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不要吵醒她(6)
果然,不一会儿,几个道士敲起了钟打起了铙钹,口中念念有词。重光好久没见如此隆重的丧仪了,不禁入了神。醮台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渔民手扶一杆带根的毛竹,竹子梢上顶着一只筐,筐里装着一只羽毛雄健的大公鸡,面对大海,不停地摇晃着毛竹。
那些披麻戴孝的人,围着毛竹随着摇晃的方向,一圈圈地打转,有人还高喊着:“村长来呀!村长来呀!”一个孩子让大人给把在那儿,用稚嫩的嗓音懵懂地应着:“来啰!来啰!”
重光心一沉,“村长?”按照这么多年来去外地办案的惯例,一到当地他就该联系当地相关部门请求协助,但这个小小的琉璃岛只有一个小小的村长,竟然在他初来乍到的时候就死了?
“村长死了?”
“没见在喊魂?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出海的时候落水啦。”
“这么惨?”
“他还好,起码还有个儿子,最可怜的是虾叔,打了一辈子光棍儿,死了也没有个人送终。”
“虾叔?”
“我们这岛上看灯塔的一个老鳏夫。前些天外边来了个年轻人,忽然就不见了,虾叔非说那人是让鬼给害死的,还说鬼就是扔在海上的那口棺材,非让村长把那棺材烧了。村长正要出海,哪儿顾得上,就跟虾叔说先跟他出海去,回来就办,结果还没回来呢,两人在海上就出了事。”
重光心头一冷,那个年轻人八成就是昆山了。
“‘棺材里的鬼’是怎么回事?”
“唉,说来话长,那个棺材在岛上作祟好多年啦,你要是不怕我得空带你去看看。”
重光连连道谢点头,虽然他对一口棺材没什么兴趣,心想那不过是岛上的渔民们以讹传讹罢了。这时,海鲜面也上了桌,重光饿极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还没吃上两口,筷子就停住了。
只见香烟缭绕中,一张冷冰冰的脸在烟雾中渐渐飘了出来,就像穿破重重雾霭的一朵苍白的匏瓜花儿,是顾夏初!
她站在人群当中,目送着送葬的人群,面无表情。唯有那微微蹙起的纤细的双眉,幽凉的双眸,落在那些来来往往在面前晃动的人影上,带着点儿飘忽,恍如欣赏舞台上的皮影戏。
重光心里咯噔一下,想不到顾夏初会如此突然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像是不期而遇,又像冥冥注定。他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那看似黯淡失神的目光,落在放着稻草人的空棺材上,竟闪烁出一种独特的冷漠的激动。
夕阳的余晖透过乳白色的薄雾,给海岛涂上了一层淡金色。
道士看着潮水一涨一落,口中念念有词,与亡者的灵魂在空中呓语,最终护送棺木到山崖安葬。
抬柩人在前,麻木的人流与道士随后,一行人浩浩****向山上而去,重光跟了上去。
送葬的队伍行走在树林的稀薄处构成的天然小径里,表情木然冷漠,有人甚至打起了呵欠,重光找不到顾夏初的影子了。
就像行进在丛林中的猎人,忽然发现枪口对准的那头白鹿不见了。重光想不通,自己多年的老公安经验,竟让一个人在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溜走了。他心头的疑云更重,她那看似默默又无辜的阴冷中总是带着那么点儿让人难以察觉的狡黠和杀机。
他返身追向山下去,太阳已经陨落,吞噬了日光的海水透着恬静,暮色幽凉。这是他从未涉足过的南方丛林,浓烈的草木香伴着未褪尽的热气,每一步下去都有直冲鼻腔的草叶腐败的气息,巴掌大的飞蛾没头没脑地飞撞过来,色彩斑斓的蜘蛛忙碌着织就可以遮住天空的蜘蛛网,倒悬于树梢上比平常同类都稍大的蝙蝠,吐着毒气在草底下窸窣而过的毒蛇,像一团绚烂的火球,在暗色中莹白闪烁的不知名的花朵,散发着馥烈的香气溶入棕红色的夜雾之中,令人眩晕……
山上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亡者亲属的哀号惊起宿栖的鸟雀,它们发出各种怪异粗哑的叫声扑棱棱地飞向别处。一怔之间,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重光身后,就那么一秒钟,重光的眼前便一片模糊,重重倒了下去。
夜,就这么暗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恍恍惚惚有了意识,自己似乎躺在一个异常阴暗的地方,看不清左右,也睁不开眼睛,动也不能动。他想,老子的脊柱一定是受伤了,他甚至想不起来之前发生过什么,是不是从什么地方摔了下去。
