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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澡堂无比安静,能够听见水龙头没有关严而使得水珠滴落的声音。医院回来的陈开来简直无法相信,就在曾经俞应祥死去的那间特别间里,躺在床板上的竟然是刚刚失踪的沈克希。那时候杜黄桥居然成了熟练的外科医生,他抱出一捆急救包以及酒精、药棉、碘酒、镊子、手术刀等,异常迅速地给沈克希的伤口清创消炎。杜黄桥摘了墨镜,眼睛都没眨一下,锋利的刀片就割去了沈克希腿脚上那些腐烂的皮肉。杜黄桥的刀口深入浅出时,陈开来依稀可见沈克希白花花的骨头。

等到这一切忙完,杜黄桥才将一支美国生产的珍贵无比的盘尼西林注射进沈克希的皮下,这让大吃一惊的陈开来佩服得一塌糊涂。杜黄桥是从哪儿弄来了这种比金子还贵的药?

陈开来给沈克希盖上一床棉被,又替终于感觉到疲倦的杜黄桥点了一根烟。杜黄桥靠墙坐着,依旧不动声色,努力着把所有的烟都吸进肚里去,好像舍不得让他们飞走一缕。最后他有些疲惫地对陈开来说,别这样看着我,我同你讲过的,我以前是营长。

陈开来依旧盯着他,很久以后才起身道,我只是有点奇怪,你是不是换了一双眼睛?

杜黄桥猛地被抽了半口的烟给呛到,咳嗽了好几声。

我是凭感觉的。不过这跟拍照片一样,不是技术,只是技能。

陈开来于是笑了,笑得很开心。他觉得只要沈克希能被救活,杜黄桥现在说什么他都愿意相信。

你更应该相信,我以后永远都是你师父。杜黄桥说,在上海,跟对一个师父太重要了。

得知沈克希被劫走,赵前第一时间赶到医院。他见到苏门竖起风衣的领子,站在一阵深夜的风里。苏门身边站了两个护卫的特工,在陪她等候特别市政府重新安排过来的车子。当着特工的面,赵前想了想说,苏督查要是不介意,我可以送你回去。

苏门冷冷地看了一眼赵前,内心的愠怒似乎还远未消退。上车时,她又呵斥了一句,替我告诉李默群主任,今天苍广连这事,必须处置。

那天车子开出一段路程后,赵前开始慢慢减速。苏门于是将车窗摇下,换了一种声音说,人是你安排接走的吧?

赵前顿时愣住了,他原本以为,这一切都是苏门策划下的杰作。

车厢里一下子安静得出奇,苏门能够听见赵前的呼吸声,还是那么的熟悉。但她顾不上想这些,只是觉得,事情突然变得很奇特。出现在医院里的那帮家属,既然和赵前无关,那么他们到底是谁?

赵前沉默着。望向车窗外的夜色时,在缓缓吐出的烟雾里,有一股比较厚重的忧虑,开始爬上他额头。

苏门盯着他背影,过了很久,翻来覆去,想出的还是只有那么一句:你放心,她应该不会有事。

赵前把车停了下来,低头时声音说得很轻。他说,其实我只是有点担心她那双脚,我怕她以后会下不了地。

苏门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就像许多年前,她曾经执意要去巴黎时,心中最怕的也就是赵前嘴里说出的担心两个字。

这一晚,苏门陷入了无眠。作为“西湖三景小组”的上线,苏门之前曾经交代过组长沈克希,由她来负责联系并且唤醒小组中的断桥。但现在由于沈克希的失踪,苏门意识到,自己与断桥之间的联系也因此被切断了。

