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漫山遍野被盖得严严实实。采花山上更是严寒,放眼数里全是一望无际的白。
腊月二十九,是鹤峰百姓过赶年的日子,比汉族的新年要提前一天。家家户户把屋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贴上春联,吃团年饭,放爆竹,好不热闹。
卢玉莲抱着孩子,站在门口,望着风雪飘飘,双眼迷离。
张六佬没能跟家人一起过节,而是踏雪来到了采花山上。
姚炳才在山上染了风寒,已经两日没吃下饭,形容枯槁,整个人已经廋了一圈。
冷锦荣把他带到关押姚炳才的屋外说:“六爷,老东西几天不进食,再这样下去恐怕熬不过这个年头了。”
张六佬点了点头,然后推门而入。
躺在**的姚炳才以为又是送饭进来的山匪,所以动也没动。
张六佬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沉了口气,然后才说:“姚老爷,既来之则安之,不吃不喝可不行呐!”
姚炳才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时,背后不禁微微抽搐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僵硬,却依然躺在那儿动也不动。
张六佬望着他单薄的背影,不禁叹息道:“姚老爷,我这次过来,只是为了跟你好好谈谈。”他见姚炳才仍不吱声,只好又道,“多年前的恩怨了,我也不想再提起,我知道杀兄的仇恨,您一时半会儿是无法释怀的,但您也了解个中原因,到了这个年纪,我才明白什么叫冤冤相报何时了,为什么我们不能放下仇恨,握手言和?”
风从门缝吹进来,发出呜呜的声音。
张六佬在炭火前坐下,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继续缓缓地说道:“这些年来,我明白你做梦都想要我的命,我张六佬之前是个杀猪的,身上背了很多条命,但是阎王爷为何没收我?我自信那是因为我命硬,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你那晚不是也想杀了我吗?可是你办不到,反而落到了我手里,我从来就没想要杀你,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以后和平共处,绝不再以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中硒堂,对付我,那我就放你回去。”
“你休想!”姚炳才终于忍不住翻身坐起,他死死地盯着张六佬,满脸气愤,“弑兄之仇,如何得报?不杀你我兄长何以瞑目?”
“那是因为他先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凌辱我妹,罪该万死,不杀他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张六佬腾地起身,额头上的青筋也冒了起来,一想起妹妹的死,他就恨得咬牙切齿,切肤之痛,但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又变得坦然了。
姚炳才从来都是骄横惯了,根本不管他人的死活,此时听了张六佬的咆哮,好像受到了轻微的触动,但很快又说:“我已落入你手中,想杀便杀,少废话。”
“你当真想死?”张六佬突然问,姚炳才哪会想死,刚才只是说了狠话,此时听他如此一说,也不好拉下老脸,只好死脸皮顽固到底,仰着脑袋,不屑地说:“杀了我,我儿定然会继续找你寻仇,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儿也会将你碎尸万段。”
张六佬见今日已无说服他的可能,只好叹息道:“既然你想死,那我便成全你。”他走了出去,姚炳才盯着他的背影,眼中闪烁着异常复杂的表情。
冷锦荣问询结果后,忿然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要我说,干脆一刀砍了他,免得夜长梦多,放虎归山便不好了。”