忽然,头部一阵剧痛,黏腻的**自额头缓缓淌下,灌进脖颈。脖颈上传来糙裂的磨砺的疼痛,有人用绳索箍住了他的脖子,被血水糊住的双眼因暴涨的血压睁开一点点了,一张苍白又疯狂的脸在面前晃动。
是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喘息着。
重光像只奄奄一息等待宰割的羔羊,他感觉自己沉重的躯体正在一点点被拖向更黑暗的地方,老子是不是要死了?昆山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萦绕——“我不是杀人犯,江小鱼不是我杀的……”
有那么一瞬,她的眼神与他寂然相对,冰样淡漠,甚至摩挲了一下重光头上汩汩淌血的窟窿,像猎手把玩猎物身上的伤口。
“王警官,你有哮喘症……”她冷笑,手中的石块滚到地上,发出咕咚咚的空洞回响。重光从头部的剧痛来推测,它一定沾满了鲜血。
重光等着对方下杀手,是肢解还是绳子勒毙,但什么都没有。
时间一点点过去,痛感缓缓地从脚传上来,他的身体也渐渐有了麻刺感,神经开始复苏,气血一点点回到身体,或许五分钟,十分钟之后,他就可以活动双手,摸向后腰的枪。
残存着一丝意识,挣扎在生死之间的重光正想努力活动麻木的双手时,一股臭鸡蛋样的气味若有若无地飘过来。那气味令他的口鼻灼热,眼睛刺痛,喉头奇痒无比,甚至是气管**,发出难以抑制的喉鸣音。重光心头涌上寒意……这山洞里面有毒气。
他剧烈地喘息着咳嗽着,胸口的憋闷令他万分痛苦,如果要他选择一种死法的话,他宁愿被对方直接勒死。
周围黑漆漆一片,唯有前方远处是一片光亮,他拼尽力气向光亮处爬去,但呼吸的困难让他爬不出两步就得重重喘口气。但接下来的一幕让他毛骨悚然,那些光亮竟然是密密麻麻的蚂蟥,它们贴附在洞壁上,厚厚的一层,犹如此起彼伏的波浪。重光倒吸一口凉气,疼痛和窒息感拖累着他,他的身体只能缓慢前移,而那些蚂蟥也发觉到地上的活物,如侵略军一般涌了过来。
当重光忍受着蚂蟥的攻击,将勉强能动的双手摸向腰际时,他绝望地发现手机和枪都不见了。
突然,一双手把住了他的两条腿,重光一惊,一个人影立在身后。
“谁?”
那是个身材佝偻的老头儿,身穿海上作业用的防水衣,他身后带着一缕光,看上去像某种生长在阴暗角落的怪人。
他不说话,只是抓住了重光的手向前方拖去。重光因拖拽之间产生的疼痛喊叫起来。
“你到底是谁?”
“我是这个岛上的,大伙儿都叫我虾叔。”老人掏出打火机,在洞里四处查看了下,迅速又灭了火。
“虾叔?”重光忽然想起午间在码头小店老板说过的话,不由得喊起来,“你不是死了吗?!”
“我要是跟你一样蠢,可能就真死了。刚才害你的那个丫头,害死了我们村长,我看出来了,她是故意引你上山的。”
“你是说顾夏初?”
“从她来这个岛上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她不对劲。她太像我们岛上的一个丫头了,只是那丫头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重光想要再追问,但因突发的哮喘症咳得上不来气,他抬起半僵的手指指胸口,喘息着吐出一个字:“药!”
虾叔忙向重光的胸前口袋摸去。重光喷了药,这才慢慢活过来,被砸伤的脑袋重得像颗铅球,暴露的伤口,地上的血迹让一堆堆小山般的蚂蟥闻风而至。虾叔将随身携带的药粉撒在蚂蟥堆上,或许因浓烈的药味儿驱遣,蚂蟥渐渐散去了,重光想爬起来,两只脚却不怎么听使唤。虾叔叹了口气,用羸瘦的身子撑起了重光。
重光长舒了口气,“我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儿。”
虾叔长叹一声,“要不是我,你死在这儿都没人知道,她像鬼一样,害人都不露痕迹。这洞沟沟角角很多,还有毒气,岛上人都不敢进,当年是让日本鬼子追得没地儿躲了,才进来藏一藏。除了毒气,还有蚂蟥,加上这洞在半山腰,潮汛一来,洞就会被海水填满,你要不及时爬出去,就会被堵在里面。”
重光听得毛骨悚然,虾叔催促着:“走吧,涨潮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重光忍着痛跟着涉去,前方漆黑,一汪汪海水在黑暗中银镜一样闪闪发亮。不到五分钟的功夫,海水没过了脖颈。虾叔带着重光潜游水中,令人窒息的黑暗过去,眼前渐渐明亮,两人正要靠近一处礁石,忽然重光脚下一沉,像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的脚踝。只见水中一团黑影,粼粼闪烁,他大喊一声:“虾叔小心!”
