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经历过一场洗劫的仙浴来澡堂早被76号贴上了封条,从此这个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场所,一下子变得十分冷清。杜黄桥这天带着丁阿旺,掀起半张封条纸,并用钥匙打开了大挂锁的门。撩开棉布门帘的时候,见到墙上那串没有来得及堵上的弹孔,像是一群马蜂窝。杜黄桥随即皱起眉头,仔细看了一眼柜台,这才想起,原先收竹筹的杨小仙早就不在了。

物是人非,杜黄桥有点惆怅。就在沈克希曾经养伤的那间特别间,他把自己埋进一口陈旧的搪瓷浴缸里。透过氤氲的水气,抬头望向那扇重新安装上的气窗,他一个人想来想去发了半天呆,仿佛恨不得要从哪个角落里,将失踪的沈克希重新给一把拎出来。

事实上杜黄桥这天的心情可以说比较差,因为他刚和特别行动处处长毕忠良吵了一架。毕忠良那时指着上个月的会议纪要,声音响亮地问他,你都查了一个月了,当初被你调包走的共党分子沈克希,现在到底去了哪里?

杜黄桥有点茫然,他没想到丁阿旺的那次行动,毕忠良竟然也了如指掌。那么可能性有两个,要么是李默群绕了一个弯来向他要人,要么是毕忠良抓到了风声,想要趁早压压他的风头。

这时候丁阿旺提着修脚刀进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帮杜黄桥修过脚趾甲了。

杜黄桥靠在躺椅上,觉得还真是有点累,随后吐出一口悠长的烟说,去打听一下,赵前最近有没有来澡堂门口转过。

赵公子跟我们一样,那次事情后就没再出现过。丁阿旺挑出杜黄桥脚趾头里的一片泥垢说。

杜黄桥沉默了很久,在香烟抽完之前,他突然十分想念起那段在澡堂弹奏三弦唱评弹的岁月,以及笑得跟月历牌上女明星一样动人的杨小仙。

那天修完脚后,杜黄桥匆匆离开了澡堂。他现在比以前谨慎多了,因为据说军统飓风队的陶大春正在筹划购买他的人头。丁阿旺还说,飓风队手中的黑名单,杜黄桥可能是排在第三。杜黄桥于是装作很不开心,上车时摇上玻璃埋怨说,他们怎么不把我排在第一个。

在陈开来照相馆门口,车窗里的杜黄桥见到了一番打扮正准备去舞厅的金宝。金宝裹在旗袍里的身段前凸后翘,实在有点妖娆,让人想起一颗蜜汁丰富的奉化水蜜桃。但是杜黄桥想,相比之下,他还是喜欢之前杨小仙的样子。杨小仙从来不化妆,目光也是不温不火,比较朴素,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女人。

这天夜里苍广连拎着个酒瓶,推着陈开来一起去了杜黄桥的办公室。就着一堆凤爪跟花生米,苍广连把自己喝多了,他问杜黄桥,最近你怎么老呆在办公室,也没见你回去过一趟。杜黄桥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忙着喝酒,心里却想这家伙怎么观察得这么仔细,难道他在留意自己的行踪?

苍广连后来终于喝醉了,杜黄桥就让丁阿旺将他拖了回去。然后他把灯给关了,直接躺在了办公桌上。他对陈开来说,金宝的腿其实挺白的。不过你可千万别上了她的床,这个女人你吃不消的。

陈开来躺在沙发里,他也有点喝多了,喷着酒气说,为什么?

这个人那么喜欢钞票,但是为了你,钞票都变得不重要了,那么他要的是感情。要感情最可怕了,你付不起,也赔不起。可能会要了你的小命。

陈开来翻了个身子,仔细想了想,眼前浮现的却是苏门的影子,于是说,没感情更可怕。

说完,他就在那张沙发上睡着了。

19

逃离澡堂的第六天,转运途中失血过多的沈克希再次醒来。她那时并不知道,自己是躺在一口棺材中被送到了苏州河南岸的药水弄棚户区,而赵前给她安排的藏身之处,是眼前一间无比狭窄又潮湿的屋子,上海人称为滚地龙。

沈克希睁开眼,依稀看见一面破败的门板,四周捆扎成篱笆状的竹条,以及用一片麦秆草席搭建起的顶棚。时间虽然是白天,但因为密闭的滚地龙里没有窗口,漏进来的光线依旧少得可怜。

赵前点起一盏油灯,沈克希挣扎了一下,这才看清他很多天没有刮的胡子,于是说,你怎么老得这么快?

