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死神的召唤(1)
李宛冰将镇静剂一管管收好,脸上挂着冷硬的霜,沉静地看着在面前不断挣扎的那双脚。那黑皮鞋晃得她有些眼晕。
“再用点力!”
听到主任的呵斥,新来的实习生小陆有些手足无措地做了个下重手的姿势。他那双青筋爆满的大手虎钳一般牢牢攫着一根粗壮的胳膊和一条四处乱蹬的大腿。
那条大腿上的黑皮鞋不甘心地奋力挣扎着,犹如一张大嘴重重喘着气竭力控诉着什么。
“要不要再给他一针?”
小陆竭力不辱使命,但还是忍不住要求援。
“等会儿。药效还没完全发作。”
“你们在做什么?”华唯鸿刚一进门就看到了这一幕。四个年轻的实习医生气喘吁吁地将一个中年男人压在了病**,李宛冰举着一支针剂正站在一旁凝神看着他们,表情活像麦田里的稻草人般怪异。
“他的躁狂症发作了。”李宛冰道。
华唯鸿知道精神病人发病的可怕,就算是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未必拧得住。这种场面他见得太多了,但还是提醒道:“别用蛮力!小心弄伤他。”
李宛冰见他皱眉,脸上浮现一层古怪的笑意,淡淡道:“对这种病人不能有同情心。他不单脑子坏了,良心也坏了。”
她说着快步上前,将那针剂狠狠斜推进病人蓝色的静脉管。那病人还是不屈不挠地喊叫着。
华唯鸿避过脸去,直接问道:“叫我来有事么?”
李宛冰挑起了眉头,看着那病人渐渐安静下去才笑起来:“怎么?华医生还没有听到什么吗?”
她那笑摆明了要看一场好戏。
华唯鸿心内几分狐疑,这女人又耍什么把戏?他刚进医院还未坐稳,她就派人将自己叫来,来了却卖关子。
看他沉默了,李宛冰直起腰来长叹道:“怎么说呢?唉,顾夏初真可怜啊,可怜得让人生气。我一心想要治好她的病,却没想到她这么倒霉。”
华唯鸿的心猛然绷紧,“你说什么?”
“唉,这些病人呀,有的太坏了。像这个老宋,我们对他太大意了,应该直接把他关进封闭式病房!”
那个被李宛冰指着的中年病人因为药效发作暂时安静下来,死鱼般瞪着眼睛气鼓鼓地看着天花板。他能听到他们说话,这无异于躺在**听别人控诉他的罪行,可惜他没有申辩的权力。
“唉,我们也要检讨呀,在咱们医院发生这样的事情对病人的家属也不好交代。谁能想到这个老宋竟然对顾夏初起了色心!还好,我们发现得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华唯鸿的一张脸瞬间变作了蜡像馆的雕塑,呆板,僵硬,从那张嘴里吐出几个像样的词儿都困难。他竭力昂起头想让自己的呼吸更顺畅些,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手将自己的咽喉牢牢地钳住,他只有左右摆了摆头松了下衣领让自己透出口气来。忽然,他一下子跳起来向**的那个人扑去紧紧抓住了对方的喉咙,举起拳头大吼着:“畜生!”
李宛冰第一次看见华唯鸿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她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倒是那几个年轻医生见状赶紧将华唯鸿拉了回去,“华医生,冷静!冷静!”
康德医院,顾夏初被同楼层的男病人猥亵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
华唯鸿面色苍白地走在通往会议室的甬道上。现在,他还是没有看到顾夏初。难道真像周一苇暗中说的那样,顾夏初是一个特殊的病人,处于谢永镇特殊的“保护”之中,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得到她?
风中有微微的抽泣,鸟雀们在扇动翅膀。
这不是一栋医院,这更像一个坟场。顾夏初现在无异于一具尸体,被冷藏在某个冰库里的硬邦邦的尸体。华唯鸿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念头,或许他的心太过异样。
褪去嫩绿的银杏叶片犹如一只只金黄的小手从天空纷纷洒洒而下,温柔地抚慰着他,但这丝毫不能驱散他心内的寒意。
他一直以为那个老宋不过是一个心理强迫症患者。一想到这里,他的心脏就像被一把铁拳狠狠地击杀着,从头到脚都止不住地颤抖,像被激发了原始野性的猛兽般怒吼,继而把那元凶撕作碎片!正在他带着怒气在医院内无处发泄的时候,周一苇叫住了他。
她兔子般仓皇的眼神回避着华唯鸿眼中那把火,嘴唇哆嗦着:“你真相信那是老宋干的?”
