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不要吵醒她(1)

其实我来自一个你所不知道的岛屿,

黑暗中,

也常常哭泣。

室内阴冷。

在阳光剧烈的岛上游**太久,突然走进这样阴暗的房间,眼前便是一片黑暗,如同盲目。空气中令人窒息的味道类如潮湿的苔藓,朽烂的衣物,腐败的动物尸体,这种味道充满不祥的暗示。

房子内深,比她梦中的要大很多。

是的,她在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中见过它,那座屹立海岛之巅的教堂。

华唯鸿说,在洋教父死后,那座教堂就没了主人,“文革”前后被改作了来岛上流放的劳改犯安置所。

它是上下两层的。甚至,房内一角还有一个狭窄的木质甬道口,看来是通向了地下。

墙壁上有很多陈旧的贴画。大幅大幅的高丽纸贴画,画的都是海岛上诡异艳丽的野花甚至海鸟,笔致精美简洁,虽然已被时光磨损得黯淡发黑,大块脱落,但磨损不了画作者过人的绘画天分。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借着昏暗的光线在空气中顺着它们的花纹线路游走,想象着作者昔日描绘它们的情形。

时而,空气中有毕剥的响声,从阴暗的楼道内传来,像是有人在暗中开门向这边偷窥,又像是穿裙子的女郎疾步跑过走廊发出的沙沙声响。那些房间就静静伫立在走廊尽头,像一张张藏在面具后面的脸,诡秘莫测。

忽然,一个黑色的物体向夏初袭来,夏初惊叫一声,本能地抱住头蹲在地上。那物体又从夏初头顶一掠而过。那是一只黑色的野猫,四肢粗壮,孕相明显的肚子,在窗前消失的一瞬她留下一句话。

“不要吵醒我。”

哦,她在张口说话,“不要吵醒我……”

夏初怔然,发现墙壁上干结的赭红底色在慢慢融化,变做了缓缓流动的血浆,地板上多了一缕粘腻的如美人之舌一般红艳的血迹……哦,不要吵醒我,你是我的乖女儿……这凄凉的声音在教堂的阴暗走廊内回响,她站在楼梯的拐角,瞪大眼睛,望向黑暗尽头,有“咔咔”的闷响。

她闭着眼睛缩成一团不说话。她知道那是一个人的身体碎裂的声音,关节,骨骼,肌肉带着鲜血一起在钝器下四分五裂的声音。那种声响成了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经常会在她的耳边回响,“咔咔,咔咔……”

每当听到这种回响,她心脏的血液就瞬间凝固,喉头梗塞,脑部缺氧……眼前一片黑暗……闭上眼睛的一瞬,一个影子压了下来,她不敢看那张脸,眼角的余光只见那影子脚上的一双红舞鞋,她艰难地喘息,喉头哽咽,“妈妈……”

这已经不是顾夏初第一次晕倒了。

华唯鸿这次在教堂能找到夏初,不过是凭借第六感,他早就察觉到她对那教堂充满了好奇。教堂十多年无人涉足,他曾有几次试着在里面逡巡片刻,怀恋些童年的美好,但刻骨的阴冷还是令他产生难言的恐惧,惴惴不安退了出去。这次若不是为了寻找夏初,他几乎不想推开那道斑驳诡异的红门。

幼时,他曾经在这座教堂奔跑过,政治风暴来袭之前的教堂是儿童欢乐的天堂。

一批来自陆上的人住进了这座教堂,岛上的人都觉得新鲜极了。当然他们是“犯人”,是被分派到这个偏僻的海岛接受思想改造的,可渔民们都没有把他们当做犯人,反而礼敬有加。

犯人们生活都讲究得很,与岛上人截然不同,他们喝随身携带的香气馥郁的高级茶叶和咖啡,衣服整洁光鲜,不像唯鸿的父母,身上的衣服没有一处不打补丁的。思想犯统共也就七八个,在唯鸿父亲的看束下天天开会,做思想报告,对着一本红色的书发誓检讨。那时候唯鸿的父亲奉命对这些人进行监督,唯鸿也因此常常能跟他们混在一起。他记得其中有一个会跳舞的江老师,长得尤其漂亮,却最不积极,常常是以冷哼和白眼对付唯鸿父亲的训斥和警告,唯鸿的父亲也不生气。

江老师不是上海来的千金小姐,她是做了母亲的人。可即便做了母亲也不妨碍她有少女一样的秀色,唯鸿至今还记得父亲第一次看见江老师时的情形。父亲的裤裆鼓起来了,这让他幼小的内心第一次对男女之事有了隐秘的感觉。

随着大犯人们来的还有一个五岁的小犯人,她躲在母亲的身后与年少的唯鸿有了平生第一次怯怯的对视。她的眸子闪亮若天上的小星星,皮肤娇嫩若初绽的玫瑰花蕾,与岛上风吹日晒的孩子截然不同。后来,他们成了天生默契的玩伴,她的名字叫白兰,是江老师的女儿。

