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惊魂圣诞夜(2)

忽然他心中一沉,景阳?景阳!这名字好耳熟,好像哪里听过,哦,天啊……记得去德国的那一年,年近五十的导师带着他的儿子送自己去机场,那个小子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顽皮可爱,导师那时候就叫着“景阳,景阳——”,难道是……他不敢往下想了。还有那个女子的眉眼,华唯鸿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就像磁石般牢牢吸引着他,不单是美丽吧,应当还有别的什么,深沉的,黑暗的,类似于海底浮藻类纠缠的东西,幽怨的,凄冷的,近乎被冰冻的,伤痕累累的,熟悉的,曾经缠绕过自己心灵的,那些说不清楚的……华唯鸿不愿意再想下去,他抬起头来看向窗外,法国梧桐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绿油油的光泽。这是美好的一天,你还怨抑什么?

是,他是心理医生,但他也是人,甚至还一直沉浸在忧郁当中。好在因职业的关系,他比一般人懂得如何自我治疗。导师曾告诉他:每天晒上十分钟的太阳,你的心理疾病将不治而愈。他深以为然,并且一直坚持着。否则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他实在不敢想象。但,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黑夜降临的时候,梦魇常常不请自来。他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不必为稻粱谋,轻轻松松地去国外旅行,希腊或者夏威夷,彻彻底底地给心灵放一个长假。

正想到这里,饭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凌晨六点,重光在问讯室里面已经陪对方做了六个小时的绕口令。

隔壁办公室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震人耳鼓。重光点燃了一根烟,皱紧的眉头暂时放松下来。

他言辞冷峻,话语之间布满陷阱:“夏小姐,死者的亲属都不相信他是自杀。作为案发时唯一在场者,你是最可疑的嫌疑人。”

“景阳是被我害死的,他是被我害死的。”夏初面色苍白,喃喃自语着,“他是被我害死的……”

“受不了,”重光内心叹了口气,重力挠挠头,“反反复复就这一句!”

正在做笔录的蔡渺渺抬眼扫了一下自己的上司,眼神中也是无奈。她不过二十出头,刚从警校毕业,与老成持重的重光相比,脸上挂了太多的稚嫩和天真。这次陪审问讯熬了一整夜,眼睛下面也显出一圈淤青。

夏初也一样,眼睛早已黯淡无光,像一只被惊吓过度的小鸟啼声凄惨,每问一句话都可能刺激到她内心引发她的一声抽噎或哀泣。

不能被对方所迷惑,毕竟死的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要探知到真相只有强迫自己按良心做事。重光反复提醒自己。按理说夜晚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线较为脆弱,抵抗意志弱,容易招认。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夜间问讯还是毫无进展,而现场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从死者的坠楼姿势和顾夏初的口讯来看只能初步断定是为情自杀。想到这里,死者脑浆迸裂肢体僵硬扭曲的场景又浮现在他眼前,重光重重吁了口气,那家伙真是个傻瓜,要殉情也不知道死得好看点。

“就到这里吧,”他推开身下椅子,向顾夏初道,“委屈你了,你可以回家了。”

忧伤失神的夏初用纸巾捂住嘴巴的呜咽,无力地站起来。她转身那刻颇为茫然,仿佛已经失去方向感,不知道该从哪里出去。重光颇绅士地揽过她的身子为其推开门,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夏初这才向重光微微点头道别,走了出去。

“头儿,你真相信她是无辜的?”

“你觉得哪里可疑?”

渺渺茫然地摇摇头:“哪里有什么可疑嘛!她那么漂亮,也难怪会有人为她自杀,”说着,她极为失落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向后伸展身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唉,我要是有这么漂亮该多好……”

“扯淡。呵呵,这就是女人,永远不要和她们谈什么逻辑,一堆没头脑的花瓶。”重光暗自苦笑,怎么办?死者家属是有来头的,上头责令要严查此事。

操,再查也是这个结果!他干脆闭上眼睛不想了,正要歪在椅子上沉沉睡去,外面却忽然爆发出一波喧嚣的声浪,紧接着是凄厉的哭喊,他吃了一惊。

蔡渺渺反应极快:“是不是出事了?”