天空呈现出浑浊的牛乳般的暗淡。
一棵黄色的树在秋风中瑟瑟地行走,它有一双浑浊的眼睛,扫过光秃秃的露出灰色泥沙的墙头,看到的只是一片破败屋脊。
“我爱你的母亲。她是我这一生最爱的人。”老黄树流下一行蜗牛黏液般的眼泪。
“我的母亲?”顾夏初咬着唇吃吃笑起来。她仰望天空,云朵四周染了一圈一圈的光晕,如一片片光灿灿的金箔,“您从来都不了解我的母亲。”
那棵树像裹了一被子冷风一般抖了抖,“我知道你们都恨我。”
“知道就好。”顾夏初的眼眶泛红,她的脚步已经追随着那些金色的光晕在天上飞舞了。
“过去的永远回不来。”
“谁说回不来?我看到了那棵海棠树。你知道的,每年春天,它的花瓣都会到处乱飞,给房子盖上一层绯红的细雪。真美啊,那种情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顾夏初像是彻底活过来了,她能够清晰地认识到那不是一棵活动的树,它是谢永镇。
谢永镇知道,在极少的时候,只有在顾夏初回忆起过往的美好的时候,他才会是她的爸爸,他活在她过去的回忆之中。一旦从回忆中醒来,他在她眼前就是一个死了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喜欢红色。粉红色,妈妈的围巾,朱砂色,妈妈有一双舞鞋就是朱砂色的……还有,红的像血一样的颜色,对,血,我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下午吧?天上有奇怪的一圈圈的云朵,我兴冲冲地回家,在这个小院子里面看见了妈妈,她坐在门前哭得很伤心,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血,然后是地上、墙上……我从没有看到那么多的血,那么浓烈,那人是个艺术家,他用妈妈的血在作画……”
谢永镇的脑袋垂了下去,像挨了铅锤的重重一击,沉甸甸地抬不起来。他双脚微微颤抖,在即将跨入这个封闭已久的小院落的时候。那不单是一种岁月的年轮带来的虚弱,也是一种哀伤。他记得江一璃为了不让他这双脚跨出这个门槛不惜将双腿跪了下去,那样骄傲又清高的一个女人,在“文革”一轮又一轮公开的批斗会上死也不肯低头的一个倔女子,为了他一下子就跪了下去……可惜那一刻的悲怆要等到这一刻,谢永镇才能真正地体会。
他颤巍巍地掏出一把钥匙。那是一把被扔进冷宫多年的黄铜钥匙,相信它梦中都想着和自己的丈夫亲吻呢,所以它像至死不腐的尸体崭新如初,油润光亮的眼睛眨个不停。
“啪嗒”一声,那钥匙终于和她的丈夫浑然合为了一体。永镇微微有些吃惊,这是两扇封闭了很久的门,黑色的漆都斑驳疏离于光滑的桐木之上,如一张张干涸的鱼嘴微微翘起,在风中发出奇怪的嘶嘶声。一股潮湿夹杂着腐尘味道的气流扑来,永镇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不要进去!”夏初在他身后低低喊了一声。
谢永镇回头,看着这个疯疯癫癫的女儿。
“她在里面……”顾夏初缓缓地举起一根手指,指着那个黑洞洞的屋子。
“谁?”
“她——”顾夏初看着那扇门后面,干涩的唇微微撅起,诡谲地笑起来,“你没看见吗?她在——”说着,她忽然双手并拢向上,白天鹅般昂起脖子,踮起脚尖在地上轻轻地划了一个圈。
这娴熟的舞姿令永镇一阵眩晕。他看着夏初,除了肥大的病号服,她和当年的她一模一样。只是踮起脚尖的顾夏初仿佛根本不在意父亲的忧伤,旋舞一圈之后笑眯眯地望着那屋内,在和一个人亲密对视一般,眼睛也鲜活起来,溢满了光亮。
这突来的光亮让永镇更加忐忑,他迷惑地眯起眼睛一步步走进那屋子,正要看个究竟,忽然脚上一沉,黑暗中门内伸出来一只小手。那手紧紧把住了他的腿!
“爸爸,爸爸——”空中有微细的呼唤,如遥远时空穿梭而来的咒语在他耳边打转。
他一惊,那苍白的小手冰凉凉的,一股冷气自裤管而上迅速冻僵了他!接着,他看见一双眼睛,一双红色的眼睛,镶嵌在一张惨白近似于幽蓝的面孔之内!那面孔隐藏在黑色的光线之下,阴冷至极。
她是谁?她是谁?谢永镇几乎要惊叫出来,竭力后退想要摆脱那双看似幼小实际上强大近似诡谲的小手!但他怎么也动不了!
这是怎么回事?惊恐万分的谢永镇还没有明白过来就一头栽倒在地。他的半个身子直接悲怆地横在屋内,视野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哦,我的天!为什么我一点都动不了了!是她们要来惩罚我了吗?是吗?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她们还不放过我!为什么!难道仅仅是我的错吗,难道不是那个时代的错吗?这个可怕的孩子,这个这怕的孩子,难道她是——谢永镇正心潮汹涌,在恐慌之中竭力为大脑寻找一个出口,就看见黑暗之中多了一束光亮!
那是一抹红!朱砂般的红!一双红舞鞋,自黑暗中一跳一跳地走来。
谢永镇瞪大了眼睛。这荒废多年的老宅,为什么会有人在里面?眼看着那诡异的红自屋内深处的黑暗闪现而出,越走越近。他全身发冷,真的是她!她果然在这里!想到这儿,他的喉咙被紧紧扼住了一般,想喊喊不出声,简直快要窒息过去!
