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听外婆讲那过去的故事

年逾九旬的老人,带着鲜艳欲滴的红玫瑰看望自己已逝的爱人,这是怎样一种跨世纪的浪漫?

虽然庄老太太极力催促外孙、外孙女回去上班,但是章雪峰、章雪城兄妹还是在C市待了一个多星期。外婆的病已大安,恰巧又逢外公的冥诞就要到了,兄妹俩就延迟了两天,准备过了这个日子再走。

章雪城这两天一直陪在外婆身边,做些服侍、陪伴老人的事情,晚上也挨着外婆睡,减轻了母亲、姨妈、舅母们的负担。

老太太一向性格开朗,爽快健谈,而此次章雪城又在心中打定了主意,是带着采访老人的任务来的,自然是祖孙俩说的热络,格外亲热。在去给外公扫墓的头一天晚上,祖孙二人躺在**,语气平和地谈到了那尘封已久的一段家史。

这段冗长的谈话是从老人的口音作为切入点说起的。

外婆那一口标准的四川话曾经让章雪城好奇过,此时才有机会郑重问出心中隐藏已久的一个问号:“婆,您竟然会是南京人?我一直好好奇哦?听您的口音,完全是地道的四川人嘛。”

“傻小囡,你可知道婆都在这里生活多少年啦?快七十年喽!”老人比画了个七字,笑着摇头:“再让我到哪里去找过去的乡音呢?”

“南京话您一点都讲不来了?”

“都忘了呀!再讲也不好听了!都说乡音难改,可是如今哪里说得清我的故乡在哪里呢?眼下我只好说,我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四川人喽!”

这话让善感的章雪城突然有想流泪的感觉,她将头靠近了外婆苍白的头发,摸了摸老人家的脸颊,没有说话。

外婆年纪大了,却是灵透心思未曾老去,她笑着用手回摸着外孙女白嫩的脸蛋,喃喃自语:“我晓得呀,你妈妈都和我说过的,说我家城城小囡如今在写书呢?你妈就在我跟前说啊,丫头整日价去采访这个,去采访那个的,倒不如写写咱们家那点子事?让我有空给你讲讲……讲讲你外公当年的事情……可是,我倒搞不懂咱家这些事有啥可写啦?你外公这辈子也是个谨言慎行的人吧?你年纪小,一定没印象了,你大哥小峰可清楚呢,小峰的性格就随他!”

章雪城缓过来心绪,轻语道:“妈说的没错,我喜欢听过去的事情。以前我年纪小,不懂得收集这些,现在我就想多听婆您讲讲呢!……是的,外公去世的时候我才三岁,一点都没有印象了,我连老人家的戎装照片都没见到一张!我看到的有限的几张照片,都是他老人家老年时的形象,和一般四川老爷子没两样啊?也看不出……特别的样子来?可是我听妈讲过,外公年轻时候好帅的,又说大哥长得像外公,但是还是要比外公的模样差一个码子呢?我在想,婆您格外疼爱大哥,除了他是跟在您身边时间最长的外孙这点因素外,也多半是喜爱他酷似外公的容颜吧?”

她用脸蹭着外婆的头发:“我大哥够帅气了吧?于是乎我总在猜想,像我外公那样的民国型男,格外标致的一个人,穿上军装该是怎样一副形象呢?穿上将军服又该是怎样一副情形呢?唔唔唔……想想都令人神往啊!”

外婆笑了:“这点倒不假,他的确是很精神的一个人,要不然当年我也不会一眼相中他,然后又抛弃一切,死心塌地、千里迢迢地跟随他到军中的吧?”

她又露出遗憾惋惜的表情来:“可惜你外公那些穿旧军装的照片一张都没留下来,穿将军服的就更不敢留了。因为怕招惹祸端,都在后来那个混乱的年代毁掉了,烧光了……可是他年轻的时候都是在军营啊,打仗啊,哪里会有便装照片啦?于是你们真的再也看不到你们外公年轻时的样子了!”

“哈,婆!您和我外公的爱情故事一定超级浪漫?从红色玫瑰花的故事就可以略见一斑?那都是咱家的一段佳话了!”

