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姜大牙在一天上午按响华格臬路180号东边楼前的门铃时,铁门里两头纯种的德国狼狗便愤怒地吼叫起来。他后来在女管家黄忠贵的带领下走向了主人设在二楼的书房。这是一幢宽敞得超乎想像的洋房,姜大牙顿时觉得眼睛不够用了。黄忠贵则和他相反,虽然不怎么抬头,却在身上长满了眼睛。黄忠贵这天用身后的目光看见,姜大牙进门后仍然提着一根牙签,一路上摇摇摆摆,身下那条肥大的黑绸长裤则因为吃满了风而像一面招展的旗。
时间正好接近上午的九点,张大林刚刚喝下一碗现磨豆浆。景德镇专窑烧制的青花瓷碗一片晶亮,他将空碗搁下的那一刻,仆人向他递上了两片切工精细的花旗参。张大林垂眼,卷起长衫两边宽大的袖口,让纯白棉布的衬里翻口正好露出四寸宽。然后他才伸出手,接住参片后有条不紊地含进了嘴里。
张大林细嚼着参片,在一阵熟悉多年的甘苦味中,将头靠上背后那张高大的红酸枝木座椅上。待他双目微闭,摊开掌心活动起手指时,仆人便打开桌上的一个楠木盒子,从里头抓起一对景泰蓝保健球,给他掌心那里送了过去。足有百尺宽的书房内,随即响起保健球清脆欲滴的碰撞声。张大林挥挥袖口,仆人就像倒退的潮水一样,悄地声息地躬着身子退了下去。
黄忠贵的敲门颇有仪式感。她面对木门站定,伸出两个指关节,不急不缓又不轻不重,在间隔同样长的时间里敲了三下。里头并未传出声音,姜大牙只是看见猫眼旁的一盏绿灯闪了闪,黄忠贵便敞开了那扇设计成里开式的木门。
姜大牙这天说起的话题天上地下,有些不着边际。张大林始终幽暗着眼,令他感觉后背渐渐爬上了一群细小的蚂蚁。他后来掏出几张照片,指着其中的同一个男人说,他姓唐,昨天和前天在老爷的黑森林拳馆连赢了六场。
张大林的头还是靠在那张红酸枝木椅上,他忍了很久,却还是打了一个悠长的哈欠。又听见姜大牙说,老爷你得治治他,上海滩不能让一个小赤佬风头太健。
张大林坐直了身子,将保健球交到姜大牙的手里,终于吐出一句说,他要是愿意跟我的狼狗比一场,我出五万,买他输。
姜大牙觉得这一趟没白来,他而且在话音里闻到了一股来自大洋彼岸的参香味。这种味道,他曾经在给一艘停泊吴淞口的英国游轮开舱验货时闻到过。他记得那些西洋参是和烟土堆放在一起,散发出一股阳光下久远暴晒的异域泥土味。
黄忠贵是在送走姜大牙后径自回到二楼书房的。她已经习惯了一身的黑色衣裤打扮。但在张大林的眼里,她脸上那抹深思熟虑的阴郁,反而与书房中的橘黄色地毯交相辉映。张大林觉得,这个女人的面容和身材看似一幅漫不经心的画作,却有着格外别致的风韵。所以无论她是怎样的衣着和心情,他始终是百看不厌。
张大林至今还会偶尔回想起三年前在福州路上的荟芳阁里第一次见到黄忠贵时的情景。那时,她和现在一样年轻貌美,却比身边所有的女人都要淡定沉着。只不过,她那时还是叫金镶玉。那天,张大林酒意微醺,眼光飘忽地说,你可以嫁给我。金镶玉用双手暖护着一个酒壶,眼睛还停留在那个空掉的酒盅上。但她知道张大林没有醉,所以在给酒盅再次满上时,轻启着朱唇说,其实我更喜欢当老爷的管家。
第二天的傍晚,金镶玉搬进了张灯结彩的张公馆,她在仆人的护拥下给张大林倒了半碗清茶。
张大林掀起碗盖,仔细地吹了一口。像是过了很久,他才对着竖立在堂前的上百号门生和一众妻妾说,从今往后,她就是我的女人,也是这幢楼里的大管家。
也就是从这天起,金镶玉只停留在了荟芳阁姑娘们的记忆里。而那三个字,也只能从张大林的嘴里再次叫出。白天黑夜进出张公馆的上上下下,或是对她笑脸相迎;或是站立两侧默然垂首,眼里只有自己的鞋尖。金镶玉记得张大林曾经豪爽地大笑,他说这一改,里里外外的,黄金和贵玉在你身上都齐了,咱们张公馆也就日益昌盛了。
那天,回到书房的黄忠贵看了一眼桌上的几张照片,上前按揉起张大林那两片日渐消瘦松垮的肩膀。她随后的声音听起来像飘在一个舞台上:姜大牙越来越不像话了,上楼时,走路都不看路心。
张大林扭头,拍拍落在肩膀上的那只手,说,我还以为他是来同我说说码头上的烟土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