在地上挣扎着喘息着的谢永镇,眼睛里面顿时布满了浑浊的泪水,眼角的余光分明看到了顾夏初静静地站在身后冷冷地注视着自己,一动不动,似笑非笑。
哦,她们都在——她们一直在等我!谢永镇心内悲叹一声。他原以为带着顾夏初来这个自己回避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可以打开彼此之间的心结,但怎么也想不到会有如此诡谲的事情发生!
其实,他一直有感觉的对不对?她们从没有忘记自己,她们一直在暗处静静地窥视自己,她们洞察一切!想到这儿,他无比悲怆,该来的还是要来,该还的还是要还的。他静静等着那抹红靠近。但是,当他看清那确实是一双带着陈年气息的红舞鞋时,他还是不由得毛骨悚然,冷汗浸湿了后背——那双鞋的主人是悬在空中的!她的脚上没有一丝尘土!
巷口处,司机老孙在车上抽完了最后一根烟,有些不耐烦了。他给老院长开了多年的车,已经习惯了这种漫长又无聊的等待。但从上午坐到日落,他的屁股怕是都要与座椅长在一处了!想到这儿,他下了车,瑟缩着身子在寒风中向墙角撒了泼尿,便向弄堂深处伸长了脖子望去。
不见一个人影。
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袭来。难道是出事了?想到这两年,谢院长的衰老如同坐上了过山车,那松垮的皮囊常有不听指挥颓然委地的无声之举,老孙不由得揣紧了那颗缩紧的心脏向巷子深处走去。
风中有尖利的呼哨。
一群黑扑扑的乌鸦喳喳笑着狂涌而出。它们毛色油亮,在天际大团大团的火烧云下面闪着清晰而又奇异的白色幽光,有如一匹巨大的裹尸布飘舞空中狞笑不已。
这令老孙有刹那间的怔然出神,眼中只有天顶的幽幽白光,看不清脚下的路,更看不清谢院长经常流连的那所老房子,虽然它冷冷伫立眼前,离自己只有数步之遥而已。啊,它就像一具通体透明的冰美人发着白色荧光,令人无法直视!这是幻觉么?
老孙咽了口唾沫强自撑着胆子用力推了推眼前的房门,发现它是紧闭着的,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挂在上面。
咦?好像根本没有人来过。
他绕着院门的砖墙巡视一圈,找不到任何可窥探的缝隙,倒是与一只老乌鸦打上了对眼。那老东西蹲在墙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雕塑般死硬。
老孙按着那怦怦直跳的胸脯,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院长!”
没有回应。
倒是院内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啪嗒”,那锁忽然开了。老孙这才看清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身姿婀娜的女人。她穿着一件白底碎花褂子,头上梳着一个光溜溜的高髻,熨烫整齐的裤子在她那优美纤长的腿上轻轻飘**,发出乐响。
老孙又有些晕,一股若有若无的茉莉香。
女人回过头来莞尔一笑,“侬是撒宁,到我窝里来做撒?”
老孙一惊,忙把头缩回去,他太了解这老屋了……这女人哪里冒出来的?诡异至极!想到这儿,他再向里看,女人已经倏忽一闪不见了。只剩空****的院子,如一张失血的脸般苍白。
他相信老院长一定在里面,便瑟缩着身子大着胆子喊着:“院长,院长——”
那声音哆哆嗦嗦不够有力,却如同琴弦上的颤音叫醒了院里那棵畸形的老树。那是一株枯死多年的海棠,它猛地睁开了沉睡多年的猩红色的眼睛,空中顿时撒满了艳丽妖异的海棠花瓣,如同团团鲜血。
老孙全身的鲜血都剧烈涌动起来,他身上的血管扑腾扑腾地此起彼伏,如同秋季饱满的麦浪。这是幻觉么?太他妈的诡异了!他想转身就跑但挪不动腿,那黑洞洞的房门里面有模糊的呻吟!那呻吟断断续续,还伴着苍凉沉郁的哭声。是老院长在哭么?
老孙耸起两条颤巍巍的肩膀强使自己到了屋子门口,弓着身子向门缝里瞧。一丝光线随之投入室内,有气无力地打出那些蒙尘多年的老家什的嘴脸,它们在暗处窃窃私语,面目狰狞地瞪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院长——院长——”老孙的两条腿都要弯作九十度。他看见一个灰蒙蒙的影子在泛着冷气的潮湿地面蠕动。
谢永镇在那里微弱地应了一声,接着竭力伸出了一根手指指着屋子中央。那里有一面嵌在墙上的泛着青铜光泽的西洋式的梳妆镜。他恐惧地看着那眨着幽幽光亮的镜子,吃力道:“她,她不让我走——”
老孙停在那里倒抽了口气。他感觉有一团黑雾自身后飘了过去,瞬间,那镜子一亮,影影绰绰地现出一个女人来。
空中响起了凄厉的哭声!那哭声像是被尖锐的气流裹挟,陡然变了脸,拉长了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