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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开来掀起仙浴来澡堂那块标着“清水盆汤”四个字的白布棉帘,走进热气腾腾的仙浴来澡堂的时候,被那一股夹杂着难闻的人肉气息的热浪熏了一下。那天小姨娘杨小仙同他讲,你好好泡一泡,把骨头都泡软。陈开来说,小姨娘,能把骨头泡软?又不是用醋泡的。话是这么说,但陈开来还是走进了杨小仙给他安排的一间特别间,光溜溜爬进进口搪瓷洋浴盆里,果真把骨头全部泡软了。在热水的包裹里,他感觉到这几天有些乏了,墙角边的水汀仍然散发着一波一浪的热浪,考究的高级牛皮沙发上放着换洗的衬里衣裤。陈开来其实在浴缸里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手指上的罗纹都被泡皱了。在遥远的丝丝缕缕的评弹声音里,他换上干净衣裳,出了特别间,又在杨小仙的安排下,找到了一个叫丁阿旺的扬州修脚师傅给他修脚。那天他边修脚,边摇晃着脑袋听戴着墨镜的瞎子拉着三弦唱评弹《玉蜻蜓》。离开澡堂的时候,陈开来往三弦师傅面前丢了一张法币,三弦师傅随即暗哑地笑了一下。也就在这时候,一根弦突然断了。

那时候刚好走到澡堂门边的陈开来愣了一下,看到屋檐融化的雪水正在慢条斯理的滴落。这突然断掉的一根弦,让他迈不出这一步,像是在等待着一句话。果然三弦师傅说,人生无常。

陈开来笑了一下。三弦师傅又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于是陈开来转过身来,看到三弦师傅一脸坏笑的样子,他的嘴里叼着一根烟,雪白的烟灰颤悠悠的挂在香烟上,最后一阵轻微的风中,烟灰不由自主地降落在他的青灰色长衫上。陈开来还看到,三弦师傅的脖子上居然围着一块陈旧的灰白色毛线围巾,看上去像被一只巨大的手环住了脖子。

这时候,陈开来听到了一辆汽车的刺车声,以及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杨小仙也看到一辆蓬布车停在了澡堂门口。一群人从车上跳下来,然后是副驾驶室车门打开,走下了苍广连。苍广连先是在车门边点起了一支烟,在稀薄而飘缈的阳光下,他像一张折皱的照片。杨小仙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打开,这群人就向澡堂冲了过来。杨小仙被气势汹涌的苍广连一把推开,他带着人像一串带鱼一样冲进了澡堂。瞎眼的三弦师傅一把扶住杨小仙的同时,无意间把苍广连的那只本来就奄一息的怀表撞落在一只脚盆里。这让苍广连停止了前行,他回转身盯着三弦师傅看了一会儿,突然一巴掌打掉了对方的墨镜,说把你的狗眼睁开。

三弦师傅的墨镜掉在地上,一只脚断了,像一只受伤的壁虎。他把脸转向了澡堂门口一片白晃晃的光线,强烈的光线让他的眼眶里不停的流出了泪水。这时候苍广连轻易认出了眼前的这个瞎子,就是当年南京保卫战74军106师的突击营营长杜黄桥,也就是自己当年的顶头上司。苍广连望着眼前落魄得像一个讨饭佬的杜黄桥,不由开心得浑身颤抖起来。他突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幸福,这让他的眼中饱含了泪花,他想,报仇雪恨的日子终于到了。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耳畔的枪炮声就密集地响了起来,四年前,眼看自己所在的独立营要全营覆没,一连连长苍广连红着一双血眼建议杜黄桥立即带残部撤退,甚至在日军越来越逼近的关头,怒吼着拿枪逼杜黄桥下令,让杜黄桥给独立营留点儿种。没想到却被杜黄桥一脚踹翻在地,并且下令绑了起来,说等打完仗要按逃兵交军法处处置他。好在自己大难不死,逃出南京后到了上海,跟了远房表舅李默群才混出了半个模样。现在那个要对自己军法从事的顶头上司成了瞎子,苍广连觉得老天有眼,在这个冬天的上午需要算一算旧账。他捡起了脚盆里那只怀表,塞在杜黄桥的怀里说,这表给你搞坏了。10分钟修好,修不好表,那我就一定把你给修残了。

