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狸一把抓住丽春,将他扯起后一路疾风骤雨地来到南站的站前路上,嘴里说哪来那么多的废话。花狸拖着丽春就像拖着一包廉价的行李,所以身上出了更多的汗,臭味快要把丽春给熏死了。

唐山海头也不回地上了一辆篷车的驾驶室,那辆车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将车子发动起来的是贵良。丽春走到车窗下,踮起脚尖说,哥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花狸拍了一下他的后脑,说,上车,还是那么多的废话。

花狸有没有拍我的后脑,我是不怎么记得清楚了。你晓得那个夏天,要记的事情实在太多。不过许多年以后,有一点我倒是记得清楚,就在几天前,我哥唐山海还是在南京城里,他那时是被人蒙上头套,送到了洪公祠1号的力行社特务处。力行社特务处就是军统局的前身,处长姓戴,就是你们后来都晓得的那个戴先生,戴老板。

那天,被蒙上头套的唐山海听见身后的草织垫子上响起窸窣的脚步声,缓慢而细微。然后就有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公然放走共党份子,知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唐山海在这场话音里像弹簧一样站直身子,他知道处长此时已经走到自己的右前方。但还没等他答话,处长便哗啦一声将他那副头套一把扯下,让他瞬间淹没在从窗口涌进来的那堆耀武扬威的光线里。

风将暗紫色的窗帘吹起,过了很久,戴处长才从裤兜内掏出一块手帕,轻轻盖上自己的鼻梁,也似乎是要将屋里所有的声音都盖住。自鸣钟敲响时,唐山海再次望见南京城那片熟悉的夕阳,温暖而且忧伤。他记得就在一个多钟头前的乌衣巷里,他带领手下最终将那名女共党逼到了一个无路可逃的巷口。四周灌满了风,很快就吹干她额头处那些细密的汗珠。唐山海第一个冲到女人的面前,女人抱在怀里的孩子满脸通红,正在瑟瑟发抖。唐山海记住了这个女人的眼神,镇定,散淡,坚决,这让他想起了湖南东安老家嫂子临死前紧紧抱着孩子的情景。她叫文秀,是哥哥唐蓬莱的妻子,一个生长在教书匠家里的文静女孩。唐山海后来高高举起右手,朝天连放了三枪,那枪声过后不久,许多特工才气喘吁吁的赶到。他们喘气的样子,像一些东倒西歪被风吹斜了的玉米杆子。在他们粗重得如同抽风箱一般的呼吸声中,唐山海平静地说,收队。

唐山海后来被关进了黑屋,戴老板曾经站在他办公室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对他讲,你私放共党嫌犯,是有你的同事举报了,他分明看到了你朝天开了三枪,并让那个女共党离开。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说,千万不要相信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包括我。唐山海露出来了一排白牙,他笑了,说,你说的这个道理我一直都很明白,但是抓那个女人我下不了手,我想起了我嫂子。戴老板就说,那你必须得为此付出代价。唐山海又笑了,说,最大的代价,无非就是个死。那时候戴老板很久都没有说话,风一阵一阵地把半明半暗的光线给吹皱了。最后戴老板说,山海兄很固执,和你兄长唐蓬莱太像了。

现在,唐山海再次站在了戴老板的面前。除非是将功赎罪,不然我现在就可以毙了你。两人对视了很久以后,戴处长终于这样说。唐山海没有作声,而是又无声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看到戴处长转身将那块暗紫的窗帘重新拉拢。

黄昏到来时,一辆防弹轿车载着唐山海来到了玄武湖中的水上机场。一个钟头后,戴处长的专机便在杭州笕桥机场缓缓降落。走下舷梯的那一刻,唐山海将戴处长亲笔签名的一份介绍公函收进了公文包里。他看见戴处长停下脚步,面对着眼前无尽的夜色,像是意犹未尽地说了一句,可惜了党国的这一派太平美景。

那天站在飞机的舷梯下,唐山海抬头看了看越来越黑的夜色,以及机舱口穿着中山装的戴处长。戴处长后来转身进了舱,站在唐山海身边来接他的一名中尉军官轻声说,走吧。于是唐山海上了一辆军用吉普,在引导车的带领下,车子无声地滑进了笕桥机场橘黄色的温暖的灯光中。少顷,唐山海看到戴处长的专机升向了天空,一头冲进无尽的夜色中,像是被黑夜给吞没了似的。

当晚,杭州城郊外的55师营房里,等候多时的贵良、花狸和万金油三人看见唐山海顶着两片少校肩章腰杆笔挺地走了进来。唐山海整了整簇新的军装,他说我姓唐,刚从南京调过来,你们三个明天跟我去上海出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