赵前摸了一把胡子,笑着说,是因为我最近没有洗脸。

你总是有很多理由。沈克希也笑了,她问赵前,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在我抓捕你之前,是两年零三个月。

今天几号了?

旧历的三月十九,你已经昏迷了六天。

沈克希沉默了一阵,她想,何止是昏迷,自己其实死过好几回了。早在仙浴来澡堂,她就不敢去照镜子,她担心自己已经丑得没有了人样。

这时候,苏门的身影在赵前身后晃动了一下。沈克希仔细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名陌生的女子,虽然穿了一件宽大的衬衫,但依旧错落有致,十分精神。

她是你爱人吗?出于一名地工人员的自我保护,沈克希故意这样说,长得真好看。

苏门顿时有一种淡淡的哀伤。半个钟头前,她在西康路上踮起脚尖踩下了黄包车,穿过那条满地泥泞的狭长而拥挤的通道,耳边不时响起的,是药水弄外来乡民几乎如出一辙的苏北口音。现在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高跟鞋,上面沾满了乱糟糟的泥浆,所以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向沈克希解释,自己就是上线,曾经和她暗中联络过了许多次的戴安娜。

那天,空中飘**起了雨丝,并且带来附近江苏药水厂刺鼻的硝酸味。苏门终于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沈克希也最终向苏门汇报,三人小组成员中另外一个代号叫断桥的,她已经在赛马场上同他接上头。这人叫陈开来,是自己的远房亲戚,在仙浴来澡堂对面开了一家照相馆。沈克希还告诉苏门和赵前,澡堂里救她离开医院的杜黄桥身份可疑,想将她和断桥带入歧途,所幸陈开来什么也没透露。

听到陈开来的名字,苏门突然觉得,那个一脸坏笑的照相师,背后竟然藏着天大的秘密。所以她给赵前下达了一个任务,要他先和陈开来接头,打探一下虚实。苏门说,如果沈克希说的是对的,那么“西湖三景”小组即将全部被唤醒。

那天苏门很快就离开了药水弄,因为赵前提醒她,你这身打扮,在这里非常抢眼。

离开之前,苏门回头看了一眼沈克希。在那样微弱的光线里,她想告诉沈克希一句,其实我已经不是赵前的爱人,现在他只爱你。

赵前第二天出现在米高梅舞厅时,所有的胡子已经刮去,一张脸显得异常干净。他的西装是崭新的,里头装了个进口的酒壶。他靠在柜台上,对着酒壶一口一口喝酒,潇洒的样子让想找金宝学跳舞的陈开来十分羡慕。

那天为了让金宝开心,赵前看见陈开来忙前忙后,一个劲地给她拍照片。金宝于是欢笑成一朵怒放的山茶花,恨不得把整个舞池一个人给包下。

舞曲消停以后,赵前找上陈开来,两个人对坐着边喝边聊,说了很多。最后赵前笑着问他,你这照相机是美国货吧?

陈开来有点得意,说你讲错了,分明是德国货。

听说现在已经有彩色相机了。

但我还是喜欢黑白的。我的照片里,白就是白,黑就是黑,黑白分明。

你从杭州过来,以前一定拍过西湖吧?

我最喜欢的一处西湖风景,是断桥。

舞厅里的酒喝得有趣而且漫长,两个人后来看见,冯少又举了一大把花过来。不过冯少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最终却跟丢了蝴蝶一样翩飞忙碌的金宝。陈开来于是拍拍他肩膀,问他冯家的钞票还剩下多少没有败光?冯少就护着手里的鲜花,好像担心要被陈开来给抢走。他有点气愤,说不用你管,又说以后每天晚上,你最好少去金宝的房间。

陈开来笑着喷出一口酒,他知道冯少最近被杜黄桥狠狠地敲诈了一笔。那次杜黄桥跟李默群商量,说冯记火柴厂太会赚钱了,那些钱却跟我们一点没有关系。李默群于是编织出一条通共的理由,逼迫着冯少将火柴厂低价变卖给杜黄桥的朋友唐仲泰。所以在仲泰火柴厂开张大吉的鞭炮声里,冯少站在远处痛心疾首。他觉得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带金宝离开上海,去哪里都行。哪怕是香港。

在冯少继续寻找金宝的时间里,赵前告诉陈开来,苏堤沈克希是他妻子,他之前是从眼线那里打听到,沈克希就在仙浴来澡堂。现在被他救走的妻子伤势正在恢复,应该没有危险。而他们“西湖三景”小组接下去直接接受一个代号为戴安娜的上线领导,要执行的任务,是尽快拿到日军的“沉睡计划”。

陈开来一直望着舞厅,说赵公子,戴安娜是谁?