老人开心一笑:“那是你表哥、表姐他们爱瞎起哄啊,非要搞的一个什么……浪漫仪式,还起了个名字叫什么‘跨越半世纪的纯爱’?……但是我是没所谓啊,倚老卖老就是,反正就那么点子事,我还倒怕你们这些孙辈笑话了?”

章雪城提到的是他们夏家的一个典故。因为外公外婆姻缘美满,感情甚笃,当外公去世后,每年清明,外公的寿诞、忌日,在C市的儿孙们都会陪伴着老人去看望老伴。

孙儿孙女们崇拜爱戴自己的奶奶和外婆,又爱和她老人家开玩笑,去扫墓时,不让老太太带别的颜色的花束,只给她买红色的玫瑰花,每次都是九十九枝,让她祭献到相濡以沫一辈子的老伴坟前。

有次回C市外婆家,章雪城兄妹也碰巧参加过一次这样的仪式:一大群孙儿、孙女、外孙、外孙女们围在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身边,看着她将手中鲜红欲滴的红玫瑰献到丈夫墓碑前,再请她当众做一番“深情表白”。

老太太不但欣然接受,每次还都会临场发挥,表现出格外让孙辈们惊喜的章节来。大家笑着扫墓,一派兴致勃勃、喜悦和睦的景象。

大舅有次曾经和章雪城说道:“人家家上坟都是悲悲戚戚、泪流满面的,我们家可倒好,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让人不觉得另类吗?”

外婆听了倒微嗔儿子:“我喜欢这样,你爸爸也一定赞同这样。他是一个心胸宽广,很有爱心的人,他才不要睡在九泉下,听着儿孙们在他坟前哭哭啼啼呢!”于是,久而久之,这种爱的仪式——“跨越半世纪的纯爱”,倒成为夏家的一个传统项目了。

此时提到此事,章雪城便央求外婆从头道来,给自己讲述一下她和外公的姻缘往事。

“城城丫头啊,要说我和你外公的婚姻,话可就长了,那都是七十多年前的事情喽……”外婆眯起眼,认真回忆起尘封旧事来:

“那时候我才十四岁,是刚刚在南京京剧行当唱红的一个……小戏子。”老人家说到“戏子”两个字时,停顿了一下,但是并没有过多的纠结情绪,她解释着:“是的,就是戏子,那时人们都这样叫唱戏的,虽然我也是出身于一个破落的书香门第,但是迫于生计,九岁就被父母送进了戏班子,开始了为人低眼相看的这门行当……”

“那年我刚满十四岁,却恰逢机缘,突然红了起来,挂了头牌,尝到了出名的味道。所有戏班姐妹们都很艳羡,可是我是蛮不开心的。”

“为什么呢,婆?”章雪城忍不住插嘴:“您当时知道自己的职业不高尚吗?您怕市井流言,被社会人轻贱?”

老人摇头:“倒不全是为了这个。其实啊,我们那个时代的人,远远比当今的你们要成熟得早。像我不过十四岁,已经尝尽了生活的艰辛,职业的甘苦!我突然有个很强烈的念头跳跃在心头,我不能这样继续生活下去了!”

她看着怀中的外孙女,解释着当年自己的一番抉择缘由:“戏剧界可都是相通的,一些外省来的京剧、豫剧名流也和我们相交过,他们中一些名气很大的红角儿台上风光无限,台下却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她长叹一声:“唱堂会,给军阀、有钱人家捧场、陪酒……我亲眼看到,一个我最崇拜的大师姐,当年的红伶,就坐在一个又矮又肥的军阀大佬的怀中,在和他闹着酒……亲眼目睹的这番情景对我的刺激太深了,我突然发现,我的未来就有可能是这样子?我当时是吓出了一身汗呐!”

“那您可怎么打算呢?”章雪城也被外婆讲述的紧张情绪所感,支起身子看着外婆问道。

“唉,那个年代的女子,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思前想后,唯有走这一步——早日嫁人!”老人唏嘘感叹:“趁着年轻,还是干净身子,要赶快找个好人家嫁了,也算给自己奔条活路啊!”

