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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开来被释放的那天,是下午两点钟光景。他怀中紧紧抱着他的照相机,在地板上睡着了。铁门打开的声音让他醒来,他只是转过头去,看到门口站着的一条年轻的小特务。看上去他只有十六七岁,嘴唇上面种满了细密的绒毛。陈开来就那样侧着头看着他,他晓得这个小特务叫阿庆。陈开来说,阿庆,看来我今天要被放出去了。

阿庆的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故作老成的点了点头说,恕不远送。

那天陈开来眯着眼,慢吞吞地走出了76号直属行动大队的看押室。在特工总部的大院操场上,他看到驻扎在76号的日本宪兵小队的宪兵们正在打篮球。他们穿着日军的军裤,上半身光着身子,身上全是汗水。在他们怪异的笑声中,陈开来看到了游手好闲的苍广连。苍广连穿着呢子大衣,嘴里叼着一支烟,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望着陈开来像一棵病了的禾苗一样一寸寸移向大门口,苍广连不由得想起莎莎在他身上特别卖力的那一次。莎莎在最紧要的关头时说,你能不能把陈开来放了,他是良民。苍广连说你这事能不能一会儿再谈。莎莎说这么重要的事,当然要现在谈。

苍广连于是就说,放,放,放……

陈开来走到76号大门口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写着“天下为公”的巨大牌匾。他觉得无论如何必须为自己留下一个纪念,于是他取下胸前的照相机让刚好在门口晃**的赵前帮他拍一张照片。看上去他们十分友好,从街对面望过去,几乎就可以看到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事实上是赵前重复了在上海火车站时和他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句话,这里是上海。于是陈开来就照样问,上海怎么了?于是赵前接话:上海不好混,你要当心。然后赵前就替陈开来拍下了他萧瑟的1941年冬天的纪念。

苏门的车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开进院子的。和她一起来的是影佐将军,他们从梅机关出来,需要一起去找李默群主任。此时李默群带着毕忠良等几个处长已经笔挺地站在办公楼的门口了。透过车窗,苏门仿佛是看到了陈开来,陈开来迅速地上前拍了一张照片。没想到后面一辆车的车门打开,崔恩熙突然从车上跳下,一脚就把他踹翻在地。陈开来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他觉得胸口火辣辣的痛,好像所有的内脏被一根火柴划亮。阳光刺眼,照耀着不远处的一堵围墙上残留的积雪。一只麻雀就在积雪上旁若无人地停停走走。太阳一圈又一圈的光圈从天空下像一串气球一样抛下来,他十分模糊地看到崔恩熙伸出了一只手。崔恩熙的表情冷若冰霜,她的手指头勾了勾,意思是把照相机给她!

陈开来却躺在地上扶起相机,直接就拍下了一张崔恩熙向他勾动手指的照片。愤怒的崔恩熙提起脚,又将要踢出一脚的时候。车窗玻璃缓缓地没了下来,苏门还是那句老话,让他走!

苏门说完,车窗又合上了。

那天陈开来站在76号门口那块“天下为公”的牌子下,萧瑟得像一棵破旧的水杉。他呆呆地望着车队像一条长蛇一样,从“天下为公”的巨大匾额下面穿过。有很长一段时间,陈开来不愿离去,事实上他特别想再听一次的是苏门的那一句,让他走!

后来是赵前的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才让他从怅然若失中回过神来。赵前用手搭着他的肩膀,说走吧。那天赵前用他心爱的别克送陈开来回照相馆,一路上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车子里有温暖的气氛。赵前打开了车窗,叼起一支烟说要不要来一支。陈开来想了想说,给你个面子。于是陈开来头一次用赵前的自动打火机点着了烟。他学赵前的样子,把烟喷向了车窗外。赵前就笑了,再次重复了一句,上海不好混,你要当心。陈开来想了想说,册那。

当车子停在照相馆门口的时候,屋顶上果然最后一蓬残雪飘然而下。正抱着三弦昏昏欲睡的杜黄桥笑了,说小姨娘,今天晚上你要多炒几个菜。油豆腐炖肉、冬笋炒大蒜和肉丝,菩荠炒咸白菜,给我新收的徒弟接风。杨小仙听到接风,风快地出现在了澡堂门口,她果然看到了别克车上下来的陈开来。于是她的眼圈就瞬间红了,说杜黄桥你还少报一样,你少报了扬州炒饭。那是我顶拿手的手艺。