张六佬摇头道:“要杀他简单,可我还不想杀他。”
“你忘了他怎么对你?这种人留着便是祸害。”冷锦荣骂道,“要是六爷你不忍心下手,我来替你办了这事儿。”
张六佬摆了摆手,说:“六爷明白冷大当家是为我好,但我心领了,我前半生以杀猪为业,又杀了姚炳才的兄长,也算是欠下了不少血债,今时今日,我张六佬已为人父,若能放了姚炳才一条生路,也算是为我儿积福啊。”
冷锦荣听了此言,也慢慢释怀了,只是说道:“六爷既然坚持,那我听您的,不过我还想再多一句嘴,望六爷三思。”
张六佬当日便在采花山上住了下来,晚上跟冷锦荣及众兄弟们喝得酩酊大醉,就算过了大年,虽然山上天寒地冻,但也美美地睡了一觉。
就在今夜,姚炳才却无法入眠,张六佬说的那些话依然清晰地浮现于脑海,虽然已是风烛残年,但人之将死的时候都会有求生的本能,所以他还不想死,可他明白倘若自己一旦求全,今后便无法在张六佬面前抬头做人。
翌日一早,姚炳才还在酣睡中,突然被人叫醒,起身一看,张六佬居然亲自给他端来了饭菜,心下不由一愣,好像明白了什么,继而偏过了脸去。
“吃好喝好,这可是为你壮行的酒菜,吃完喝完就送你上路。”张六佬冷冷地说,姚炳才心中更是一惊,盯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酒菜,鼻尖不禁一酸,一行老泪湿了脸颊。
张六佬假装没见,自顾自地问:“有什么话想跟人杰少爷说的就赶紧说吧,要不可就没机会了。”
姚炳才虽然已饿了几天,但此时哪里有半点胃口,闭上眼,良久没吱声,他到底在想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人之将死,这世上还有可留恋的东西,也可能是张六佬的那一番话感染了他,总之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在那一刹那,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
“怎么着,没话说?”张六佬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在心里冷冷一笑,“要真没话说,我可就送你上路了。”
姚炳才沉重的叹息了一声,缓缓地睁开眼,仰望着窗外,低沉地说:“我想出去再看一眼山上的雪。”
张六佬一愣,张狂的笑道:“姚炳才,我发现你这个人还真有意思,都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有如此雅兴。成,走吧。”
姚炳才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出门,瞬间差点被漫山的白雪刺瞎了眼,忍不住举手挡了一下。
张六佬看着他苍老佝偻的背影,心中也徒生感伤。
姚炳才呆呆地看着刺眼的白雪,很久很久都没动一下。
此时,外面聚了好多人,全都在等待姚炳才转身的那一刻到底会说什么。
姚炳才终于慢慢地转过了身,眼里却噙满了泪水,他看着张六佬,轻声说:“六爷,动手吧!”
张六佬沉了口气,大手一挥,喊道:“姚老爷,一路走好!”
姚炳才自个儿走到雪地中央,面朝巍峨的山峦,却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
张六佬从冷锦荣手中接过枪,走到姚炳才身后,枪口对准了他后脑勺。
“跪下!”冷锦荣怒喝道,姚炳才却纹丝不动,所有的山匪异口同声的叫嚷起来:“跪下、跪下……”可是姚炳才仍然像座雕像似的,稳稳地站在雪地中,脸色苍白、铁青。
“姚老爷,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别怪我!”张六佬说,姚炳才闭上了眼睛。
张六佬扣动了扳机,枪响的时候,张六佬双腿一哆嗦,差点跪倒在地,最后却发现自己还活着,不禁瞪大了眼睛。
张六佬这一枪是冲着苍天开的,一缕青烟从枪口缓缓地飘向冰冷的天空。他放下枪,无力地说:“你走吧!”
姚炳才听到这话,颤抖的内心又像被猛地撞击了一下,疼痛难忍,却又完全释然。
“六爷,您可想好啦!”冷锦荣再次好心提醒道,“一旦放虎归山,到时候想后悔可就晚了!”
张六佬若有所思地说:“让他走吧!”
冷锦荣无奈的叹息道:“六爷,您可真是一好人!”