就在方才,顾夏初刚走出问讯室的时候,一群人迅速围拢过来,黑压压若鸦群。

“是她,就是她害死景阳——”那些人七嘴八舌,对她指指点点大声咒骂着。

“你这个狐狸精,欠收拾的!——”喧嚣声浪中蹿出一声嘶吼,一个体态臃肿的女人冲出人群向夏初扑去,紧接着就是几记响亮的耳光。

夏初快要晕过去。她已经很疲惫,极度的惶恐让她没有半点力气。捂着嘴角溢出的鲜血她跌倒在地,却一声不响。

风暴才刚刚开始。

那女人狠狠揪住夏初的头发控诉着:“狐狸精你不得好死!勾引我儿子还害他死得不明不白!”

女人是死者谢景阳的母亲姚桂云。丧子之痛令她极度疯狂,如非洲原野上的犀牛般咆哮着撕咬着,恨不能手足并用将夏初活活撕碎。

可怜的夏初头发被揪住,腿也被踩在地上,身子被好几双手按在地上骤雨狂风般地暴打,只有伏在那里发出低低的哀鸣。

重光连忙冲过去:“这是公安局,谁让你们乱来?!”

“公安局怎么了?我上面有人,一个指头就捏死你。”一个人阴冷地站了出来,挡在了重光面前,“你们这些公安越来越不像话了!能不能凭良心做事?为什么要放她走!?她要对我儿子的死负责!”

重光气得血涨脑门,他不明白这一群人怎么就被轻易放了进来,众目睽睽之下还能如此嚣张对一个弱女子大打出手,而周围的同事竟可以视若无睹。或许对方说得没错,他们上面的确是有人,但重光是怎样的人,没等对方说完就一个肘撞把他搡到了一边。

那人被他撞得差点仰面跌倒在地,这下可激怒了周围的人。紧接着就有人冲了上来,对着重光就是狠狠一拳。重光挨了重重一击,眼前顿时金花四射。他格斗经验丰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偷袭。回头一看,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一边扶着那个跌到一边的老者,一边瞪眼看他:“你疯了,对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动手?”

那青年男子正是华唯鸿,原来说话的那人是他的导师,死者谢景阳的父亲谢永镇。

重光摸了摸红肿的脸颊,愤怒道:“我疯了?你们才疯了!这么多人围攻一个女孩子!”说着他用身体拨开那些人,一手拉开姚桂云一手拽起了夏初。

像被狂风**过的蝴蝶一般,夏初的裙子都被撕碎,脸上臂上全都是擦伤。她拾起一只被踩掉的鞋子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白墙上落下殷红的一个手印。

“看你们把她打成什么样子?就算她是凶手,你们也没权力这样做!”

华唯鸿显然是初来乍到,看到夏初那副样子也呆了一呆。

大家居然都是静默。

夏初没有回头,她散着发一步步向外挪去。

“不能放她走——”

姚桂云歇斯底里地喊着,如果不是华唯鸿及时抱住了那臃肿的身躯,她又要向夏初扑咬过去。最后她索性坐在了地上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师母你要冷静。”

“小华,你说景阳没理由自杀的是不是?他怎么会这样呢?我真的接受不了——”谢永镇看着崩溃的妻子无力地咕哝着,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精神病学专家之一,某大学精神病与精神卫生学博士生导师,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茫然了。

“她怎么能这么狠呢?不管是谁看到景阳跳楼都要拉一把的是不是?她怎么能这么狠呢?华唯鸿啊,我就是打死她也不解恨啊,再怎么样景阳也活不过来了呀!我和你老师养他这么大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啊,这可让我怎么活啊?”姚桂云哭得撕心裂肺。

此刻的夏初成了众矢之的,“狐狸精”、“婊子”、“害人精”之类的字眼犹如刀枪剑戟一般扔在了她身上,但她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那么多张嘴诅咒着暗骂着,争辩又有什么用呢?忽然,她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去,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睛陡然黑亮如星,直面每一个人。

这眼神很突然,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仿佛觉得有点不对头。

她缓缓看向姚桂云想要说什么,嘴唇哆嗦着努力半天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又看向谢永镇,目光又变惨淡了,接着,那目光越过了两个老人停在了华唯鸿身上。哦,那双眼睛,她的心忽地一颤,那个人正看着她。

华唯鸿不明白,为什么这女子看自己的眼神总是那么奇怪。

“你相信么?”夏初面色纸一样苍白,无视那些布满愤怒与仇恨的嘴脸,仿佛只对着华唯鸿一个人轻语道,“我是杀人犯。”

她忽然凄凉地笑起来,那笑有着意味深长的惨烈和讥讽,倒真是散发着猛兽嗜血之后挑衅与满足的意味令人心寒。空气中有着一股诡谲的气息在弥漫。这笑不合时宜,再度挑起了一群暴民的质疑和愤恨,华唯鸿的心也悬起来,或许景阳死得没有那么单纯。

一行泪水轻轻滑落,她哀怨地看着华唯鸿,看得华唯鸿都很奇怪,那感觉就像自己倒是负过她的故人。

众人都惊愕。

只见夏初凄笑着,身子晃了几晃便软软滑了下去。

“她昏过去了!”最先冲过去的是重光,他扶着面色惨白的夏初,“顾小姐,醒醒!”

