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雨越下越大,根本就没有停住的意思。眼前的道路成了一条涨潮的河,丽春感觉他和郭团长是坐在一条摇摆的船里。
唐山海坐在郭团长的身后,他嘴唇紧闭,双眼只看着一个方向,那里有起伏与进击的闪电。之前的保安团里,唐山海和郭庆同发生过一场争执,他不允许郭庆同去监狱。郭庆同后来甩落一个茶杯,手指着他的鼻梁说,唐参谋你怕了吗?你以为我们补充旅是来上海吃软饭的吗?唐山海转身,一言不发地接过万金油递上的雨披,独自走向出行队伍的最前列。他那时想,但愿那真的只是一场狱啸。
漕河泾监狱突如其来的狱啸让被关押了两年多的鲍三心花怒放,他没想到自己这一天的越狱竟然占尽了天时与地利。就在刚才,他抖动肩膀淡定转身后,便趴身钻进那个自己已经挖掘了六个多月的洞口,然后他又将那几块青石砖严丝合缝地盖上,就像从来就没有人经过这里。可是当鲍三爬出洞口时,发现眼前依然是瀑布一样的大雨,他于是如同一只深谋远虑的青蛙,趴在漫过半身的雨地里足足等了半个钟头。而等他正要在一个闪电的结尾处抬头起身跃出时,整个人却被一层突然降临的黑幕给盖住。
鲍三挥了一把手,胡乱扒开那件将他盖住的雨披说,你迟到了。然后他就听见对方安静地说,不是我迟了,是你爬得太顺了。
鲍三抹了一把脸上脏乱的雨水,昂起脖子说,我要是不爬得快一点,早在刚才的狱啸中被他们给踩死了。对方就那样直直地望着他,等到又一股闪电掠过时,才凝神静气地说,鲍三你得回去。
鲍三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他掏了一把耳朵,挤出一些雨水说,你再说一遍。
你没有听错,我要你回去。
鲍三忍不住将对方头上盖住半张脸的雨披撩起。他擦了一把眼睛,可是站在跟前的又的确就是郭小姐。作为中共上海地下工会的杨树浦区支委,过去的两年里,郭小姐曾经来监狱和他接头过无数次,所以他在里面知晓的并不仅仅是上海发生的那些层出不穷的刑事案件,他更知道沪西区的地下党组织在苏成德的清剿下遭受了惨重的损失,也知道一年前的8月,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的二团政委赵一曼英勇就义,死前留下诗篇《滨江述怀》。而他那些挖掘地道用的刀片,也是郭小姐一次次踩在脚底下的皮鞋里给他送来的。有一次,鲍三问她怎么给自己取了个郭走丢的笔名。郭小姐笑了笑说,我希望从众人的眼里走走丢算了,从此一去不复返。鲍三将郭小姐丢在地上的那枚刀片死死踩在脚底,一直让它陷进土里。
他说,跟你商量个事,在我越狱之前,拜托你千万不要再走丢。
1937年8月12日的凌晨4点,郭走丢看见越狱成功的鲍三又无奈地爬回了那个洞口。鲍三那时并不知道,监狱中的狱啸余波还远未停止,而保安团郭庆同团长的车队此时刚刚驶入漕河泾监狱的大门。铁门沉重的哐当声中,所有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向前进展着。
郭走丢俯身,吃力地将一块沉重的水泥板重新盖上那个洞口,又在上面覆盖了一层湿漉漉的杂草皮。看上去,这很像是一处新鲜的伤疤。郭走丢又用脚胡乱地踩了一通,她想让那个伤疤略微呈现一些陈年的痕迹。然后像一阵风一样,她急匆匆地朝着漕河泾监狱的正大门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