姚炳才劫后余生,仿佛明白了许多。回去后大病了一场,多日之后才下地行走,当然,这已是后话。
张六佬回到中硒堂,大家得知他放了姚炳才,众说纷纭,可他很淡定,也不多解释,只当此事已经烟消云散,抱着儿子爱不释手,整日笑得合不拢嘴。
“你呀,就知道乐,也不想想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儿。”卢玉莲嗔笑道,张六佬一排脑瓜惊呼道:“哎呀,你看我这,竟然把如此重要之事给忘了。对了,这事儿找老张,明儿一早我就跟他说。”
“指望不上你,我早就跟他说了。”卢玉莲接过孩子,孩子乐呵呵地笑起来,张六佬握着他柔嫩的小手,笑嘻嘻地说:“儿子呀,赶紧长大吧,等你会叫爹了,爹给你找媳妇儿。”
卢玉莲又嗔笑道:“尽瞎说!”
姚炳才刚喝完药,下人突然进来通传,说有一位客人非要见他,有要事跟他当面商谈。他本来不想见客,可下人又说:“客人说要跟您谈的事儿和中硒堂相关。”
姚炳才顿了顿,无力地说:“带他去厅堂吧。”
拜访者是个陌生男子,一见姚炳才从里屋出来,忙拱手道:“顾某冒昧登门拜访,得罪了!”
姚炳才打量了来者几眼,然后在下人的搀扶下坐上太师椅,道:“顾先生所来何事?”
顾易生示意他劝退左右下人,然后才说:“姚老爷,您自从采花山上归来便一直卧床不起,静养了这许久,也该康复了吧?”
姚炳才越发谨慎地打量着来者,直截了当地问:“有何事请直说吧。”
顾易生微微一笑,欠了欠身,说:“姚老爷跟中硒堂掌柜张六佬的事顾某已是略有耳闻,那张六佬欺人太甚,您在鹤峰可是身份地位举足轻重,怎能忍得了如此侮辱。”
姚炳才摆了摆手,叹息道:“姚某身心疲惫,已不想再招惹是非,顾先生还是请回吧!”
顾易生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大笑道:“据我所知,您跟张六佬可是有一笔血债还未了清,难道您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姚炳才闭上了眼,双唇紧闭,心中五味杂陈。
顾易生似乎窥探了他的内心,继续说道:“张六佬不止跟您有血债,他也杀了我拜把兄弟,我定要他血债血还。”
姚炳才闻言睁开了眼,但眼中闪烁着不信任的光。
“我不想再多言,此次前来拜见,是想跟您联手对付张六佬,不杀了他,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顾易生说话的时候始终盯着姚炳才的眼睛,姚炳才则根本不拿正眼瞧他,他却自顾自的又说道,“我还知道一个秘密,您做梦都想取得制作宜红茶的秘方,只要您答应跟我合作,我保证您会得到秘方。”
姚炳才眼中射出一道耐人寻味的光,但一闪而过,然后轻声叹息道:“顾先生,您请回吧,我已一把年纪,无心再过问江湖之事。”
顾易生没想到他会拒绝自己,但他有的是办法,话锋一转,冷笑道:“您不会是被他吓破了胆吧?”
姚炳才装作没听见似的,起身喊道:“送客!”
顾易生非常恼火,本想利用姚炳才去对付张六佬,然后从中得渔翁之利,却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种结果,一出得姚家大门,便狠狠地骂了起来。
顾易生虽然棋高一着,但还是疏忽了一点,自己刚出姚家大门便被张六佬安排在外面盯梢的人跟上了。
张六佬得知顾易生去了姚家的消息很是吃惊,他昨日还在过问为顾易生寻找房屋的事儿,没想今日便发生了这种事,但他很冷静,让下人不要声张,暂且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陈十三这日又去了快活林,跟杏花温存过后,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翡翠手镯,并亲手为她戴上,她依偎在他怀里,来回看着手镯,欢喜得不得了。
“喜欢吗?”他问,她说:“只要是十三爷送的我都喜欢!”