夏初双目紧闭,泪水却源源不断滚出来,软软道:“我没事……”

“她到底怎么了?”

“我……我看不到了!”

“什么?”

“我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了!”夏初说到这儿,忽然像孩子一般捂住了双眼放声大哭。众人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

“还犹豫什么,送医院呀!”蔡渺渺在那里喊了一声。

“好好的怎么会失明呢?”重光嘀咕着。

“演戏博同情吧?这女孩子真他娘的狡猾。”人群中传来这样的窃窃私语。

谢永镇的脸罩上一层阴雾,但他站在那里狠狠咬着双唇一言不发。华唯鸿看着自己的导师,想说什么却又暗自咽了下去。正在这时,谢永镇忽然叹了口气,竟转身默默走了。

华唯鸿推开人群向夏初走过去。

“夏小姐,我是华医生,”他在她面前蹲了下去,“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夏初气息微弱地点了点头。

“你的眼睛之前受过什么创伤吗?”

华唯鸿的提问让重光心内一动,莫非顾夏初和死者生前产生过什么身体上的争执?

“没有。”夏初哽咽着。

华唯鸿将手轻轻放在了她脸上,颇具职业性地将她的眼皮翻了翻,冷静地审视一番:“其实你的眼睛根本没有问题对不对?”

“喂,你搞什么?!没问题她会看不见啊?!”重光粗声道。

夏初紧咬着双唇哆嗦着,她的全身都在发抖:“我……好冷!”

华唯鸿小心地伸手,一手紧抱夏初,一手轻放在她眼睛上:“放松,这只是错觉。”

“可是,我的确什么都看不到了!”夏初双手抱住头部尖厉地哭喊着,“怎么办,我要死了!景阳的死是我的错,或许我就该死!”她泪水崩决哭成一团,“我也不想事情变成这样,如果可以弥补的话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赎罪,我愿意去死——”

夏初的失常让所有人都呆住了,尤其是她在华唯鸿怀中拼命挣扎,大睁着双眼,双手竭力抓向空中却什么也抓不住的样子真是令人生惧。

“请冷静!”华唯鸿将那挣扎的双手紧紧按住,“昨天晚上的情形我也看到了。我相信那不会是你的错,警察不是已经放你回家了吗?你放心,误会慢慢会解除的。你一心求死有什么用?如果景阳看到你这样痛苦他或许会更难过……”

华唯鸿温言劝说,竭力让顾夏初冷静,倒是王重光有些不明白了。他的半边脸已经肿胀,还在隐隐作痛。眼前这家伙刚才还给了他狠狠一拳,现在又说出这样的话,他到底是哪边儿的?

戏演到了这里就没了看头,虽然让同类受到公审令自己的动物性阴暗本能得到发泄以致赢得快感是他们惯有的卑劣,但夏初的崩溃着实让看客们心情寥落,除了那些还要做做样子的人,大都已悄悄退去。走廊上静寂下来。

夏初的哭声时高时低。

“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

“喂,你要带她去哪儿?”重光满腹狐疑。

“去医院。”

“你是谁?”

“我是精神病科医生,她可能是心因性失明。”华唯鸿从怀内掏出名片。

重光扫了一眼,难有敬意地回敬:“头衔挺多。”

“头儿,让我去吧。”蔡渺渺站了出来,紧随华唯鸿向外走去。

华唯鸿抱着夏初急匆匆向外走着,他忘记了身后有一个人正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姚桂云早就停止了哭泣,恨恨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当她看到华唯鸿将夏初抱起向大厅门口走去的时候,心头有了异样的感觉。这孩子真是太善良了,而那个小婊子她又想耍什么新花样?难道她害死了景阳还不够,瞬间就把华唯鸿给蛊惑了?

她狐疑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只见谢永镇面色灰白,杵在那里竟然一丝阻拦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哑声对身边的助理道:“给她安排康德最好的病房。”

姚桂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瞬间她又悲从中来,仰天嘶嚎道:“景阳啊,你真是瞎了眼睛投错了胎啊,你死得太不值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