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黑森林拳馆决定要办一次游园活动,那么大的动静,没几天就在方圆几里地里传开了,大家都在翘首企盼。

上元节那天,夜幕还未降临,宝珠便带上那枚面具,抱着一台古琴,一个人坐上了黄包车。她想,自己终于还是出局了,很多事,老天说了算。而头顶的那片天,看不出有一丁点的阴沉,心仪的圆月已经准备出场了。

张大林的包间内外,挤满了喜庆面孔。许多受邀而来的先生小姐,已经急不可耐地开始试戴起了面具。

一张圆桌落在包间的正北方,张大林和他的亲家坐在上首。两人捧着手里的茶碗,在一派大红的装点中笑容相迎。四个角落里,站立的是唐山海和另外三名保镖。

按照黄忠贵之前的安排,包间里刀枪不入。所有的人,哪怕是身上的一枚银元或是一把钥匙,也要交出。黄忠贵并且加了一句,桌上的一应器皿,都必须是瓷的,不能有半片金属。

宝珠远远地下了黄包车,因为黑森林的门外聚满了人流,各式小贩和观光者摩肩接踵。宝珠掏出局票走进拳馆时,一名戴着面具的服务生便接过她的古琴,径自将她送往了那个披红挂彩的包间。宝珠在路上羞涩地问,现在就要将面具戴上吗?可对方像是没有听清她细瘦的声音,也或者是根本不想回答她。

后来的事实证明,服务生是不想开口。

宝珠后来首先抬腿走进了包间,她看见张大林瞄了她一眼,便再次低头抿了一口茶。宝珠想,唐山海应该就站在她的身后。所以她招招手,示意门外的服务生将那台古琴抱进来。可是她没有想到,就在服务生跨进门槛,踩上那片垫高的木板的一刻,整个身子便突然变得僵直,然后就急切地想要抽腿离开。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宝珠只是听见唰的一声,就看见一把尖刀锋利地刺穿服务生的黑绸长裤,直直地插在了木板上。

那把尖刀在木板上晃了晃,宝珠似乎觉得有点眼熟。顷刻间,四周冲上的人手就将服务生团团围在了中间。宝珠虽然看不见服务生的一张脸,但她知道,对方肯定很失望。

唐山海上前,一把扯下了服务生的面具,宝珠那时差点叫出声来。和唐山海一样,她也没有想到,站在眼前一脸茫然的竟然会是万金油。

但是万金油没有给唐山海留下犹豫的时间,他的一记重拳直接捶落在了唐山海的脸上。唐山海扭头,擦了一把鼻头流出的血,看见万金油已经被一众保镖拿下。

万金油趴在地上,两眼喷射出血红的光,一双手还想去抓起那把插在地板上的匕首。唐山海上前,拔出那把刀,直接插进了万金油的手背。万金油惨烈地叫了一声,那只手便和木板长在了一起。

我是丽春。事实上,那天我和刘快手就站在包间门外的不远处。和万金油一样,我们也戴着可笑的面具。出发之前,我们三人原以为可以对唐山海瞒天过海,只要万金油一得手,这人山人海的,逃走两片脚是太容易了。退一万步说,哪怕我们触了霉头没有成功,唐山海也可以不动声色地继续留在张大林的身边。

万金油是被那把想要插进张大林喉管的匕首给出卖了,或者说,我们是掉进了黄忠贵的陷进。就连我哥唐山海也不知道,黄忠贵在那片垫高的木板下,偷偷摆放了三块厚重的磁铁。我现在都可以想像,万金油抱着古琴,自作聪明地踩上那块木板时,那把匕首或许在他腰间痛苦地挣扎过。

事实证明,我们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事过去几天以后,唐山海在我们面前脱下那双胶鞋,他掀开一片右脚的鞋垫,最终掏出了一块刀片。他说这刀片原本应该留在张大林的喉管里。但你们让我的计划落空了。