苍广连说完,带着特工们继续奔向澡堂最里面的那一排特别间。所有正在修脚的浴客,望着刚才的变故目瞪口呆,他们嘈杂中夹杂着慌乱和兴奋的声音响了起来。在澡堂内纷乱的时刻,陈开来举起手不停地轻擦着自己蓬松而潮湿的头发,到现在为止,他终于看清了那个说人生无常的三弦师傅,竟然就是当年独立营营长杜黄桥。他的眼前浮起南京保卫战的画面,硝烟无拘无束地在他眼前飘**,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陈开来不停地四处跳跃躲藏隐蔽,也不停地用那只莱卡照相机拍照。他像一条气急败坏的狗,不停地喘息着,不时有尘土冲进他的鼻腔,让灰头土脸的他觉得整个人干糙得快要裂开了。在一发炮弹呼啸着落在他的身边时,红着一双血眼的杜黄桥一把按下了他的身体,从炮火中救下了他。

所以,云淡风轻拉着三弦的杜黄桥,原来是早就认出了陈开来。所以他才会说,人生何处不相逢。现在他穿着软旧的长衫,像一锅没有动静的温吞水一样,全然不像当年有着浑身外溢的阳刚气和火爆脾气的军人。

杜黄桥手里捧着那只怀表,慢吞吞地说,机械表落水不走只要把进水处烘干即可,修是不难修的,但是零件太多,重新组装才是难点,但也不是不可能。他说得就像是一只蚂蚁爬过午后的一堆阳光,说得就像是在说一场梦话。陈开来心头就哀鸣了一声,他突然觉得杜黄桥和那个猛踹他一脚,差点把他踹成两截的年轻军官完全不一样了。他一把夺过了杜黄桥手中的怀表,又疯狂地冲向了不远处的照相馆,从抽屉里找出一套他自制的照相工具。他像一阵龙卷风一样卷过来卷过去,让柜台里对着镜子描眉毛的金宝吓了一跳。她扭头看到了陈开来赤着脚奔跑,像一只惊谍失措的野猫。于是金宝大吼一声,天塌了?

那天金宝顶着脸上两条上下不对称的眉毛,跟在陈开来的屁股后头匆匆走到了仙浴来澡堂的门口。一边走一边兴奋地说,我同你讲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我已经在米高梅舞厅站稳了脚跟。不仅站稳脚跟,我还从冰冰手里抢来了一位财神爷冯少。晓得冯少伐?屋里厢开火柴厂的。他每天都要送我一束花的,喂,你这个聋子是不是在听?

陈开来没有理她,冲进了澡堂收竹筹的那张台子后,把怀表放在台子上。他抬眼盯住杜黄桥说,你能教我?杜黄桥用长衫的袖子擦了一下他烂桃似的眼睛,俯下身去,我略懂一二。开始!

随即那些修脚工和浴客都围了过来,他们围在边上观望着,看到一个愣头愣脑的人开始拆开怀表。一名浴客说,我在帮你计时,你不用慌的。

杜黄桥笑了,他努力地睁了睁一直都睁不开的眼,光线刺得他的眼眶里都噙满了泪水。他感觉到春天就快到了。他最后说,是的,不用慌!