“那您又是怎样遇到我外公的呢?”

“一切都是缘分啊!”老人长叹数声,眼神迷离幽远:“那时候,我不是刚崭露头角吗?我就留神在自己周围找合适的婚姻人选。碰巧有一群年轻的军官经常来听我的戏,我就开始留意这些人,就这样,你外公进入了我的视线中……”

“哈,我聪明的婆啊!”章雪城忍不住感慨:“当年十四岁的您,就这样明慧过人,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光明的人生之路呢。”

“唉,光不光明的,我当时也并不知道,就只想要找一个可靠的人嫁了,改变自己作为下九流人的命运。”

“那当年我外公身上是什么东西吸引了您的目光呢?”

“他呀……”大半个世纪过去了,老人回忆起初恋,还是带有一丝少女般的娇羞神情:“他那时也不过二十出头,才是个军校毕业不久的营长,长得白皙斯文,不善言语,在那群叽叽喳喳的年轻军官中,显得有教养,胸有文墨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他果然是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的大户人家,家族里出了不少文人、官宦。他的大哥,是黄埔一期的学生,参加北伐军,二十五岁就当了团长,却在北伐之战中牺牲了。他是这个家族中的六少爷,也追随着长兄的足迹考进了黄埔军校。”

“其实后来你外公告诉我,他当年不喝酒不抽烟,没有一点那时候军官的一些不良习性,就是有一点,从小受家里老人的兴趣影响,喜好听京剧。他尤其喜欢程派青衣唱法,而我,就是专攻程派青衣的……没想到,就是他的这点爱好,倒促成了我们这段奇妙的婚姻。”

随着外婆的深情讲述,章雪城眼前浮现出当时的情景。

本名庄雅晴的外婆遇到了这位名叫夏云开的身材颀长、性情儒雅斯文的年轻军人,两人之间产生了美妙的爱情。男儿钟情,女儿怀春,很快两人就提到了婚姻问题。

夏云开当时不过是个刚刚上任的营长,薪俸有限,庄雅晴就拿出自己从艺五年来攒下的体己,为自己筹办了一个相当水准的婚礼。

在成为夏夫人之前,庄雅晴就脱离了本行,但是在谈婚论嫁时还是郑重接受了未婚夫提出的三个条件:其一,永远脱离梨园行当,此生不准再唱戏;其二,婚后完全断绝和梨园姐妹的往来关系;其三,永远不可做有碍妇道的事情。

说起这三个貌似苛刻强硬的结婚条件,章雪城有点为外婆鸣不平:“婆啊,我外公提出的这约法三章好霸气也好强势哦,尤其是前两条!您又是如何委曲求全的呢?”

老太太微微一笑:“丫头啊,你和雨飞没谈过恋爱吗?不了解女孩儿的心思么?”

她深深叹口气:“那时节我是疯狂地爱上了你外公啊,一切都顾不得了!别说三条,就是三十条、三百条我都会不眨眼地答应的!再说了。”

她看向自己的小外孙女:“我当时感觉得到他也是很爱我的,他提出的条件,也是爱护我之意。那年代不比如今,唱戏的人何曾有地位了?他作为一名军官,毅然娶了我做正房,也是要承担好大压力的。”

她笑着叹气:“后来我才听说了他的家庭情况,更加明白了他的难处!夏家六少爷娶了个唱戏的女孩子做少奶奶,他承受的风险岂是外人可参透的?我哪里又会怨他呢?”

章雪城默默点头不语。

却见外婆又自信地解说后情:“其实呐,我也没吃亏的。因为我当时也对他提出了三条要求。”

“您对外公也有约法三章吗?”

“是啊,我自小离家学戏,尝遍人间冷暖,自然会给自己的婚姻上一道保险锁呢!”

“快说说,婆?您的那三条是?”

“第一,不许抽大烟。”老人平静地说道:“你不知道,当年那些军人们很多有此恶习,虽然你外公节俭自律,但我还是要郑重强调这一点。”

“第二条呢?”