白兰常有从上海寄来的新皮鞋,脸上散发出雪花膏的香气。那香混着甜甜的牛奶味道,令唯鸿十分着迷。白兰不像她的母亲清高倨傲,私下里常在他面前跳母亲教给她的天鹅舞。她是天生的舞蹈胚子,得了江老师的真传。稚嫩的脚步在地板上优雅地回旋宛转,转出一圈又一圈年轮,他们在那一道道年轮里面携了手,穿越命运的丛林……

他是不应该来这里的,这座教堂有他与白兰的第一次相遇,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亲吻,甚至是第一次品尝伊甸园的禁果。他叹口气拧开青石壁上橙黄色的老壁灯,那熟悉的灯亮了二十年,看见他都学会眨眼睛了,还有拱顶下垂着的那盏巨大的铜色古灯,在空中摇摆着身体向他微笑示意,瞬间砰然而落。

之后无论如何回忆,华唯鸿都想不起吊灯坠落那一刻有多突然。一个杀手突然之间向你掏出了手枪,蓄谋已久,毫无征兆。瞬间,血就从大腿上冒出,蜿蜒若深红色的赤蛇,整条腿都痛钻心。母亲的警告在耳边响起:“那个教堂是闹鬼的!”

再痛他也不该晕厥过去,可他的大脑确实失灵了。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右手紧掐左手无名指,竭力恢复神智。就在这时,后面涌来一股冷风,楼梯下面上来一个影子,他无力转身,却能感觉到它离自己越来越近,无声的危险的气息包裹了他。那影子歪歪曲曲,像爬在地板上的一条蝮蛇,它的头昂起来了,吐出红色的蛇信,不,它手上举起了一件明晃晃的东西,活像一把尖利的剪刀手,他的身体却瘫软在那里爬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汗如雨下,它要杀死我!

教堂的大门突然“吱呀”一声响了,阴冷的大厅涌入的光亮刺到华唯鸿的眼睛,令他眼眶生疼,接着就陷入一片黑暗。

华唯鸿是被虾叔背出教堂的。

岛上大夫来过之后,华唯鸿高烧不起。丁吴贞认定了那教堂是鬼宅,儿子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给害的。

华唯鸿静静躺在**,那把在空中晃着的剪刀手始终浮在他的脑海里,焦虑与疑惑折磨着他,以至于手心冒出细汗,受伤的那条腿疼得更加厉害。当他自虚无中睁开眼睛,看到那水妖般的影子飘然而至,他却不敢发出呻吟……

顾夏初成了这个家里最忙碌的人,她已经不是华唯鸿眼中那个忧郁敏感需要处处小心呵护的弱女子了。有时候华唯鸿都觉得奇怪,她与母亲,与自己如此默契,仿佛本就是这个家的一分子。

顾夏初学会了抱着木盆,像其他渔妇一样去岛上仅有的一条小溪洗衣物。

溪水潺潺,鱼游浅底,顾夏初第一次望着水中的自己,由衷地微笑。

忽然,旁边一声惊叫,夏初抬头一看,只见一位胖胖的老妇人不小心踩在了溪边滑腻的鹅卵石上,差点仰头向后倒去。

夏初忙伸出手将老妇人稳稳扶住。妇人连连称谢,但一看夏初的模样顿时失了魂,什么话都不敢说低着头就匆匆而去。

溪边那些洗衣的女人见到这个情形都窃窃私语。

“这不是华家原来收养的那个女儿么?”

“瞎说,那孩子早死了!”

“真是见鬼了,没一个地方不像!华家的儿子是照着原样又找了一个?”

“我瞧见她,就想起上海的那个婊子,一股子骚味儿……”

“呀,别说啦,人都死了这么多年,积点口德……”

一帮女人在一起窃窃私语,嫉妒与辛凉的气味溢于言表。

夏初浑身不自在,默默离开了那片是非之地。

溪水是蜿蜒在海边一片沙柳林里的,刚出树林,就见前方码头停了一条客船。

船显然是刚靠岸,三三两两的船客下了甲板,正向栈桥走去。

其中一个人的身影似曾相识,令她吃了一惊。那人,竟是昆山。

昆山显然也注意到她的瞩目,两人不过是一座桥的距离。

那一瞬,或许夏初可以低头而过,她在桥上却静如落花,淡然一笑:“你怎么来了?”

昆山终于确定那人是夏初了,不管怎样在如此遥远的陌生地方还能遇到相识,任谁都会开心,“阴差阳错,一言难尽。”

琉璃岛也就百十号人口,来一个外人尤其惹眼,眼下这一对都市气息浓重的俊男倩女笑意盈盈隔桥相望,那些追随夏初的老女人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毒辣。

“恭喜你!”昆山的微笑得体,没有写出明晃晃的凄凉。

顾夏初伸出双手与昆山轻轻拥抱,“其实我还是很希望再看见你。”

“为什么?你不怕我了?”

夏初看昆山如此惊诧,浅笑也流淌成软甜,“我为什么要怕你呢?”

她笑得绚烂,昆山一阵寒战。他记得华唯鸿的警告:夏初这样的病人都是有心理症结的,没有摸清这个症结之前,无心的一句话都会是过敏源。他生怕自己犯了忌讳,只能随着夏初的兴致敷衍着,心里却一直纳闷自己在顾夏初的心里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呢?

