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灵岩山下的锻造房前，洛襄在甘纪的帮助下见到了鲍三春。洛襄没有想到的是，眼前的鲍三春竟然成了一个瘸子。鲍三春那年被刀营绑架后便被送到了伍子胥面前，伍子胥说，从今以后，你要为吴国铸剑。鲍三春笑了，他说吴国连上好的铁石都难以找到，你要我怎么铸剑？

那就为我们铸铜剑，伍子胥说，我们有的是铜，总之你别再想回去越国。

鲍三春那次在锻打剑体的时候，一堆炉火突然倒下，滚落在他的腿上，腿上即刻就滋滋作响地冒起一阵青烟，鲍三春看见了自己皮肉烧化以后露出的骨头。鲍三春由此成了一个瘸子，从此他知道，越国这回是真的不用回去了，因为他就像疯子一般，再也不想用这样的一副残缺的样貌去见到郑旦。

洛襄这天走近鲍三春，鲍三春却惊吓地退出几步。他拄着那条瘸腿，张大了眼睛说，你是谁？不要再靠近我。

鲍三春的脸盖满油腻的污垢，身上也散发着汗水的恶臭。他的头发夸张地蓬松着，犹如阳光下晒干的一堆稻草。由于常年对着炉火，他的眼睛也是血红和冒烟的，并且不断地流泪。

甘纪看着洛襄，说，走吧。

但洛襄说，不，我要带他回去。如果你愿意，就再帮我一次。

洛襄来吴国的另外一个任务其实就是找到鲍三春并且送他回去越国，这个特殊使命是范蠡所布置，就连西施也不知道。现在，洛襄知道越国更加需要鲍三春，因为再次来吴国的范蠡前几天告诉她，越国已经在一个叫“铸铺”的地方，找到了最优质的铁矿，那简直可以说是成片的铁母。范蠡说，在越后的催促下，铸铺里如今开辟了一个秘密的窑，叫扶窑。扶窑正以热烘烘的心情等着鲍三春回去。

营救鲍三春的计划是在一个深夜里展开，那天，甘纪暗中打开了锻造房厚重的铜门，他让洛襄扶着鲍三春一瘸一拐地上了一辆马车。洛襄眼看着那辆马车走远，觉得被它带走的不仅仅是疯子一样的鲍三春，似乎还有一段过去的岁月，那岁月隐隐升腾着若耶溪迷蒙的水雾。洛襄又看着上马走远的甘纪，事实证明，这个心思如清水一般的男子，现在是和头顶的月光一样明净。

但是载着鲍三春的马车在跑出洛襄的视线后没多久，就被伍子胥的手下拦住，伍子胥一直对锻造房的四周监管严密。

为了这次营救，范蠡从越国召来了施夷青。施夷青已经是越国军营中少年团的领袖，他这天就坐在车夫的背后，脚下踩着一把沉重的砍刀。马车被拦下时，面对上前巡查的兵勇，施夷青突然打了一个喷嚏，将口水洒在了兵勇的脸上。兵勇瞬间就很不高兴，他低头正要擦去施夷青的口水时，施夷青提起的刀子已经将他的脖子给砍断。施夷青提起那个耷拉在脖子上还未完全掉下的人头，对着身后几个少年团的成员哈哈大笑，他说你们看到没有，这是我第一次杀死一个吴国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那天的混战里，施夷青一直护着鲍三春，虽然他已经被吴国的乱刀砍成了一个血人。但是施夷青看见自己的血反而更加兴奋，他干脆扒了衣裳，在月光下露出后背那片闪电经过时留下的黑色电纹。离开越国前，越后幽羊曾经亲自召见了他，幽羊说，施夷青你记住了，你身上系着的，是整个越国的安危。你可以死，但鲍三春必须活着回来。

可是施夷青那天最终丢下鲍三春，随后驾着马车横冲直撞地逃离。洛襄赶到现场时，看到的是地上一片零碎的鲍三春。鲍三春的尸首四分五裂，只有左手上的一粒红痣仍然是那样的鲜艳。洛襄后来看着支离破碎的鲍三春很久，她没有说一句话，却在甘纪面前哭得晕了过去。

事实上，地上那具零碎的尸首并不是鲍三春，真正的鲍三春已经被施夷青推上了混战时赶到的另外一辆马车里。那天在吴越两国的边境，一座镜面一样平静的湖边，白发布商范蠡走下马车，他看见了在这里等候多时的施夷青，施夷青正在吸吮伤口上的一股血，那里的皮肉已经像翻转的嘴唇一样绽开。范蠡让鲍三春重新回到了施夷青的车里，然后他望着赶车的施夷青在夜色里远去，随同他远去的还有后背上那块根系一样的电纹。此时，范蠡仿佛听到了铸铺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以及剑气开始嘶鸣的声音，所以他捋了捋被风吹乱的白发，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而更加令他喜不胜收的，是已经长成一把寒光凛然的宝剑一般的施夷青。

前往越国的马车上，鲍三春从施夷青的嘴里得知铸铺以及扶窑的消息时，两只不断流泪的眼即刻就闪出了光芒，他实在是太喜欢铁了。之前在吴国的鲍三春，其实只是装疯卖傻，因为他不想给伍子胥铸剑。想起伍子胥那张狂妄的脸，他就不免觉得恶心。然后眼看着马蹄已经踩踏上越国的土地，鲍三春又不免安静得象一块躺在地上的铁。他想起郑旦看见自己的尸首时哭晕了过去，觉得如果不在扶窑里炼出最好的铁，然后又铸出最锋利的剑，那就实在对不住这个深情的女子。

鲍三春回到越国后即刻就将自己打理干净。除了那条瘸腿，他看见铜镜中的自己和之前的鲍三春相比，只是看上去苍老了一点。越后喜悦地说，那有什么关系，你看我现在不也是年老色衰吗？但是，铁是越打越硬的。

鲍三春第二天就去了铸铺，看到那些熟悉的炭炉和器具，他兴奋得如同一堆灼热的火，挽起袖子即刻就要投入到炼剑中。但越后却将他拦住，越后说，我想让你先打造一批铁锹，我们现在需要无比锋利的铁锹头，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鲍三春说，那就打造三角状的铁锹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