“感情专一,不准纳妾,终身一夫一妻。”

“哇,婆,您的想法好先进,简直是妇女解放先驱人物的思维逻辑呢?”

“小囡又胡乱嘲笑婆啦?”老人点点外孙女的额头:“不过在那个年代,这种要求倒真的是蛮新鲜的呀!那时候,像你外公这样的军官们,三妻六妾那是寻常事。但我当时想,我和你外公可是自由恋爱,感情基础好,再加上你外公人品厚重,内敛自持,而且他又通晓外语,崇尚西方婚姻文明,我相信他应该能做到这点。”

“是啊,外公他不但做到了,还做得很好,才成全了这段绝美姻缘,也成就了我们如今看到的这感人一幕——‘跨越半世纪的纯爱’!”

老太太点头:“我们一共生育了六个孩子,你外公他始终洁身自好,没有任何混乱想法和做派。”

“幸福的外婆请讲第三条吧?”

老人轻轻嘘口气:“这第三条嘛,其实是第二条的延伸条件哦,那就是——不准重男轻女。”

她向外孙女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将来不管生男生女,他都不准嫌弃我们母子,更不得借此生外心,另娶二房。但是这条对你外公完全是形同虚设,他根本就是一个思想开明的人,没有那些狭隘的想头。事实上,他最爱的孩子,就是他的两个女儿,一个是你的母亲,一个是你的小姨。尤其是你母亲,作为长女,她就是你外公的掌上明珠,心中至宝。”

章雪城不由得叹息:“唉,我聪慧过人的外婆,从此开始经营起一桩美满的世纪婚姻了?”

“唉,当年哪里会想到什么世纪婚姻啊?生逢乱世,居无定所的,怎么能想得太远、太多?”

她继续讲述着:“我和你外公结婚时,刚满十五岁,从此就跟着他去了军营,以后再没机会回娘家了。后来仗越打越乱,我的老家南京,又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我就永远失去了我的娘家和娘家亲人。”

老人神情平和,但是仍有难以抑制的悲哀叹惋之情从她微微颤抖着的声音里传出:“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也得抱着走。从此后,我就只有和你外公组成的这一个家了,我的丈夫和陆续出生的孩子们,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亲人了。”

章雪城随着老人的讲述,看到那个叫庄雅晴的女孩从一个小小名伶变身为一个年轻的军官太太。她随着丈夫辗转于各个防地、军营,两人的感情日渐深厚,为了丈夫,她将自己的名字都改了。

“小囡啊,你打小喜欢背诵古诗词什么的,应该知道你外公当年为婆改这个名字的深意吧?”

“庄雅晴改成庄月明……”章雪城沉吟着:“是取‘守得云开见月明’之典故吗?”

“不错,我的小囡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呢!”外婆摸摸她的脸,慈爱地笑着:“外公根据他的名字‘云开’,把我的名字改作了‘月明’,我体味到他的爱意。婚后,我们过了一段相对安宁的生活,他诗词文章装了一肚子,得空就教我。我那时虽然年纪小,却很有心,时常暗自计较着,你外公他如此博学,肯定不希望他的妻子不通文墨。所以我就拼命学习,好歹也学了一些东西,这让我受用了一辈子。”

老太太温柔地笑说:“其实我也常常在想呐,你外公他原本就是一个文人雅士,谁曾想他会成为一名军人呢?”

章雪城却摇头:“在那个年代,好多优秀的文人都会投笔从戎的。我外公也不是池中之物,所以征战疆场,究竟成长为一名将军!”

“将军!唉,这个头衔好听,可是那些年,谁能想象我过的是怎样一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老太太咂嘴叹息。

“听说外公在抗战时期,是川军李家钰上将的部下?”

“是的。不过当年你外公他还曾经在河南洛阳驻军过,曾经做到那里的最高军事长官。他奉命守黄河的一个渡口,据说和小日本打过好几次硬仗呢。”

老人回忆着:“虽然他从不对我讲这些,可是我也能了解到一些蛛丝马迹啊。就像你刚才提到的那位李家钰将军,不就是最后战死在疆场了么?……你外公的两个卫士,也都牺牲了,我能想象得出他经历的那些苦战、恶战。”

“婆,外公当时都打了哪些苦战、恶战?您对他的抗战经历还了解哪些内容呢?”