虾叔没有回应,浓烈的血腥味儿盖过了海水的咸腥,他的身子散了架一样失去了控制。重光转身抱住了虾叔,身后的黑影却扬起匕首紧接着刺过来,重光一个侧身躲过,反手拿住对方手腕,对方却鱼一般逃离了反制,迅速消失在水下。
她来去之快,令重光措手不及。天色全暗下来,他想要扎入水下搜寻来凶,被虾叔拦住。鲜血从口中溢出,虾叔艰难道:“你抓不住她,她是在海上长大的,快走——”
重光怎么肯独自离开,他抱住性命垂危的虾叔抓住一块礁岩,竭力把他推上去,凭着多年办案的直觉,他相信对方还没有离开,一直潜伏左右,但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就在他把虾叔推上礁岩的那一刻,内踝又一阵钻心的刺痛,他险些撒手仰覆水下!不等他躲闪,第二刺已扎入臂膀,对方从水中盘旋而出,阴险得像条水蛇,她的头发湿哒哒紧贴着脸颊,眼神凌厉凶狠,活脱脱一只嗜血恶鬼,匕首的寒光卷着浪花一波波向重光袭去,重光根本看不清她的脸,他甚至难以相信对方是个女人。
冰凉的海水浸得他浑身发冷,血不断融入水中,简直就是慢性自杀,如同挣扎在沼泽中的人,越挣扎陷得却越深,而凶手还在暗处冷笑着看他,随时准备袭来,此刻的重光感觉糟透了。就在他捂着肩膀,惊魂未定地紧盯着水面时,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枪响,礁岩上伸来了一只手。
来人是谁,重光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抓住那只手,逃生的欲望驱使,他一个纵身跃了上去。
“她走了。”那只手的主人在夜色中渐显,是个年轻人,重光感觉在哪里见过他。
“你是谁?”
“我们见过。”
“杜小麦!”重光很快认出对方,何况在来琉璃岛之前,自己还调查过他。但重光没时间多说什么,急忙蹲在虾叔身边对其进行心口按压。与他愤怒粗重的喘息声相反,虾叔的身体一团冰冷,没有了气息。
“心脏贯穿伤,失血太多,在这个鬼地方,急救都来不及……”杜小麦拧开手电筒,翻开虾叔的眼皮,光反应已经消失了……
顾夏初很饿很狼狈。
夜漆黑如墨,她完全看不清自己,如一段枯木伏倒荒山。
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在空中回响,她站在风中,透过夜色眺望着远处的灯塔。
灯塔,从她幼时的记忆初始,就以温润的明亮的目光迎接着她。它是昔日那些摧肝断肠荒芜年月的见证,“唯鸿不会回来了,他要出国。我从来都不赞成你们的婚事,这样一来,你也该想想自己以后怎么办。”丁吴贞握着一串串饱满的扁豆,麻利地撕去它们的青筋,面无表情。
“怎么办?”天真软弱的她嗫嚅着,更像在自言自语。她在丁吴贞的背影下卑微得像只虾蝼,腿都麻了,微微隆起的腹部像只忍辱负重的半括号。
“都是你自己作的孽。姑娘家怎能那么贱?你和你妈真不一样,你妈比你有骨气多了。”丁吴贞阴阳怪气地奚落着。
“我要去上海,找唯鸿。”她心口咝咝冒着冷气。
“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他早就走了,坐飞机去外国啦。”丁吴贞气急败坏地摔下扁豆,转身进屋拿出一个白色纸包向白兰扔过去,“我托人去岸上买的。你一个姑娘家肚子大了将来怎么办?你终究还是要嫁人的。”
“除了他我谁都不嫁。”眼泪刷刷地从她脸上下来,她咬着唇面色惨白,像快被暴风雨折断脖子的小白桦,“我把孩子生下来,等他……”说出最后这两个字的时候,她几乎是咬断了牙。
“别做梦了!这儿子是我养的,难道还要听你的?他这辈子不回来了,国外的日子多好啊,将来他还要把我这个当娘的接出去享福呢。”丁吴贞哼哼着,轻蔑地瞥了白兰一眼,“我对你是做娘的心肠,买这个是为了你好。趁着没人知道偷偷把孩子做掉,别等着将来丢人现眼啦。”
白兰握着纸包,像握着一只生了瘟疫的老鼠,她浑身筛糠一样抖,眼泪不值钱地滚落着,颤声道:“我知道这个屋里除了他没人是真对我好的。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年的口粮。这孩子是我的,谁说了也不算,我也不怕丢人现眼。”说着她噔噔跑出了屋。
她已经不能在这个家待下去了,这本来就不是她的家。虾叔收留她在灯塔下的空房子安歇了几天,“老汉睡破鞋”的风言风语就起来了。她只好一个人去了教堂,破败不堪的教堂残留着昔日她和妈妈厮守过的房间。
不知多少天过去,她的孩子几乎都要破壳而出了,粗笨的肚子大得像只鱼篓,走到哪里都会惹来一片嘲笑和奚落。她不在乎,游魂一样捱着日子。
她不肯绝望,尤其是在早上,朝阳初起来,她便会跑到灯塔上去,在那里可以第一眼就看到船进港。她多么期望某个明媚的早上,船上会出现心上人的身影啊。
她没钱去岸上找他。
几个月过去,没有任何海上来的音信。
她不知道,那些信未登岸之前便被一个人截了去。
这么小的一片岛屿,谁不晓得谁?出海捎信的渔民们多半是给丁吴贞几分颜面的,那信也就暗中让她给揣了回去。世俗的眼光里,这种靠着弄大自己肚子强势逼婚的女孩子多半是不讨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