“喜欢就好!”陈十三轻叹道,杏花是个聪慧的姑娘,知道他心里有事,再三追问,他才说:“多年前我做了一件错事,后来常常会不自禁的想起,心里自是非常后悔,也不知如何弥补才对……”
杏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其实这世间之事,并无明确的对错之分,十三爷当时那么做定然有自己的理由,只是此时回头一想才觉得错了而已。”
陈十三果然被这话提醒了,仔细一想,自己当年伙同山匪劫走二十万大洋,也是担心卢次伦年老眼花看错人,怕泰和合落入外人之手才那样做,但后来发现张六佬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所以才尽心尽力帮他。
“都怪我当年鬼迷心窍,要不然……”陈十三没有继续说下去,杏花叹息道:“如果有选择,谁愿意堕落风尘?”
陈十三一愣,赞同地说:“有时还真是身不由己呀!”
张六佬派去监视姚府和顾易生的人没发现二人再有交集,却发现顾易生跟姚人杰见过面。
张六佬把所有的事窜在一块想,不禁想起冷锦荣当时的话,难道没除掉姚炳才真是一步错棋?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做,他一时半会儿还没考虑好。
张树愧又开始想念儿子,虽然他知道儿子没事,但心里总是提心吊胆,这一到晚上,脑子里就像塞满了浆糊似的。到了后半夜,脑子里还想着儿子,刚合上眼,突然耳边传来有人叫“爹”的声音,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做梦,但瞬间就像被针刺了一样弹了起来,睁眼一看,真的看到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正是张明生,顿时又惊又喜,连声叫道:“明生、明生,真的是你吗,你怎么突然就回来啦?”
张明生看上去皮肤更加黝黑,也更加成熟,他突然跪下,还冲着张树愧磕了个头,张树愧慌忙扶起他,惊问道:“明生啊,你这是怎么了?”
“爹,孩儿不孝,让您担心了!”张明生声音哽咽,张树愧忙说:“哎呀,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父子俩坐下后开始细聊,张明生承认当初是自己救了元庆方,还偷盗了肖仁慈。
张树愧大惑不解,不知他为何要盗窃肖仁慈。
“肖仁慈早年是靠盗墓起家的,他家那颗珍藏的夜明珠便是从容美土司王墓里盗走的,我现在取回来是天经地义。”张明生说,“那些银票我分发给了街上的穷人。”
张树愧点了点头,又问夜明珠的去向,张明生笑道:“爹,您就别问这么多了,总之我没有据为己有,夜明珠在它该去的地方。”
张树愧这才放心,叹息道:“爹就担心你走错了路,人这一辈子呀,生老病死是躲不过去,但自己要走的路总是能选择的!”
“爹,您想多了,我懂您的话,您儿子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张明生反过来安慰张树愧,“其实这些年一个人在外,常常想回来看看您,只是怕……”
“你是怕连累你爹我吗?”张树愧叹息道,“爹也不想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爹也管不着你,总之你自己小心才对,爹就你一个儿子,你娘走得早,爹含辛茹苦把你带大,爹可不想老来……”
“爹,您别说了,您刚才说的话我铭记在心,不过我马上又要走,您保重身体!”张明生心中一阵抽搐,张树愧惊问道:“这么快就走?”
“还有些事要去办,有空我会再回来看您。”张明生目光坚定,“对了,爹,还有件事您要跟六爷说说,是关于顾易生……”
张树愧闻言大惊,怔怔地问:“顾易生是日本人,你没弄错吧?”
张明生摇头道:“这个顾易生我已经盯了他很久,发现不止他一个人到了鹤峰,而且那些人之间接触很频繁,至于他接触六爷的目的,我还没弄清楚。”
“六爷这不是引狼入室吗?”张树愧惊叹道,“等明儿一早我就跟六爷说。”
“那我走了!”
“哎!”张明生目送儿子转身离去,消失在夜色中,本以为悬着的心会就此落地,却没想到悬得更高。
翌日一早,张树愧便找到张六佬,把他拉进房里,神神秘秘的跟他说了顾易生的事。
“什么,顾易生是日本人,您怎么知道的?”张六佬的表情跟张树愧知道顾易生是日本人时的情景差不多,张树愧没打算瞒他,所以说出了事实。
张六佬瞪着眼睛问:“明生少爷回来过?”
