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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开来照相馆二楼金宝房间里,金宝坐在一只木盆里洗澡,就像浸泡其中的一捆青菜。仙浴来已经被贴上了封条,金宝再也没有机会去澡堂洗澡。此刻坐在相对狭小逼仄的木盆里,金宝想起幸枝子,便有点忧伤,她觉得很大程度上,幸枝子都长得像自己的妹妹银宝。

二十年前,在一只宽敞的木桶里,奶奶给金宝银宝这对姐妹搓澡。那是一个清凉的午后,奶奶搓着搓着就掉下了两行眼泪。金宝眼尖,推了一把银宝,抬头说奶奶你怎么了?奶奶抬起手背擦了一次眼角,说你们的爹没了,他在满洲国被日本人给枪杀了,身上留着三颗子弹。赤条条的银宝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冷,随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金宝于是盖住她的嘴,咬紧牙齿说,不许哭,奶奶没哭,我们也不哭。

那天从木盆上起身,金宝看到许多水珠从自己的身上纷纷滑落,后来她擦干了自己的身子,套上一件睡袍,打开房门一步步走向暗房中的陈开来。她突然坐在了陈开来的腿上,披下来的头发还滴着澡堂里温热的水珠。金宝一直紧紧地盯着陈开来,陈开来一动不动,笑着说,你是不是要把我也给灭了?

金宝随即把鞋子给甩脱了,说,我看到了。那天我动手的时候,你就躲在屋角。我没有声张。

陈开来沉默了一下。说,那就动手吧。

金宝笑了,拍一下陈开来的脸说,杀了你就等于杀了我自己。

陈开来盯着地上金宝的鞋子,他想起当初他提起这两只鞋子时,重量是不一样的。那么其中一只的鞋后跟,会不会还藏着刀片。过了一阵他说,新祥不是三川公司影楼的,那儿从来没有这么个人,他是你的马仔。还有,你其实会洗照片,我们照相馆营业的第一天,你就动过显影液。你知道赛马场上暗杀苏门的武器是卡簧枪,也叫钢珠枪,但你却说那是你从《侦探》杂志上看来的。《侦探》杂志从创刊到现在,从来没有介绍过卡簧枪。

金宝说,看来你比我还像一个特务,心计挺深。

陈开来说,我心计深但不害人。

金宝笑了,说我现在喜欢你,以后就不一定了。以后一旦不喜欢,我就有可能杀了你。

金宝的眼神随即黯淡了下去,她无奈地垂下头,一些松散的头发把脸遮盖住了。她说姓陈的,你就不能抱我一下吗?抱得紧一点。

那时候,她已经把睡衣的吊带给扯下,并且一双手勾住陈开来的脖子。

陈开来说,你快下来。你不能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康复以后的沈克希,住到了苏门的家里,她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着。

在赵前没有出现的时光里,苏门和沈克希会选择坐在巨大的窗帘后面,聊很多的话题,话题中也包括赵前。直到有一天,苏门终于说,现在你是他妻子,但是很多年前,我曾经是他女友。

沈克希说我晓得的,但我一点也不想问。

沈克希又说,他不叫我妻子,他叫我老婆。

苏门于是突然有些酸楚,她把脸朝向窗外,留给沈克希一个寒凉的侧影。沈克希笑着说,虽然我不问,但我仍然晓得他其实很爱你。可我只要他在我的身边就好了,在身边顶重要了。

沈克希说,你晓得吗,他和我更多的时候是喝汤,但和你会喝酒。喝汤是过日脚的。喝酒那是心里有。我在他心里没有你那么重,但我还是觉得他是我的,因为我们有过喝汤的日脚。而且我们成亲了,我们有孩子,孩子就生活在我老家徽州。

苏门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提起酒杯抿了一口酒。这时候沈克希长久地看着她美丽的脖子出神。

苏门把得到的情报告诉了沈克希,他们要找的星野永生博士住在东亚政治研究所的一幢独立小院里,那里的所长是叫苏三省。苏门说,真正的沉睡计划,星野还没有全部完善,他正在紧锣密鼓地向前推进。苏门还同沈克希说,我们只有一个办法,派人打进星野的实验室,因为他需要助手。

这时候沈克希说,你可以派我去试试,三人小组里面,我觉得我最合适。

苏门迟疑地看着她。沈克希说,你不用担心,我以前在学校剧团学过演戏。

在窗前的一堆阳光下,苏门开始替沈克希化妆,还替她剪了头发。那是一个静默的下午,只有灰尘在光线中扬起的声音。苏门说,你有可能会牺牲。沈克希十分平静,微笑着望向窗口的那束光亮说,不怕!

真正的潜伏就要开始了,那天赵前和沈克希一起吃了一顿饭,他们吃得十分缓慢,仿佛要把每一粒米饭都数数清楚。有那么一会儿,赵前搁下筷子,沈克希就举起打火机给他点烟。沈克希知道这是赵前十分钟爱的打火机,很多年一直留在身上。

那天苏门就等在不远处的弄堂口,坐在车里,她想起了燕京大学文学院的春天。那时候她喜欢站在一棵固定的树下,在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中,背诵太戈尔《飞鸟集》中的诗句,比如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她依然能够记得,特别是在秋天,她光着脚穿着皮鞋站在树下时,能感觉到秋天一寸一寸的凉意。她喜欢那样的凉意,觉得沉浸在其中会保持头脑清醒。

赵前这天没有起身,也没有送别沈克希。苏门只是看到门晃**了一下,沈克希就一个人走了出来。沈克希捋了捋头发,对着那扇重又合上的门笑了一下,然后就把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一步步地走向苏门的车子。

沈克希并不晓得,此时的赵前,就坐在那张凳子上,他举起火机打出温暖的火苗,大概是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的妻子送行。

沈克希打开车门。接下去,苏门要找个地方专门对她作一些医学上的培训。

苏门说,准备好了吗?

沈克希说,准备好了。

这时候,苏门已经将车子发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