老人摇头:“那时候东奔西走的,我有时随他驻军在防地,有时又带着孩子生活在婆家,哪有时间关注男人们决策的那些事?再说了,你外公也一向不和我谈任何公事。他一辈子都是公私分明的一个人。”

“连他取得的那些战功也从不提起吗?还有……他后来成为少将旅长后的事迹?”

“从来都不提。别说兵荒马乱的年代了,就是后来解放了,你几个舅舅们问起老爷子当年的事情,他也总是摇头,保持缄默。问急了,他就瞪你一眼,硬绷绷回答一句:‘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有啥可提的?抗战那些年死了多少人?我的那些同学、同乡、上司、部下们都没剩几个了,我活着都是侥幸的事情,而且目前还儿女绕膝,天伦独享的,还有颜面喋喋不休么?’”

“哦,外公……”章雪城嘴里念叨着,在脑海中想象着自己毫无印象的外公形象,又陷入到一贯制的惆怅思绪中,耳边,外婆还在轻语为她讲述着:

“他就是这么个人呐,谁都拿他没办法,只有你父亲是个例外。当年和你母亲成婚时,你父亲章虎臣才从朝鲜前线回国不久,特意来家里看望我们。可能都是军人的缘故吧,他们爷俩倒对路,聊了好久。我当时还有点担心,毕竟他们不是一种军队中的人,别言语间再起什么冲突了?后来你妈妈告诉我,你父亲很尊重、敬佩你外公,说他是个有历史眼光和政治局量的优秀军人,很了不起!”

“这就是两个纯粹军人间的惺惺相惜!”章雪城万分感慨,却忽然间又记起以往听到过的一些事来:“啊,我想起来了,外公在抗战结束、内战爆发伊始,就毅然决然地解甲归田,回到C市老家来当寓公,就是有远见卓识的。他不愿意打内战,不和共产党打仗,所以也客观上收获了好的命运。我听我妈说过,外公偶尔有次向她透露过,当年外公的部队接了命令是要被调往淮海前线的,如果外公去了,就和他的部队一起消失在历史烟尘中去了……”

外婆点头:“你外公从来也不对我讲局势、政治什么的,我也不懂。就是有两次,他郑重地向我提到了前途命运问题。”

老人掰着指头回忆道:“第一次,就是我和你说到的那个抗战时期守黄河阶段。某次可能是大战之前吧,他郑重对我交代了家事,告诉我,如果他阵亡了,就让我拿着抚恤金,带着孩子们回C市婆家老公馆去生活。他说,他是为国捐躯的,他的兄长们会照顾我们母子的。”

她叹口气,又接着道:“还有一次,就是你刚才提到的抗战结束后,他解甲归田时。记得当时看他放弃了将军的头衔,准备回家当寓公,我有点不理解,他平静地对我说:身为军人,他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打完了他该打的仗,就想回家去实现他从小的夙愿,也是完成他早逝父母的期许——做一个文人,读书习字,平静过完余生……”

章雪城听了,心中更加向往,也更加惆怅起来:“婆啊,我外公是个好有个性的人呐!我多想穿越时空隧道,去见证一下他老人家的功勋,也感受他不凡的行为、言语;哪怕和他老人家聊聊天也好……可惜我生得太晚了……”

“唉,傻丫头,婆也总是想着能早日和他见面啊!”老太太触动了情怀,语气更加幽怨起来:“如今赶上这好日子,过的人心里都是甜蜜蜜的,我是舍不得你们,舍不得这枝繁叶茂、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我的孩子们……可是,想到你外公还在地下孤零零地盼着我呢,我心里又纠结矛盾,总是怅然若失,七上八下的呢!”

“婆,您还是要长命百岁,必须的!”章雪城忙搂住外婆身子,亲昵地说道:“我不准您这样早去找外公,你们下辈子还有一辈子呢,不急不急!您今生就要努力多活,替我外公好好多活几年!”