那天赵前正在特别间里睡得热烈而绵长,在这之前,一个膀大腰圆的高邮男人在给他松骨,然后他就在暖和的特别间里进行了一场昏过去一样的沉睡。门是被苍广连踢开的,苍广连看到惊醒后一脸懵逼的赵前说,赵公子你怎么在这儿。赵公子其实不是特别有钱,但是特别公子。每个礼拜他会到仙浴来两趟,雷打不动。他给自己的理由是,享受蛮要紧的,因为人终归是要死掉的。松骨师傅离开后,他一直在牛皮沙发上躺着。他想起初恋女友苏窗含仿佛要搅动整个上海了。他想起了自己已经沉睡两年零三个月。他还听说一个叫麻雀的共党分子就战斗在上海,但是却从来没有人联络过自己。所以在雨水丰沛的上海城,他有着实足的沮丧。现在他接到了延安的密令,他的代号为雷峰塔,将作为“西湖三景小组”之一被唤醒,并且他需要尽快联络上另外两名同志断桥和苏堤,而苏堤同志也会设法联系他。除此之外,他们这个三人小组将会有一个叫戴安娜的组长单线联系他们,他们只需接受指令。

赵前在沙发上坐直了,晃**着脑袋刚想说话,苍广连就已经离开了赵前的特别间门口。他的手下正连连踢门,这让赵前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赵前想了想,猛然开始穿起了衣裳,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惊叫以及凳子倒地的声音。赵前随即点起了一支烟,他连续猛抽了几口,两眼射出两道精光来。他晓得的,变故已经发生了。

陈开来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风轻轻拂起他的头发尖。他的双眼紧盯着那块怀表,手中的小螺丝刀在转动着。在他眼里,世界仿佛如同平静而碧蓝的大海一样,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看不到。就在他收起小螺丝刀的同时,有一位浴客大叫了一声,刚好十分钟。而也就在此事,陈开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所有的声音才依次灌进了他的耳朵。随即他看到苍广连拿着手枪走在前头,正在用脚猛踢挡住他路的浴客。紧随其后的两名特工则拖着一个赤身祼体死去的人,匆匆地走向了澡堂门口停着的那辆蓬布卡车。陈开来看到尸体的脖子上有深深的勒痕,死者的舌头都吐出了嘴外,显然他在泡澡时被勒死了。陈开来还看到两名特工努力地想要把尸体扔进车厢,他们笨拙得如同两只六神无主的熊。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尸体没能扔进车厢,而是掉在了地上,沾上了一身的泥灰。于是澡堂门口的众人都哄笑了起来,苍广连突然用手枪顶住了一个修脚工的脖子,说你再笑出一声来,我立即把你的气管打穿,让你笑得十分漏风。

众人的笑声于是戛然停止。一切都重又安静得能听到人的呼吸声,在这样的安静里,金宝摇动着腰肢挤开人群走到了苍广连面前。她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勾着下巴看着苍广连说,长官,大庭广众之下想杀人?我小姨娘的澡堂又不是屠宰场。苍广连说,你胆子比奶子还大。那小姨夫我告诉你,我不会随便杀人,我不过是爱走火而已。苍广连说完,突然就朝天一枪,说,看到没,小姨夫走火。要不要再走一次火试试?

没有人敢再说什么,他们与苍广连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苍广连此时的手枪已经顶在了陈开来的额头,但是却头也不回,反手一巴掌打在了杜黄桥的脸上。

你们谁是凶手,苍广连这话其实是对陈开来说的。

苍广连刚说完,就注意到了陈开来手中那只已经修好的怀表。他伸出手去,拿过怀表仔细看了一看,随即挂在了脖子上。你是怎么修的?苍广连问。

陈开来说,就是你用枪顶着的这个脑袋瓜修的。

苍广连把手枪从陈开来的额头移开,他围着陈开来转了一圈,一会儿笑出声来,说看上去你很有凶手的潜质啊。陈开来说,如果刚才那位兄弟说修好表刚好十分钟的话,那么倒算回去,你去特别间查房,一共用了八分五十七秒。你一共踢了四扇门,最后一扇门是四分十一秒时踢的,而你从最后一扇门里出来需要那么久。我就知道,这时候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苍广连愣了一会儿说,你心思那么密,有杀人嫌疑!

苍广连又望着杜黄桥说,人是你和他一起杀的!就这么定了。

我一个瞎子怎么杀人在?而且……杜黄桥站起身,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右脚说,我是个瘸子?瘸子能方便杀人吗?