宝珠记得,唐山海那天从万金油的手背上拔出那把匕首时,血像是一朵绽放的玫瑰,与包间里吉庆的红色辉映成一片。她知道自己将永远无法忘记这个上元节。

唐山海将被捆绑成一只粽子的万金油推到了隔壁腾出的另一个包间。没过多久,他又再次出现在宝珠的眼里。宝珠看见他走到张大林的跟前,在张大林耳边私语了几句,张大林便站起身子。临走前,张大林没有忘记抱上一个摆在身边的木盒。

万金油倒在地上,看见张大林满脸困惑地朝他走来,于是开心地笑了。他说虎爷你得赶紧放了我,不然,等你回去张公馆时,看到的会是金镶玉的一具尸体。

张大林抬头,眼里飘满了灰尘。他仔细地想了想,又毫不犹豫地打开手里的木盒,抓出一把枪交到唐山海的手里说,我还是愿意看到他先死,动作快点。

唐山海于是接过枪,而且的确异常迅速地打开保险。枪口抬起时,两颗子弹便顺利地送进了张大林的眉心处。

黑森林拳馆全乱了,刘快手牵起宝珠小姐的手,直接往门口冲去。那时,头顶枪声大作。

涌泄的人群中,万金油最终留在了那片曾经的拳台现在的戏台上,他是被张大林手下的一颗子弹追上。丽春后来想将血肉模糊的他背起,但他却将丽春一把推开。他的嘴角挂着面条一样的凝血,有些生气地说朱丽春你这个小赤佬,你在这里欠过我一包烟,你的大胜利牌香烟一直没有买来。说完这一切,万金油的眼神渐渐散了开去,最后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吹牛皮。

丽春终于想起了唐山海人狗大战的那一场,他的确忘了答应过万金油的那包烟。但他没想到,万金油竟然一直等着。仿佛是等了一辈子。

久违的蔡公子也死在这一场混乱里,他在黑森林的门口碰见了唐山海。唐山海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只馅饼,所以他必须要抓紧时间,不由分说地让拳头砸了过去。蔡公子一闪惊惶地躲过了,他瞪着惊恐的眼不停地喘息着,望着唐山海微笑着捏起了拳头,拳关节就咯咯地响了起来。蔡公子转身就跑,这时候他听到了风声,心底不由发出一声哀鸣。他宽阔而扁平的脸碰上了刘快手的拳头。刘快手的拳头已经很久没用了,他都担心会生锈,所以他连续送出了三拳,让蔡公子的头陷进了那片被撞穿的砖墙里,然后又很快地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蔡公子在这个多事之夜像一条癞皮狗一样,头部深陷砖墙,身体软沓沓地挂在墙体上,像一只在阳光下翻晒的巨大的酱鸭。他至死都不清楚,他到底是哪里突然之间惹怒了唐山海。就此,刘快手也有相同的疑问。但刘快手不会问,他出门的时候,基本上都会忘了带上嘴。在蔡公子真正断气之前,他的眼前海市蜃楼般浮起荟芳阁门口血肉模糊的朝天门的身影,朝天门仿佛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蔡公子的眼前,慢慢地变得越来越暗,终于呈现出一片辽阔连绵的黑色。

唐山海和刘快手离开这只癞皮狗,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一丝风轻微地跑过。好久以后,在这幅静止的画面中,一枚树叶面无表情地飘落在癞皮狗的身边,并且正面朝上。

黄忠贵终于穿上了那身旗袍。打开那扇铁门时,她似乎意犹未尽地望了一眼身后的二楼书房。书房的窗户依旧紧闭着,她似乎能听见张大林站在那里对唐山海说,我还是希望先看见万金油死。听到这一句时,黄忠贵觉得眼里下起了一场雪。现在她开始由衷地佩服那个名叫唐山海的男人,他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能对张大林编织出那样华丽的谎言,以至于张大林愿意抱起木盒,跟他走到万金油的身边。而事实上,黄忠贵那时正幽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里,目光清澈地翻看着她还是叫金镶玉时的几张泛黄的照片,那是她难得的一段清闲时光。

黄忠贵走出华格臬路的180号时,正是上元节后的第二天。那时,原先只是下在她眼里的一场雪,果然就在头顶纷纷扬扬地抵达了。

黄忠贵踩着脚底未及融化的雪越走越远,没有再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