这天的下午,苏门作为梅机关少将机关长影佐祯照先生的朋友,汪伪政府中央机关财政部秘书长兼派往上海的督察大员,在76号特工总部李默群主任的办公室里听到了影佐和李默群的谈话。这中间当然涉及到了几天前畏罪自杀的俞应祥,这不由得让李默群一声叹息,痛心疾首地说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人生在世,一张嘴,一间房。要那么多钱花得完吗?带得走吗?

苏门突然说,我查到俞应祥一家十二口全部到了香港,这中间还包括他新娶的二太太,俞家人都叫她二妈。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这样的安排,难道是俞应祥知道自己随时可能去死?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李默群说,兵荒马乱的,我们谁都随时可能会死。

那么为什么未经我的同意,你们擅自把他的尸体在宝兴殡仪馆火化了。苏门盯着李默群说。

那是家属的意思,他们不愿看到亲人陈尸太多的日脚,贪腐自杀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事。

苏门把目光移向了楼下的院子,院子里照样有一缕风从几个打球的日本兵身上跑过。更远处,两名特工牵着一条狼狗,正在登上一辆三轮摩托车。隐隐约约的,传来刑讯室审问嫌疑人的皮鞭声和哀号声。苏门没有回头,她的目光抬了起来,仿佛看到上海天空下的整座城市,宏阔而破败,繁华而千疮百孔……然后李默群正在向影佐诉说的话丝丝缕缕地传进了自己的耳膜。李默群提到了令人头痛的李寻烟的电讯处,又说到了军统飓风队的破坏力,汪伪特务谭文质和妻子被飓风队用斧头给劈了,像劈柴一样。警察局侦缉总队要员陆雨亭在公共租界广东路中央饭店搓麻将时被射杀。咱们自己特工总部机要处副处长钱人龙,和交际科长丁时俊,在静安寺路上的仙乐舞厅被射杀。公共租界巡捕头谭绍良从威海路75号小妾那儿离开时,被子弹打成了马蜂窝。中孚银行总行副经理谢芝庭当上了上海特别市的顾问,在公共租界嘎登路25号大都汇舞场玩,在舞场门口中枪,结果死在宝隆医院……

后来苏门听到了李默群最后的话,他对影佐先生十分动情地说,特工总部的活不好干,哪一个不是提着脑袋在上班,我也是。我们特别行动处的毕忠良,遇到了好几次刺杀,他老婆刘兰芝嚷着让他别干了。

影佐先生仿佛是有些不高兴了,他大着嗓门对李默群说,李主任,你这是想要辞职吗?还是对汪主席不满意?还是对大东亚共荣不满意?还是对我梅机关不满意?

这时候苏门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她转过身,说我对你们的谈话一点也没有兴趣,但是却很迷恋影佐先生昨天让人专门送来的清酒。

李默群舒缓地端起杯子喝了一会儿茶,这个久经沙场从共产党叛过来的老特务,特别清楚越是被人逼急的时候,越是需要从容和缓慢。所以当他十分稳妥地用杯盖将自己的茶杯妥妥地盖住,并且平稳地放在了桌面上后,才抬起慢条斯理的目光,向影佐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这个茶香弥漫的午后,苏门一直在玩她的手指甲。崔恩熙就站在李默群办公室的门口,像一根冬春的木头。她的耳廓在轻轻地颤动着,依稀地听到了李默群正在说,幸好现在他已经向代号清道夫的特工下达了实施清道行动的命令,需要首先摧毁军统上海区的电讯网络。这也是日本派遣军向汪精卫政府提出的要求,具体任务落实到了76号特工总部。时间,十天。所以既叫清道行动,也叫十天行动。而影佐则用生硬的中文告诉李默群,梅机关得到的情报显示,中共一个叫戴安娜的交通线负责人已经浮出水面,军统一个叫财神的特工也被重庆唤醒。