苍广连住着杜黄桥的那条果然倾斜着的右腿笑了,他绕着杜黄桥了身子转了一圈,突然拿起一张凳子重重地砸在杜黄桥的右腿上。凳子散了架,杜黄桥却还站着。

苍广连说,瘸了?瘸了好啊,南京打仗那会儿谁让你不跑的?既然不跑不如瘸了的话。

苍广连又说,瞎了?瞎了好啊。瞎子能算人的命,那也就能要人的命。你是用绳子勒死了人。苍广连边说边把自己的手枪顶在杜黄桥的肚皮上说,我可以不打死你,我只打穿你的肚皮。

杜黄桥整个人都抖动起来,他的脸瞬间白得像一张纸,说我真没杀人,就是我有心我也没那胆。

苍广连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仿佛觉得索然无味,于是收住了笑说,我就知道你这怂人没那胆,你被南京那一仗给打怕了,你怂了?你拿什么跟日本人斗?我刚才就只是想吓尿你!

这个让人饥肠辘辘的中午,许多浴客都看到苍广连在离开澡堂之前,猛地拿手枪捅进了杜黄桥的嘴里,来回搅动着。杜黄桥的嘴里马上就多了一嘴的血,泡沫丰富的溢出来。苍广连边捅边说,姓杜的,今天算你运气好。才留你一条狗命。要是哪天我心情不好,这枪一定走火。

杜黄桥于是露出了绝望的神色,最后说,你怎么还记着翻陈年老账。你最好还是放我一条生路吧。

苍广连大笑起来说,生路?你当初给独立营的兄弟们生路了吗?唐生智自己都划着小船从下关码头逃出了南京城,你还让独立营兄弟们去送死?苍广连边说边猛踹了杜黄桥一脚,我告诉你,陈年老账也是账。如果你能滚出上海滩,永远别让我见到你那张饥寒交迫的苦脸,那我可以既往不咎。

杜黄桥嘴里叼着的那一小截细弱的烟灰终于无力地飘落在上海的冬天。他捂着腰慢慢地倒在了地上,当他胡子拉碴的脸贴在冰凉的地面上时,在他虚弱的视线中,苍广连带着陈开来走了。那天被推搡着押走的时候,陈开来一转头看到了那把椅子上杜黄桥放着的三弦,突然一个激灵。他看到三弦的琴身上刚替换上了一根新弦。这时候,他觉得他刚才修表时眼前出现过的平静的海面,突然之间涌起了呼啸的潮声。

陈开来在临上汽车前,突然被叫住了。金宝的声音响了起来,说这位长官,你凭什么随便就带走人。

苍广连回转身,用一双三角眼翻了金宝一眼,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轻声说了一句,我想带走全上海的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然后他拉开了副驾室的车门,在金宝细长的视线中,蓬布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

这时候赵前穿好了衣服,叼着一根烟走到了澡堂门口,他看到了车轮印子边上的一小缕血迹。杨小仙就走到了他的身边说,俞应祥被杀了。赵前就用皮鞋轻轻踢着泥与沙混合的那一小片土说,那是气数到了。杨小仙又轻声说,他们逮走了我朋友,你有没有办法可以帮我?

当然要想办法。杨小仙一回头才看见金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们的身后,她吹出一口烟说,他还欠着你好多钱。欠你钱就等于是欠我钱是不是?

于是杨小仙就皱了一下眉头说,救人要紧,别老惦着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金宝掐灭了一支香烟说。没钱我看你过三天试试,小姨娘,我看你寸步难行。

傍晚的风有些阴冷,大地正在天黑之前迅速冰冻起来。那天杜黄桥在热气腾腾的澡堂里躲在那块棉帘的背后,不停地拉着三弦。终于拉完一曲,琴声戛然而止时,杜黄桥望着澡堂外面深远的黄昏说,雪融化之前,他要是回不来,那就是命。

这时候,黑夜完全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