张树愧点头道:“是啊,但是回来没多会儿就又连夜走了。”
“明生少爷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不知道,他没说,只让我别担心,反正没干坏事。”张树愧无奈地笑了笑,“明生这孩子,从小就胆子大,现在长大了,更是无法无天了。”
“我虽然跟明生少爷不怎么熟,但我相信他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哪能指望他成大事,只要不走错路我就心满意足了。”张树愧感慨地说,“对了,顾易生的事,您打算怎么处理?”
张六佬想了想,说:“您先去忙吧,我想想!”
张六佬正在逗儿子玩,突然监视顾易生的下人回来通报,称顾易生又跟着姚人杰去了姚府。
“他到底跟姚府有什么勾当?”张六佬暗自忖度,“继续盯着,等到他出来为止!”
顾易生从姚府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然后直接回了中硒堂,却喝得醉醺醺的。
“哎哟,顾先生,您这是去哪儿喝酒啦!”下人在外面喊道,张六佬听见赶紧出门,然后亲自过去扶起他,忙说:“顾先生,您慢点,别摔着!”
顾易生干笑道:“我没醉,就喝了点儿。”
“顾先生这是去喝花酒了吧?”张六佬故意这样问,顾易生忙说:“对,对,喝花酒去了,喝花酒去了。”
张六佬把顾易生扶到**躺下后才退出来,然后问监视顾易生的人:“他从姚府出来后直接就回来了?”
“是,再没去别的地儿。”
张六佬这一夜又是辗转难眠,把自己和顾易生从第一次见面,到把他带回中硒堂的情景重新捋了一遍,可怎么也想不到这居然是顾易生设好的圈套,现在又引狼入室,要除掉这只狼,恐怕要费一番功夫了。
张六佬想了整整一夜,觉得事关重大,必须跟陈十三商量,谁知陈十三一听顾易生是日本人,立马就骂道:“听说日本要跟咱们开仗了,狗日的顾易生难道是日本特务?”
“我在想这个顾易生千方百计接近我,到底想干什么?”张六佬自言自语,陈十三想都没想便说:“还能干什么,肯定是为了玉茗图,一个日本人,大老远跑到中硒堂,不是为了玉茗图还能是为什么?”
“我明白,可是我们还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还不简单,顾易生既然想在鹤峰惹事,那我就让他彻底现行!”陈十三自信满满地说,张六佬却叮嘱他千万要谨慎行事,不能打草惊蛇。
陈十三做这种事可谓轻车熟路,不出几日便发现顾易生跟姚人杰又凑到了一块儿,但二人没去风月场所,也没去赌坊,而是出了城。
“十三爷,我们怎么办?”下人问,陈十三不快地说:“怎么办?赶紧跟上去呀!”
姚人杰和顾易生出城之后,好像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直走了很远,前方突然出现一辆马车,二人上了马车后绝尘而去。
陈十三看着渐渐消失的马车,好生遗憾。
“十三爷,还跟吗?”下人又问,陈十三没好气地挥了挥手说:“不跟了,回吧!”他很想知道姚人杰跟顾易生去了何方,办了何事,但直到天黑仍未见顾易生归来,直到第二日下午才终于看到他的身影,忙装作非常惊讶地问:“哟,顾先生,您这风尘仆仆的,是去哪儿了?”
顾易生歇下来喝了口水才说:“别说了,昨儿喝多了,头还痛呢!”