她忙用话岔开这个不详的话题:“您再给我讲讲外公的一些细节故事吧?也许,我不能用笔去马上记录下祖辈的故事,但是我想感受一下历史故人的气场,我要从我外公身上体味到一种精气神切实存在的感觉,来印证和坐实我正在写的一些历史人物。甚至是,婆您身上的气质、气场,对我来讲都是格外宝贵的!我也想从您这里感受一种历史人物的存在感。”

“细节么……”老人微微眯起眼:“有关你外公的性格么,我可以给你讲个小故事,你就会感同身受了。”

“那年,我和你外公成婚后第一次随他回去省亲,这也是我第一次上婆家的门。那时我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你母亲五岁,你大舅三岁,你二舅半岁……”

“回到C市的老公馆,下车站在门前,你外公突然让我带着孩子们等在门口,他说他要先进门禀报一声。那时他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大哥也早已阵亡于外地,但是他认定二哥二嫂就是家长,必须把我们的婚姻情况当面和哥嫂说清楚,才能领我进夏家门。”

“我带着三个孩子,一大堆仆从、副官,就这样等候在婆家门前,难免心头有点委屈。那时你外公已经是上校团长了,身边随从很多,我的三个孩子也都各自有自己的乳母、仆人照顾,我也是军官太太身份多年了,却被如此冷落在夏家门外,我这心里啊,实在是憋屈……后来还是他的二嫂,你应该叫二奶奶的,赶着出来迎接了我们,她嗔怪你外公都是军官了,却太拘礼。你外公看了我一眼,竟然仍旧神情认真地回答他的二嫂:家有家规,哥嫂如今就是父母一般,我们做小辈的,断不可轻慢僭越……”

章雪城听了抿嘴微笑:“这就是过去的君子风范吧?岂能简单用迂腐陈旧、封建思想来定义?”

外婆又讲了个事例:“还有些小事,也可看出他性格的方正可爱!当时我们住在老公馆,是前后三进的屋子。你外公进出院子,从来都是眼睛平视前方,直进直出的,从不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的……丫头你虽然不记得他的样子了,可是婆给你看过他的字的?你外公的字写得好,那可是远近都有名的。你细细品他的字,就会发现,真真是字如其人——那些字个个刚劲有力,方方正正,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痕迹!”

“但是我还是最心仪外公那蕴藏深情于平静中的家国情怀!”章雪城认真道:“您刚才提到的,外公有次参战前同您告别,他一定是做好了就死的准备。婆,您当时怕过吗?”

“哪里顾得上怕了?”老人叹息:“那个年代,嫁给个军人,就注定不能将这颗心完全放在肚里。后来也习惯了,就在想,若是他不幸走了,我也只有自己咬咬牙,把孩子抚养成人,就算对得起他了,以后地下相见也不愧疚于他了。唉,那时候,我们女人也苦啊,成日家带着孩子生活,衣食住行,还要躲警报,连夫妻之情都顾不得深想了,人呐……永远是被环境左右着,挣扎着,有时又被裹挟到深渊中去了……”

这番话让章雪城突然记起了高志航和他的妻子们,心底流过一丝怅惘之意。

第二天就是外公的冥诞,章雪城和母亲、大哥以及舅舅姨姨、表哥表姐们一道,陪同外婆到郊外的陵园祭奠外公。

当她看到外婆在大哥的搀扶下,将手中的那束红玫瑰放到洁白的大理石墓基前时,心里蓦然升起别样的思绪来。那原本毫无印象的外公的形象,就这样在脑海中清晰可辨起来,和她笔下的那些英雄们融为了一体。昨晚老人的长篇讲述起了作用,它又一次点燃了她心中的英雄崇拜情结,也体味到那个时代家国情怀的深厚和深沉。

耳边响着的,是九旬外婆的轻柔呢喃之语:

“云开,我爱你,一生一世不曾改变。现如今,儿孙们可都在眼前呢,没人笑话我这九旬的老太婆还在这里说爱呀什么的……因为他们都是你的骨血,懂得我们的这份缘分,这份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