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陈开来再也无法见到原来的杜黄桥。那个曾经在冬日里弹拨着三弦唱着评弹,一天到晚看似昏昏欲睡的杜黄桥,现在已经忙碌成打转的陀螺。杜大队长的确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他如今虽然视力恢复了不少,也不再需要去假装瘸腿,但还是连上趟厕所也巴不得开车过去。不过在针对那几个抓捕到手的军统人员的审讯上,杜黄桥还是显示出无比的耐心,并且腾出了充足的时间。

刑讯室里,杜黄桥循循善诱,慈祥得如同一个兄长。面对军统人员,他把道理和利弊都敞开心扉来谈,几乎透彻得跟春雨洗刷过的玻璃一样。他说有一点你们尽管放心,我姓杜的从来不提倡用刑。还说那又何必呢,等到你们把事情讲清楚了,出了76号这道门,以后在酒店或是舞厅,大家见了面依旧是推心置腹的兄弟。

人生苦短啊,杜黄桥说着,从端进刑讯室的脸盆里抓起一块血淋淋的牛肉,像个深谙厨艺的酒店厨师那样,仔细晃**在手里。此时76号那只被铁链拴住的德国狼狗,粘稠晶亮的口水已经拖挂到了地上。它眼巴巴地望着牛肉,对一派吝啬毫无表示的杜黄桥猖狂地吼叫了几声。杜黄桥却笑眯眯地,不慌不忙将牛肉重新扔进脸盆,然后蹲下身,在狼狗油光发亮的皮毛上擦去手上的血,又抚摸它的脑袋说,小丫头,你就不能斯文一点吗,这些全是我的客人呀。

苍广连已经很多天没去76号报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失踪了。但是坐在办公室里不停盘算的杜黄桥不这么想,他在一天接着一天翻过日历,心想,很多时候,翻日历的道理可能跟翻脸是一样的。

那天得知杜黄桥被任命为大队长,也就是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苍广连从莎莎身上很疲沓地翻转了下来。他的大半个眼珠是灰白的,一直盯着图案缭乱的墙纸。莎莎却娇态十足,嘴巴凑近他耳根说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买一只老鳖炖了虫草给你补补?

苍广连意兴阑珊,说怕是来不及补了。他很清楚,人一旦脸皮撕破,是怎么也补不回去的。不过苍广连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去了一趟杜黄桥的办公室,那次他几乎泪水涟涟。

当着杜黄桥的面,苍广连把那块曾经招惹过他的怀表直接砸碎在了地上,说我这辈子是瞎了一双眼,看在老战友的份上,营长你就按老规矩处理了我吧。

杜黄桥很认真地摇头,心里在想,苍广连说瞎了一双眼是不是在指桑骂槐,嘲笑他曾经差不多是个瞎子。所以他仔细盯着碎了一地的怀表零件,看见它们总共分裂成了好几十片,然后才似笑非笑地说,要不你把它给吞下去。

苍广连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还是随即趴到了地上,捡起两片齿轮硬生生地塞进了嘴里。可是就在他努力着,干脆想要吞咽下去的时候,杜黄桥上前一把将他搂住,搂得很紧。杜黄桥说,兄弟啊,你也太小瞧我了。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何必这么在意。

杜黄桥还让人把陈开来给叫来,然后一把拉住苍广连的手,高高举起后对他说,看见了吗,这是曾经和我在战场上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

那天,杜黄桥让陈开来拍下了许多张他和苍广连勾肩搭背的照片。镜头里,杜黄桥笑得十分真诚,这让苍广连觉得无限愧疚,不禁再次痛哭流涕。杜黄桥爽朗地笑着,面对面安慰了他很久。

也就是在这天,等陈开来离开办公室后,杜黄桥像是很随意地和苍广连聊起,那次在仁济医院,沈克希被人救走时,苏门苏督查怎么也会在现场?苍广连就站在杜黄桥跟前,使劲回忆了一遍,期间,他见到陷在沙发里的杜黄桥不停地点头。

事实上,杜黄桥不仅开始怀疑苏门,也对赵前这个人有着许多疑问。他仔细想过,姓赵的经常出现在仙浴来,特别是沈克希从澡堂逃脱的那天,他正好也在。那么这样的频率,未免太高也太凑巧了吧。

杜黄桥没有让这样的疑惑在心里保存太久,他后来直接去了李默群主任的办公室。李默群很快就笑了,笑得糊里糊涂,说你这个大队长的职务还是滚烫的,别没事找事。把脑袋削得太尖,总归会扎伤了自己。

李默群给自己点了根雪茄,告诉杜黄桥说,督查员是南京派来的,南京你总晓得吧?又说你我是在同一条船上,就连划桨也是南京出钱给买的,难道你想举起榔头把它给砸了?

杜黄桥于是转换一个话题,说扫**军统的那天,碰巧赵前也在澡堂。

李默群抱着雪茄,像是抱着个孩子,说,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只看到了这些。

知道了,李默群说,这事情我该记下。

金宝在息焉公墓给杨小仙置办了一块坟地,骨灰落葬的那天,杜黄桥也去了。在那块墓碑前,杜黄桥跟着陈开来一起弯腰鞠躬,好像埋在地下的是另外一个女人。他后来站在公墓的那块牌匾下,对着刺眼的阳光摘下新买的墨镜,告诉陈开来说,苍广连得死,不把这个人除掉,永远是个后患。

陈开来说,我对你们这些明争暗斗不感兴趣。

你不感兴趣是因为不懂人心,更加不懂政治。杜黄桥说,这样下去你会吃亏的。苍广连竟然敢吃下怀表零件,这样的人最可怕。

那天他们一起吃豆腐饭,陈开来为杨小仙流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眼泪,这让杜黄桥很感动,他把手搂在陈开来肩上,两个人对着夕阳抽了一支烟。陈开来是不会抽烟的,所以被呛到了,于是又流了一阵眼泪。

杜黄桥说,你那么重感情,我不会亏待你。还是那句老话,跟对人很重要。

那你跟的是谁?

我跟的是南京的汪主席。也包括李默群。

我现在想起,那个俞应祥,也是你替李默群杀的吧?

你怎么知道?

那天你的三弦断了一根弦,你就是用断弦把他给勒死的。

杜黄桥突然就笑了,说原来你还是懂得人心的。不过你要明白,俞应祥不死,就是李默群的一块心病。

那你现在还有什么心病?

杜黄桥想了想,最后还是说,替我盯着苏督查,她的一举一动,你都要告诉我。我有一种直觉,这个女人有问题。

陈开来看见疲倦的夕阳照耀着息焉公墓,血红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问杜黄桥,你现在私底下给我多开了一份工资,原来就是为了让我干这个?

钞票只是钞票,对没福气消受的人来说只是一堆纸。杜黄桥说得很干脆,说我不是金宝,你别什么事情都混为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