陈十三笑嘻嘻地说:“顾先生这是去哪儿喝酒呀,看得出来,定然是有美人相伴。”
顾易生大笑道:“这都被您看出来了,十三爷实在是高人……”
陈十三盯着那张笑脸,心里对这个人越发感到好奇,也越发想尽快揭开他身上的画皮。
中硒堂跟外商的合作越来越顺利,跟俄罗斯也恢复了贸易往来,所以张六佬也体会到了成功的滋味。
张树愧给孩子取名叫张天顺,顾名思义为日日顺利。
“天顺,快叫爸爸!”张六佬把孩子高高的举起,孩子已经能简单地叫“爸爸”,虽然口齿不清,但张六佬已经乐不可支。
“看把你乐得,天顺,快过来,娘带你上街去。”卢玉莲接过孩子,张六佬叮嘱道:“街上人多,可得顾好孩子。”
卢玉莲带着天顺上街,还给孩子买了个风车,正在逗孩子玩,突然前方发生一阵**。她也不知发生了何事,正在张望,莫名其妙地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便感觉后背一凉,然后一阵眩晕,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可能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前方的**吸引了过去,突然有人尖叫起来,大家的目光才转移到倒在地上的卢玉莲身上。
卢玉莲醒来时看到了张六佬,突然好像受了刺激似的尖叫起来,又惊恐地叫道:“天顺,天顺呢,天顺被人抱走了,快,快找孩子去!”
张六佬按住她,脸色阴郁地说:“已经派人去找了。”
“找到了吗?”她急得很张狂,张六佬缓缓的摇了摇头。
“我要去找孩子,让我起来!”
张六佬尽力安慰道:“我已经报案了,警察局正在找天顺,放心,天顺不会有事的。”
卢玉莲失声痛哭起来。
张六佬待她情绪放松了些,才问当时到底发生了何事。
卢玉莲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张六佬是天顺他爹,心里的担心不比卢玉莲少,想着失踪的孩子,心如刀绞,但他有一种非常清晰的感觉,很快就会有孩子的消息。
因为孩子失踪的事,中硒堂里乱作了一团,没人能安然入睡,当然也包括顾易生。到了后半夜,张六佬守在卢玉莲身边,突然陈十三在外面喊道:“六佬,快开门,有消息啦!”
卢玉莲想要起床,但被张六佬按住,他急忙打开门,陈十三交给他一个信封,说:“刚刚有人用刀插在门上。”
张六佬打开信封,取出信,迅速扫了一遍,整个人颓然地瘫坐了下去。
“信上说什么?”张树愧着急问道,张六佬无力地说:“有人让我拿玉茗图去换孩子。”
“玉茗图,难道就是传说中宜红茶的制作秘方?”顾易生惊讶地问,“那怎么行,玉茗图如此宝贵的东西怎么能……”他话未说完,好像突然感觉自己说错了话,这才打住,“孩子重要,孩子一定不能有事。”
“六佬,孩子还在他们手里,你打算怎么办?”陈十三问,张六佬缓缓的摇头,却不答言。
张树愧说:“不管怎么样,得先找回孩子。”
“对呀,一定要先找回孩子。”顾易生也从旁说道。
卢玉莲突然从里屋出来说:“六佬,救救顺儿吧。”
张六佬慌忙起身说:“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躺着。”
“不,我要见顺儿,求你了,快救救我的孩子。”卢玉莲撕心裂肺的叫嚷着,张六佬扶着她说:“我一定会把顺儿带回来。”
张六佬作出了决定:用玉茗图换天顺回来。
顾易生没料到张六佬会如此爽快便作出了抉择,现在想来,自己这一步棋也算走对了,他跟姚人杰的计划算是成功的。
不久之后,一戴草帽的男子来到了中硒堂,在门口丢下一个信封便跑,屋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便不见了人影。
“想要救子,今晚丑时,你带着玉茗图来西郊废弃铁匠铺换人。”
陈十三说:“不行,我跟你去!”