在这个冬天还没有远去的一九四一年年底,春天还没有来临,许多的敌人却都醒来了。

苏门说,这上海城的特工怎么跟牛毛一样多。

李默群笑了,说,谁都不容易。不就是为了一口饭吃吗。

那天黄昏,李默群向直属行动大队和特别行动处下达了指令,密查中共特工戴安娜和军统特工财神。同时秘密向清道夫下达指令,清道行动的任务完成不得超过规定时限。

为陈开来从76号归来的接风晚餐是在照相馆里吃的,杨小仙掌的勺。专门请了假没去舞厅的金宝把仙乐舞厅的莎莎也叫来了,说这是我爱如深海情比金坚的结义姐妹。那天在照相馆的二楼,举杯的时候,多少有些兴奋的杜黄桥说,年少不灭凌云志,一将临天克万敌。陈开来说这什么意思?好象听上去有些豪迈。杜黄桥愣了一下,最后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那天杨小仙就紧靠着陈开来坐着,不停地往陈开来碗里夹油豆腐,她看出来陈开来喜欢吃扬州炒饭,陈开来自己也说,这才是硬饭。他喜欢吃硬饭。除了扬州炒饭以外,杨小仙知道,陈开来喜欢吃的就是油豆腐。

莎莎是个比梁山好汉还豪爽的女人。她不停的喝酒,划拳,酒喝多了就在桌上了趴着,不停地哭。她是浙江嵊县人,这个县里出了一批会唱越剧的人,都到上海谋生活了。她说苍广连这个天杀的答应过她的,以后会养她的爹娘,她这才跟了苍广连。苍广连给她租了个房子,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一脚踏进了另一种生活,她告诉自己这种事体是不能后悔的,但是眼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她用袖口擦了一把眼泪说,广连我既然跟了你,那你要有良心的。

杜黄桥听到莎莎说的这些不由得笑笑,他扶了扶戴着的那副墨镜,原来那只断掉的镜脚用绞带绑了起来,看上去很是突兀。杜黄桥说,我会算命的,如果苍广连今年没有意外,那就可以活到八十九。以后行走江湖,一定要防备名字中有“树”的人。金宝则说,她必须在三个月内成为米高梅的跳舞皇后,要不然怎么对得起杭州美女这个称号。然后,大家仍然需要反复地举杯,说陈开来从76号能够出来,那简直可以说成是回到人间。

于是陈开来很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不由自主地笑了,说其实也没什么,估计是证据不足,他们只好把我放了。

杜黄桥望着陈开来的脸突然反问,这群王八蛋,就算他们杀人了,难道需要证据?

于是又有人在倒酒了,有人在暗中观察着他,有人在装醉,杂乱的声音让陈开来觉得内心十分的不安定。就在这样的嘈杂声中,陈开来的脑海浮起杜黄桥使用的那把三弦的一根新弦。陈开来想,如果杜黄桥要是真的杀了汉奸俞应祥,那么杜黄桥的身份只能是军统。连条狗都知道,军统飓风队一直在上海执行着戴老板下达的锄奸任务。

那天杨小仙看到杜黄桥嘴边挂着的一片绿色的大蒜,皱起了眉头说,真脏。杜黄桥大约是没有听到,他不时地把头埋进酒碗里吃酒,装作不经意的看看陈开来。而陈开来则陷入深长的沉思中,他觉得在今天的这顿酒足饭饱之后,或许又有新的搏杀随时都要起来了。于是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陈开来已经喝了很多的酒,他觉得自己肚皮里装了一个澡堂子的水。

杜黄桥已经喝得趴在了桌上,金宝还有摇头晃脑地喝着,莎莎已经哭累了,现在安静地蜷缩在金宝的怀里,仿佛是一对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小姨娘杨小仙早已离席,她是看上去最正常的人。陈开来站起身来,揉揉发麻酸胀的腿,摇摇晃晃的离开了众人。推开了暗房的门时,酒劲涌了上来,在他疲倦的眼里,房子都摇晃了起来。他站在暗房的屋中央,看了一眼台子上放着的洗出了却还没有放到橱窗里的断桥照片,眼前就有李木胜的影子闪了一下,随即咕咚一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