!拿走,拿去玩吧。哎……”

小冯嗫喏着垂头丧气取过铜片搁进盒子里,用黄绫包了,放进破筐,眼见方才还神采奕奕的舅舅眼神晦暗,又没了光彩,猛然想起那个“刺猬精”老头给的两块土坷垃还在怀里拽着呢!赶忙伸手摸出来,恭恭敬敬道:“舅舅,这还有呢。”

“还有啥?”五爷眼皮也不抬。

“您瞅啊!这是昨儿那个刺猬精老头送我的。看、看着像土坷垃……”他掏出来就觉得手里沉甸甸的,往前一递,登时金光四射,土坷垃变成了俩手掌大小的饼子。

金五爷一瞅,眼珠子可直了!一把抢过来又摸又咬,片刻精神大振,又哭又笑说:“发、发了!咱们发了!孩子,真是老天爷保佑!哈哈哈哈,这是金的!赤金!”说罢竟对着俩金饼子亲了起来。

“您这是咋了舅舅!”

“傻孩子!这、这是金饼子啊!十足赤金,一个足有二十多两呢!如今金贵银贱,一两赤金换三十六两银子,就这一个咱能换七百多两银子,够舅舅干好几年买卖啦!好孩子!”,说着拉过小冯又亲又抱,好赛多年未见的亲生儿子一样。

“可这饼子昨儿还是土坷垃啊,舅舅,您……”

“怎么?!这金子你想独吞?!”五爷瞪眼问。“不是不是!”小冯双手摇摆:“这金子既然值钱,自然要孝敬舅舅舅母,那匣子也一并送给舅舅……”

一听这话,五爷喜上眉梢:“不用!那东西你留着吧,做个念想,我啊,就爱金子!有了它,咱爷们又能缓过劲儿,照样风光起来喽!快,快去叫你舅母回来!”

好嘛,得了两块金饼子,五爷伤病顿时好了一大半,五奶奶回来听说得了金饼子,喜得一蹦三尺高,大脚片子差点把地踩出个大坑来!当晚做了一桌子好吃的,第一次叫小冯上桌吃饭,弟弟妹妹也都跟着沾了光,一个个小脑袋对着桌上的猪头肉、酱肘子、羊肚甩开腮帮子吃了个沟满壕平,小冯满嘴的油,心里很暖很熨帖,自打爹妈死后,第一次觉得幸福。

他再也不用住院里的破厨房了,可以跟弟弟妹妹睡西屋的大炕,晚上等他们睡着,自己一个人摸出那个楠木匣子看,纳罕不已:难道当年的老王爷真的弄了一块一文不值的破铜片子当成了镇宅之宝供在祖先堂里?这玩意儿真有那么大神通,能镇住一院子的冤魂家鬼和那只老刺猬精?

夜色深沉,九霄上月华遍洒大地,小冯借着幽暗月光,翻过来调过去瞅着破铜片发呆,约莫三更天,脏兮兮的铜片似乎有点发亮,翠绿的锈润如翠玉,十分好看,黑漆漆的地方也仿佛被点染了油亮的墨色,盈盈融融笼罩在月华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小冯正迷迷糊糊把玩着,余光一瞥,就见几道黄橙橙白莹莹的月光从窗户倏然透射进来,一眨一眨片片光芒围住了铜片,亮成一团黄灿灿的幽光,“嗖!”一声被铜片吸了进去!小冯吓了一大跳,揉揉眼不相信似得再摸摸破铜片,方才冰冷如雪,这会儿好像有了些暖意,一道奇异的光线从铜片这头“滋溜溜”传到那头,两头光晕跟月华一样柔和温润,在中间交汇成一道盈融紫光,刹那消失了……

“真是件宝贝啊!”小冯把破铜片抱在怀里惊喜交加,虽说不上是啥东西,可他认定了,这铜片绝不是舅舅嘴里不值钱的垃圾,可到底是啥呢?他说不出所以然,突然又想起老刺猬精给的头发,赶紧从破棉袄上找出来瞅,既然土坷垃变成了金子,这东西肯定也不赖,可左看右看,那头发竟然变成根紫红色的长刺,跟个绣花针一样别在棉袄扣上。

小冯挠挠头,实在闹不清这长刺有什么用,就把刺和铜片搁在一起塞进匣子,拿黄绫一裹,带着困惑、不解和些许欣慰,睡着了。

不久之后,庆王、李中堂跟洋鬼子谈成合议,中外总算平安无事,街面上更繁华了,老少爷们脸上也有了笑模样。舅舅有了金子,顿时精神起来,病也好了,进来出去跟个耗子似得买东西,置办家具,给五奶奶买首饰打镯子,转过年来,又张罗着买房换地方住。五爷终于想开了:这些年死扣死扣,攒下的钱上次事儿全搭进去啦,一点没享受着,人这一辈子图什么?不就是个吃喝玩乐,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是?买一所像模像样的院子,把全家接进去,自己还是做打鼓声音,愿做就做,不愿做,凭这两块金饼子也能吃个十几年!

凭这点心思,金五爷心气更高了,用一块金子换了七百两银子,在东城永顺胡同买了一所两进的宅院,选了个良辰吉日,大家伙高高兴兴搬了进去,一家子住正屋,小冯住东厢房,这家子原本是个银号的掌柜,因庚子之变,全家逃回山西,连家具摆设一应物件也没带,这下全便宜了五爷。

小冯自己布置了房间,把匣子宝贝似得搁在枕头下面,看着高高兴兴乐乐呵呵的舅舅舅母和弟弟妹妹,自己总算给这个家有了个交代。

哪知乐极生悲,金五爷一家只在宅子里住了三天,到第三天夜里,邻居家不知为啥走了水,浓烟一片火鸦万只,正赶上刮风,那是风助火势火助风威,五爷一家都舒舒服服睡得死沉,哪里逃得及?刹那间全葬身火海!只有小冯半夜起来解手,发现大火连喊带叫唤,却早已晚了三秋,四邻八舍倒是全来救助,等到第二天上午,一座大院大半烧成了白地,小冯哭得死去活来,嚎啕不已,几天不到,又成了孤儿。

老少爷们也垂泪不已,帮着他收拾了残局,院子里正屋、西厢房、后院烧没了,还剩下东厢房和门房,其余家具财物全烧了个干净,小冯没地儿去,年纪小也主不了事儿,嫁出去的表姐回来干嚎了几声也躲了。没法子,他只得身穿重孝,求爷爷告奶奶,请诸位帮忙。

说来也巧,这一日正逢金五爷的一位老朋友,京城有名的镇威镖局的镖头胡大爷来祭吊,见老友死的惨,门墙冷落,小冯作为外甥虽然纯孝,毕竟年纪小形只影单做不了主,江湖以义气为重,胡大爷便挺身而出,帮着小冯主持大局,找来专吃瓦片的房牙子低价卖了院子,凑钱发送了金五爷一家人,招呼众徒弟帮着办了丧事,瞧见小冯没处可去,仔细端详,觉得这孩子忠厚质朴,孝义可嘉,便把他带回镇威镖局,收他做了关门子弟。

孑然一身的小冯感动得涕泪交流,带着那个包匣子的小包裹,在院门外大礼叩拜,跟着胡大爷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