“不用了,他们要的只是玉茗图。”张六佬说,“你们什么都不要做,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六爷,我看还是找警察局的人帮忙吧。”张树愧说,张六佬摇头道:“顺儿在他们手里,这样做太冒险,我想他们绑架顺儿也只是为了逼我交出玉茗图,放心吧,不会有大碍。”
“要不让十三爷带几个下人暗中埋伏在周围,万一有什么事发生,也好有个照应。”顾易生也劝道,但是张六佬愤怒地说:“这儿可是鹤峰,要是顺儿有什么事,我就算倾家**产也不会放过他们。”
“是、是……”顾易生面色诚心,“那您可一定要小心。”
张六佬进屋去跟卢玉莲说了会儿话,但没告诉她自己要独自去救顺儿的事。到了丑时,他趁卢玉莲熟睡时悄然离开,来到了西郊铁匠铺。
本来还有月亮,但突然就躲进了云层。
附近就一家铁匠铺,而且已经荒废很久,只剩下一些断垣残壁。
张六佬独自站在冰冷的风中,却不见半个人影。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声音:“东西带来了吗?”
张六佬回身一看,不知自己身后何时站着几个人,更不知他们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他沉了口气,问:“我的孩子在哪儿?”
“东西带来了吗?”那个声音十分冰冷,张六佬不得不取出玉茗图,对方又说,“放下我要的东西,后退十步!”
“不行,我要先见着我孩儿。”张六佬大声反驳道,“不见着孩子,你们休想拿走玉茗图。”
“嘿嘿,你以为自己还有得选吗?”对方轻轻拍了拍手,张六佬便被围了起来,“张老板,看看你周围吧,交出玉茗图,我会告诉你,你可爱的孩子在什么地方。”
张六佬却固执地说:“见不到孩子,你什么都别想得到。”他作出要撕毁玉茗图的举动,对方却只愣了一下,冷笑道:“如果你毁了玉茗图,就永远都别想再见到孩子。”
张六佬扫了一眼空旷、漆黑的天际,突然惨笑道:“你们这些王八蛋,千方百计接近我张六佬,就是为了得到玉茗图,现在你们的主子正坐在中硒堂里喝茶,好歹也救过我一命,想要玉茗图,只要他开口,我一定会给。”
围着他的人全都愣住。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不简单,不过已经晚了。”男子一挥手,怒喝道,“抓住他!”
张六佬没打算反抗,因为他知道反抗也是徒劳,但他暗中安排了另外一个计划,此时的顾易生已经被褚兆林抓了起来。
顾易生见到一大批警察半夜出现在中硒堂,顿时便大感不妙。
“顾易生,孩子在什么地方?”陈十三怒问道,被绑在椅子上的顾易生冷笑道:“孩子没了,你们这辈子都别想再见着他。”
陈十三拔出枪来,对着顾易生的额头,顾易生却闭上了眼。
张树愧狠狠地骂道:“顾易生,你还是人吗?六爷对你不薄,你怎么忍心这么待他。”
“我不还救过他吗?”顾易生不屑地说,“要不是我,他早就死在大牢里啦。”
“那是因为你对他有企图。”陈十三骂道,“快说孩子在哪儿,要不然我一枪崩了你。”
褚兆林在一边不耐烦地说:“好了,这个日本人我先带回去,你们赶紧想办法救六爷跟孩子去吧。”
张六佬没通知警察局去铁匠铺,是担心孩子有危险,原本以为可以拿玉茗图做交易,却没料到对方根本没把孩子一块儿带去,不过就在对方要动手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转眼之间,一个身形飞快的黑影人不知从何处飞身而出,手中长刀舞得哗哗作响,顷刻间,那些日本人便全都倒了下去。
张六佬根本没来得及眨眼,当他反应过来时,黑影人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他看着空空的夜色,又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尸体,然后飞奔向中硒堂的方向,在半道上遇到了架着马车前来找他的陈十三,陈十三告诉他顾易生已经被褚兆林带走,但顾易生没说出孩子的下落。
“走,去警察局。”张六佬急促地说,陈十三却说:“顾易生嘴很硬,我看还是去姚府吧。”
姚府的人全都被激烈的敲门声吵醒,所有人都聚在了院子里。
姚炳才看到张六佬时,先是一愣,继而颤巍巍地说:“六爷大晚上登门拜访,不知所为何事呀?”