苏门靠在**,很长时间一直在想,这天和自己一样无法入睡的,肯定还有赵前。

这一年上海的雪融化得有点快,在杜黄桥的精心护理下,沈克希渐渐恢复了元气。那天在一段绵长的睡梦中,沈克希依稀看见一场细密的雨丝,苍茫而且遥远,摇摇摆摆地飘洒在一个名叫斯宅的村落。在那座被当地人称为“千柱屋”的巨大又恢弘的老宅里,八个四合院串连起了四十六个天井,其中的立柱星罗密布。在开满油菜花的春天,沈克希曾经和一个挂着清水鼻涕的男孩一起,手牵手数那些木柱子一直数了三天。最后男孩竖立在铺满青苔的天井,头顶着空濛的雨丝,指向那排木柱说,小姐姐,这是第999根,这是1000根……

沈克希就是在萦绕耳际的小姐姐的回音中睁开眼帘,思绪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现在她见到的,恰是昔日的男孩陈开来。

这是在哪里?沈克希笑得很浅,声音有点虚弱。

陈开来给她盖好被子,正要回答时,看见杜黄桥撩开布帘走了进来。杜黄桥说,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很安全。

那天接下去的时光里,杨小仙点起四处飘逸的香薰。在那样特别提神的香气中,杜黄桥抓起一把细密的银针,十分小心地开始给沈克希展开了一场针灸。

阳光攀爬上了特别间的气窗,气窗风扇缓慢转动的光线中,沈克希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她后来听见杜黄桥轻声细语着说,你不用着急,只要康复了,我会送你离开上海。

沈克希看了一眼杜黄桥,又听见他说,我知道一条秘密的交通线,可以去苏南,直接通往延安。

沈克希的身子在扎进一根银针后抖了一下,她盯着杜黄桥隐没在烟雾中的脸,似乎想要寻找出什么来。然后她又看了一眼陈开来,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为什么要离开上海?

因为你已经暴露。杜黄桥说。

76号把我想复杂了。沈克希扭头,笑着说,反对汪精卫夫妇,连我老家的父亲都有这样的念头,可是我们和延安没有半点关系。

陈开来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当然不会知道,沈克希当初接到的密令是,三人小组只接受戴安娜的联络和指挥,除了成员和上下线之间,她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一丁点信息。而沈克希现在已经看出,一声不吭的陈开来显然没有把自己和他在马场曾经接头的信息告诉过杜黄桥,那么,她现在能够选择的,唯有沉默。

那天夜里,杨小仙锁上仙浴来澡堂的门时,给了陈开来一条围巾,她说上海的风跟刀子一样,能够切开男人的脖子。杨小仙一直诅咒上海的风大,她也好像对陈开来格外关心,这让杜黄桥有点不服气。杜黄桥说,我也是男人,怎么我的脖子就不需要围巾。

陈开来就有点得意,说小姨娘以后每年过生日,我都给她拍照片,免费。你又能干啥?

杜黄桥抓了把头皮,突然吼出一句,我能娶了她。

那天陈开来和杜黄桥聊得很晚,他说没有想到,杜黄桥脑子里还会有延安的交通线,难道你是姓共的。杜黄桥就问他,姓共的怎么了?难道你更倾向于重庆?

好多道理你不懂,我是过来人。杜黄桥说,国军已经软弱腐败透顶,南京城是怎么在唐生智的手里丢失的,这点我比你更清楚。

陈开来盯着杜黄桥的一双眼,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单独找一次沈克希。

那天夜里金宝又拎着一双高跟鞋,满身酒气地从米高梅舞厅回来。陈开来将她扶进房里,金宝盯着他脖子上那条围巾,醉眼迷离地说,为什么小姨娘对你这么好?其实我也想送你一条围巾。

倒头便睡的金宝随即说了一通梦话。陈开来拎起她高跟鞋,想要替她摆放在床前的时候,心里格登了一下。

陈开来回去澡堂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他跟沈克希说起了自己的想法,接下去的任务,可以寻求杜黄桥的帮助,但是沈克希当场就阻止了。沈克希的理由是,杜黄桥又如何知道她和延安有关系?哪怕这是出于直觉判断,而且假定杜黄桥也是自己人。但是按照组织纪律,杜黄桥也不应该急于亮明身份,并且承诺送她去延安。

我有一种直觉,沈克希说,这里不像杜黄桥说的那样。恰恰相反,其实可能很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