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多年以后,回到日本又辗转美国的伊藤骏在构思他的那本名为《黄浦江川流不息》的回忆录时,常常会想起这样的一幕:自从大唐行动队离开浅见泽的监控视线后,浅见泽便显得异常的消沉和怪癖。他经常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嘴里喃喃有声地说,唐山海,你到底躲在哪里?像你这样一只胆小的老鼠,你没有勇气面对我!
当然,所有的这一切,伊藤骏后来都没有写进自己的回忆录里。而其中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很多的细节他只知一二,并不能详细地补充完整。
这一年的圣诞节快要到来的时候,上海的《大美晚报》上突然刊登了一则令人费解的消息:梅机关特务科少佐浅见泽先生向一位名叫唐山海的中国男子喊话,他要对方尽快现身,与他展开一场面对面的决斗。否则,他将下令极斯菲尔路76的特工总部在每天凌晨处决一名之前被捕的军统分子。
丽春和苏三省都见到了这份报纸,并且他们听说浅见泽真的就开始那样做了。第一天里,他砍下了一名军统人员的四肢,将它们扔给了76号里的一群德国狼狗。
可是到了第二天,丽春和苏三省却在《大美晚报》差不多是同样的位置上看到了另外一则消息。在那份简短的文字里,有人告诉浅见泽,你就别指望再见到唐山海了,因为他早就坐船转辗回去重庆了。而去报社刊登这则消息的据说是叫张笑梅,她曾经是《大美晚报》的一名专栏女作者。不过,也有一种说法是,那人其实是每天跑在上海街头的一个籍籍无名的黄包车夫,名字是叫鲍三。
圣诞节说来就来了。那天晚上,上海下了一场很应景的雪,赵主教路上霓虹灯跳跃的红斑鸠咖啡馆里,老板娘李慧英看见自己的弟弟浅见泽牵着女儿葡萄的手推开了眼前的那扇玻璃门。浅见泽举起一双羊皮手套,拍落了身上一层单薄而零碎的雪。李慧英觉得,他那副心灰意冷的样子,似乎对这个节日里咖啡馆洋溢着的温暖和喜庆视若无睹。
令浅见泽感觉奇怪的是,姐姐这天的留声唱机里竟然来回播放着一首上海滩的儿歌: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不停。微风细雨,柳青青,哎呦喂,柳青青……。浅见泽眼看着身边的葡萄跟着那首歌轻轻地舞动着。女儿告诉他,这歌的名字就叫《毛毛雨》。
李慧英给浅见泽端来了一杯咖啡,她抚摸着葡萄圆滑粉嫩的脸蛋说,是不是很好听啊?这唱片是刚才一个过来喝咖啡的叔叔送给你的,他知道你很喜欢这首歌。
浅见泽一把抓住李慧英的手臂,仓促间竟然就撞落了桌上那杯热腾腾的咖啡。他说唱片是谁送的?
李慧英拉开浅见泽那只明显用力过猛的手,她说你又怎么了?我只知道那人是叫唐先生。唐朝的唐。
李慧英又转身望向了靠街的那排玻璃窗,然后又在众多的客人中搜寻了一番。很久以后,她才满脸疑惑地转头回来说,奇怪,唐先生人怎么走了。
浅见泽就是在这时冲向了门外,就在姐姐说完话的那一刻,透过红斑鸠咖啡馆的玻璃门,他清楚地看见了落在不远处梧桐树上的一只绛红色的鸽子,风雪将它的羽毛吹拂起。他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秋风渡阳台上的那只鸽子,因为在它晚霞般的羽翼上,落满了星星点点如雪花一般的白色。他曾经从陆大安的嘴里知道,唐山海是叫它火凤凰。
浅见泽发疯一般地追随着重新飞翔起的火凤凰,雪花漫天舞动的夜色里,他觉得自己踩在雪地上的脚步越来越轻。所以,在那天红斑鸠咖啡馆的一些日本客人的眼里,他们似乎觉得浅见泽是在一路欢快地奔向自己的奈良县老家。
浅见泽在特工学校当教官时训练有素的体质没让自己失望,他最终看见那只鸽子缓缓地降落到了一个窗台上。他之前就作出那样的判断,在这样的一个寒冷的雪夜里,鸽子的体力是不会支持它飞远的,而且它的速度也会减慢。
火凤凰的确是飞累了,它凝视着远处的浅见泽,嘴里不住地咕咕咕叫唤着。浅见泽终于记起,鸽子停落的窗台,就是张笑梅之前租住的那间公寓。他因此为这个圣诞节而感到庆幸,并且将右手伸进了毛呢大衣的口袋里,那里藏着他的第一把枪。
浅见泽小心翼翼地拉开手枪的保险,让它尽量不发出细微的声音。可是等他再次抬头时,他便觉得自己这回是过于大意了。就在前方十米不到的那盏路灯下,他看见了唐山海熟悉的身影。唐山海戴了一顶黑色的绅士帽,跨在腿下的那辆摩托车正发出低沉的轰鸣。他显然是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因为他的帽檐和黑色风衣的肩膀上,已经盖满了雪。唐山海打开车灯,射出的强光将飞舞的雪片照耀得如一堆羽毛,这让浅见泽忙着躲避回头。可是浅见泽却看见,道路的另外一边,朝着自己走来的正是丽春和苏三省。他于是又转头望了一眼左侧的小道,那里站着的,是杨忌食和陈塞外。浅见泽在瞬间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自己可能没有办法带上女儿葡萄回去日本了,虽然他已经定下了元旦那天的船票。
枪声就是在这时响起。丽春记得,原本安静的火凤凰突然就惊慌地腾空飞起,急速拍打的翅膀像是要给这天的夜幕挥洒下另外一场雪。
在伊藤骏1958年的回忆录里,此时的浅见泽就是因为胸怀大志才犯下了众多令人扼腕痛惜的错误,从而无法回避一场悲剧性的命运。所以伊藤骏常常感叹,理想远大并不等于前程远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