夏初提出尽地主之谊,帮初来乍到的昆山安排一个住所。昆山心里却还飘着一缕缕疑云,王重光之前对他的种种暗示,令他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想,但夏初的浅浅一笑又令他的心死灰复燃,她是不是与江小鱼用了同一张皮囊?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华医生呢?”

“他病了。”顾夏初笑中带苦了,“他说这儿是他单独为我开辟的一个隔绝世外的精神病院,怎么也想不到你也会来这个岛上,我真是太高兴了。方才我还想难道你是来我们医院报到的?”

昆山勉强一笑,他最忌讳的就是精神病人。在国外工作时,一个朋友讲过,什么病人都是人,唯独精神病人的一些群体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类”。顾夏初的这个玩笑听起来怎么也不好笑,甚至在他听来有些刺耳。

顾夏初并没有察觉到昆山的不悦,仍旧自言自语道:“这岛阴气重得很,听说正在闹鬼。”

“什么鬼?”

“一个女鬼,常在晚上出来,还抱着一个孩子。”

“挺有意思。”

“这次可不是开玩笑,大家都这么说,你晚上千万不要出来。”

昆山却只当对方是开玩笑了。他看夏初完全没有了昔日的病态,巧笑倩兮,一排贝齿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忽然产生了将她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冲动令他心头作痛。

栈桥边有着岛上唯一的一座渔家餐馆。

老板是位五十岁开外的渔家汉子,紫红脸膛,爽言快语。昆山询问附近可有旅店,老板朗笑,海岛的旅游业在这两年才开始兴起,客栈还从未有过。

顾夏初在一旁笑道:“我倒是认识几户人家,可以帮你问问。”

昆山称谢。顾夏初翩然而去。

昆山一边吃着老板端上桌的新鲜渔家饭,一边醉心于这里的秀色。云和天都极美,一想到江小鱼生前可能涉足这片地方,他的心头便漾起淡淡的忧伤。

夏初消失了三个多小时,回来时手头多了一把钥匙。

“现在是出海的旺季,渔户们都不在。没办法,我借了教堂的钥匙,那儿还可以将就几天。”

老板颇为吃惊,看了看夏初,“顾小姐,那个教堂也能住人吗?”

夏初反问:“为什么不能?”

老板心有余悸地提醒着:“那教堂闹鬼,华医生不是摔断腿了吗?难道你忘了?”

夏初一怔,转头看向昆山:“你看我说的没错吧?都说这岛上闹鬼。那天教堂拱顶上的灯不知道怎么突然砸了下来,唯鸿受伤了。”

昆山不以为然,“教堂年久失修了吧?没关系,我不怕。”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方才我去求村长帮忙,村长说以前也常有游客来,在那教堂住过,没什么事情。不过住不住在于你,实在不行,你来我们家。”

昆山笑了笑,“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住就是了。”

两人出了店,向教堂走去。

夏初忽然停住脚步,回头认真地看他,“为什么来这座岛?”

“我?我来找江小鱼。听说她生前来过这里。”

“江小鱼——”顾夏初的眼神又有了阴云,她垂下眼帘,“江小鱼是谁?”

“我深爱着的一个人,她失踪了很久……抱歉,当初把你误认作是她了。”

“哦?”夏初推开教堂那扇门,“这教堂倒是不错,我已经让虾叔把其中一间常住人的卧房清理过了,你住进来正好,吃饭洗漱都很方便。”

“虾叔?”昆山一愣。

“就是这岛上守灯塔的一位老人家,人很厚道,和华家一直交情不错。”

昆山这才注意到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正拖着扫帚消失在门外。

教堂的吊灯碎裂之后,新装上了电灯。光色昏黄,房间倒是干净整洁,很有点儿小旅馆的味道。

昆山连连称谢。

夏初倒是淡然:“这房间本就漂亮,你看这壁炉,这油画,还有这彩色玻璃窗,大理石地砖,哪一件像一个荒岛该有的?”

昆山也由衷赞叹,夏初又是一笑,“听说这教堂里的房子多被毁了,只有这一间原本是民国时一个洋教父的卧房,他房间里的东西都可以算古董了。还有,你日常饮用的水需要到教堂后面去接。等你休息好了,我带你去海边散心……”

夏初说完就离开了,昆山这两天舟来车往颠簸得很,乏得厉害,不一会儿就坠入梦中。

待他醒来,头顶一片金黄。午后斜阳烘透了遍野花草的芳香,将整个房间熏得又香又暖,丝毫没有临近冬日的阴冷味道。也是,这里是比起上海更要向南的琉璃岛,气候自然不同。

昆山躺在**正惬意,门外突然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那脚步轻软,有古时淑女温婉纤柔的味道,从楼下蜿蜒而上,伴随着脚步的还有丝丝缕缕的歌声。歌声裹着海水的潮气,泛出腥咸,难道这里还住着别人?他一个鲤鱼打挺自**起来,推开门看去,走廊上一个人也无,只有昏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