“姚炳才,你少装蒜,赶紧把天顺少爷交出来。”陈十三抢白道,姚炳才顿了顿,诧异地问:“天顺少爷怎么了?”
陈十三两眼一轮,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张六佬拦住:“姚老爷,我们之间的恩怨,不必拿一个小孩子出气吧?”
姚炳才不解地问:“六爷,您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姚人杰,你给我滚出来!”陈十三怒吼道,姚人杰的声音乍响起:“这儿可是姚府,哪里轮到你大呼小叫?”
“你给我住口!”姚炳才骂道,姚人杰才唯唯诺诺的收声。
“姚老爷,我们不是说好之前的所有恩怨一笔勾销吗?为何还要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法绑了我小儿?”张六佬强忍住心中的怒火,也是为了天顺不受到伤害。
姚炳才微微叹息道:“六爷请把话说清楚,姚某实在听不明白!”
“好,我来替六爷说明白。”陈十三往前窜了一步,“姚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好了,姚炳才、姚人杰跟日本人勾结,绑架了中硒堂六爷的小儿。”
姚炳才闻言,瞪着眼睛看了姚人杰一眼,只见姚人杰目光闪烁,不敢对视,于是又看向张六佬,说:“六爷,这话可不能乱说,汉奸之罪,帽子太大了!”
“姚炳才,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老糊涂啦?”陈十三厉声质问道,“我问你,有个叫顾易生的人你认识吧?”
姚炳才毫不隐瞒:“认识!”
“那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姚人杰突然又窜了出来,吼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再不从姚家滚出去我可就不客气了。”
陈十三冷笑道:“姚人杰,你这是做贼心虚了吧?”
“我……”姚人杰迎着姚炳才的目光,再也说不出话来,姚炳才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一眼便看出他心里有鬼,顿时怒喝道:“到底怎么回事?”
“爹,我……”
“到底怎么回事?”姚炳才又一次怒吼道,拐杖在地上戳得咔咔直响,姚人杰却还想隐瞒,陈十三张狂地说:“姚炳才,看来你还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你还真以为顾易生是个生意人?也难怪,你老眼昏花,也分辨不出牛鬼蛇神,顾易生现在已经在大牢里啦,如果你想见他,我愿意送你一程。”
姚炳才更加疑惑,他从姚人杰脸上知道出了大事。
“既然姚少爷不敢说,那我说吧,顾易生是日本间谍,你们姚家大祸临头啦!”陈十三话音刚落,姚人杰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姚炳才面前,连连说:“爹,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他是日本间谍,他只说自己是生意人,想让我帮他拿到玉茗图,打垮中硒堂,这些您都是知道的呀!”
姚炳才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直视张六佬,悻悻地说:“六爷,人杰是真不知道顾易生是日本人……”
院子里传来一阵嘘嘘声。
“那就暂且不提顾易生的身份,六爷饶了你一命,你竟然不知悔改,还敢打中硒堂的主意。”陈十三咄咄逼人,“少爷在哪儿?快把人交出来。”
“我是真不知道呀!”姚炳才说完这话,突然转向姚人杰,姚人杰心里有鬼,跪在地上,垂着眼睛。姚炳才哭丧着骂道:“畜生,你怎么能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咱们自己的恩怨怎么解决都行,但不能勾结日本人当汉奸呀,你让你爹这张老脸往哪儿放?”
姚人杰被骂得脸色涨红。
“姚人杰,孩子要有个什么不测,我非宰了你不可!”陈十三一声咆哮,惊得姚人杰猛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孩子在东庄、东庄的何嫂家,但是恐怕、恐怕来不及了!”
张六佬闻言,顿如被五雷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