你不用管她是谁,暂时也联络不上她。只需知道,是她命令我来找你。还有,我知道你是断桥,也是苏堤同志提供的消息。

怎么找到“沉睡计划”?

利用你是苏门督查照相师的身份,还有杜黄桥信任你的机会。赵前说,我在76号只是个负责直属大队后勤的,这方面不具备你的优势。

金宝重新出现在人群中时,已经端了一杯上好的红酒,她那时盯着赵前,说赵公子你们聊了这么久,你好像是看上了我们家开来。

这句话被冯少听在了耳里。冯少很失落,抱着鲜花提醒金宝,我才是你们家的,姓陈的只是暂时同你住在一起。

金宝就白了冯少一眼,警告他别老是捧着一团花晃来晃去。她说我同你讲,老娘我花粉过敏。

冯少突然感觉有点奇怪,说你以前不是不过敏的吗。

这时候金宝就见到舞厅里出现一个名叫幸枝子的女人。幸枝子的旗袍开衩开得很高,看上去全身都是溢出来的**,一下子吸引走很多男人的目光。金宝于是想了想,开口对冯少说,花粉过敏是要休克的,女人休克了就像被子弹射中的母猪,会口吐白沫。

金宝说完,果然就有一阵枪声在热闹的舞厅里响起,那是军统飓风队的陶大春带队伏击了幸枝子。幸枝子其实是中国人,曾经也是一名军统,却在后来向清道夫杜黄桥出卖了仙浴来澡堂的情报。她现在取了个日本名字,是因为委身的男人是梅机关的特派武官,每天喜欢搂着她风情万种的腰。

米高梅舞厅的后门弄堂里,万幸没有被子弹射中的幸枝子跟随特派武官逃跑得歪歪扭扭。她那图案撩人的旗袍后摆像窗帘一样飘扬起来,让人目睹了春风招展的大腿。

但是陶大春很及时地把她给截住。

站在贯穿弄堂的西北风中,陶大春手提一把锋利的西瓜刀。西瓜刀落到梅机关武官的酒糟鼻梁前,他拥有一片光秃秃的头颅,哪怕光天化日下也找不出一根头发。陶大春手起刀落,血光四溅时,瘦小的特派武官就抱着开了口的脖子矮下去那么一截。

在冯少如同鲜花凋零一般的记忆里,那天他蹲在一处墙角边看见,陶大春的刀口随即指向瑟瑟发抖的幸枝子。可是刀子很快就被一只白净的手给夺走,这人恰恰是金宝。

金宝将刀子托在手里,反射出一片幽冷的光。她发现眼前的幸枝子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跪下,原本很好看的波浪式长发盖住了整张脸。幸枝子在她脚跟前继续发抖,说,还有没有机会?金宝就一把抓起她已经很杂乱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提起来说,机会是自己给的,戴老板很心痛。然后她亲自割开幸枝子的喉咙,在拧开水龙头一般喷涌的血里,将刀口提出,最终往幸枝子暴露无遗的大腿上擦拭了一回。

头顶的云层触目惊心地翻滚着,冯少的心脏差点跳出了喉咙。他哪里会晓得,金宝才是军统局真正的财神。而过去那么长的日脚里,就连杜黄桥也被蒙在了鼓里。

那天陈开来看见婷婷玉立的金宝站在一只窨井盖的上方,她点了一根烟,悠长地喷出一口,夜色便很及时地降落下来。金宝踩着那方窨井盖,像是踩住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她缓慢地告诉陶大春,重庆方面想要获取的沉睡计划,是在一个名叫星野的医学博士身上,那是一个病恹恹的男人,脑子里装满死亡的气息。

陈开来于是心想,世事难料,这个万物生长的春天,现在竟然又多了一个瞄准沉睡计划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