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大理艳遇事故》

我的好朋友大力,下个月要离开北京了。

他开始在朋友圈,在闲鱼上,转让自己的杂物,包括办好了没用过几次的健身卡,瑜伽垫子,没拆封的新书,死掉了一小半的多肉。

他说,现在不是流行断舍离吗?那就把这些旧的都留在这里吧。

大力是个魁梧的汉子,但偏偏内心又特别敏感。

我们深夜聚酒,喝多了,他终于不再吹牛,开始掏心掏肺。

我并不习惯好朋友对着我掏心掏肺,这让人很辛苦,不如一起扯犊子来的轻松愉快。

但对待生活中那些朋友们对你掏心掏肺的时刻,你还是得竖起耳朵,好好倾听。

大力是个传奇人物。

来北京之前,在河南的某个罐头厂做经理。

据说,他用了一年的时间,将整个罐头厂扭盈为亏,最终被罐头厂的员工集体劝退。

他带着8000块钱,去了大理,扬言要在大理开一间客栈,留长头发,写诗,泡文艺女青年,如果有流浪歌手来,可以用原创歌曲抵房费。

大力在日记本上写,阳光,大海,无限畅饮的啤酒,眼神澄澈的文艺女青年,能让人忘却时间,无所事事,了此残生。

这种事,一般人也就是偶尔想想。

但大力真这么做了。

他租了一间民宅,东拼西凑地借了钱,装修好,给客栈取了个名字,叫“一颗心”,一共只有四个房间,他自己还占了一个。

客满的时候,他就铺个地铺,睡在前台。

他说,半夜起来夜尿,看见天上的月亮,大的像漂亮女孩的奶子。

我们都说,大力之所以这么有想象力,无非是因为压抑多年的性苦闷。

性苦闷可以把河南罐头厂经理变成诗人,还是最狂野那种。

大力说你们放屁,他看月亮的时候,不想男女之事,之所以说月亮像奶子,是因为月亮真的像奶子。

大力是在一个淡出鸟的淡季遇到柳橙的。

大理的十一月份,已经有些冷了。

客栈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大力穷极无聊,自己挨个房间睡,从房间里捡拾旅客们留下的痕迹。

有人在墙上刻下山盟海誓的誓言,有天南海北的车票票根,有撕开了但没有使用的安全套,还有半瓶已经凝固的指甲油。

大力把这些被遗忘的东西都收集起来,用钉子钉在了墙上,做成了一面墙,取了个名字叫“遗忘”。

如果矫情是一门财富的话,大力一定是最他妈富有的。

大力喃喃自语,不做无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

柳橙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一颗心的。

她整个人都是湿的,看起来像是一个被下过水的饺子,站着的地方已经湿了一小片,这样一来,她反而有一种古怪的好看,整个人被水加了滤镜。

此时,大力正在鼓捣一把断了弦的吉他,抬头看着她,问,住店?

柳橙点头。

大力指了指前台的牌子,上面是房间的价格。

柳橙看了一眼,特别斩钉截铁地,我钱包被偷了,抓小偷的时候,掉进了水洼子里,现在全身上下只有八块钱。

大力看看柳橙,问了一嘴,会唱歌吗?

柳橙一愣。

大力说,我这儿的规矩,唱的好听,可以免房费。

柳橙大概不知道五线谱是什么,五音不全这个成语已经不足以概括她了。

要是再让她唱下去,大力自己精神崩溃是小事,方圆五公里的人畜要是有什么闪失,大力也赔不起。

大力及时阻止了柳橙,好了好了,你住吧,反正现在也没客人。

柳橙抱了一个拳,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给大力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大力几乎是跳到桌子上才躲开这波折寿的攻击。

柳橙豪气地站起身,我跟你说实话吧哥,其实,我的钱包没被偷,我是离家出走的,钱花光了,现在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谢谢大哥你收留我,我可以帮你干活,只要你管房费就行。实在不行,你想睡我的话,也成,我只要一口吃的。

大力吃了一惊,刚上好的弦又断开了,在指头上绷了一道口子。

惊魂未定地又打量了一番柳橙,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头发几乎比自己还短,唯一突出的就是锁骨上的纹身。

大力摇摇头,算了,对你我可能下不了屌。

柳橙哈哈大笑,那你快给我房间,我得先洗个澡,我觉得我快发酵了都。

当天晚上,大力刚躺下,就被砸门声吵醒。

大力开门,发现柳橙穿着睡衣,举了举手里的啤酒,晚上有星星,要不要去看看?

大力不高兴了,谁让你拿我的啤酒了?

外面已经很冷了。

但星星到处都是。

爬上客栈屋顶,大力瑟瑟发抖地和柳橙喝着啤酒。

柳橙喝了一大口,满足地躺在了地上,感叹,这他妈才叫生活啊。

大力问,那你为什么离家出走?

柳橙一愣,什么?

大力重复,你,不是说离家出走吗?

柳橙差点呛着,对着大力憨笑,哥,其实我不是离家出走。我失婚了,出来透透气。

大力又愣了,啥?啥叫失婚?

柳橙一脸坦诚,本来吧,我都要结婚了,结果两家谈彩礼谈崩了,就分手了,这叫失婚。可我消息都宣布了,这还让我怎么混?我只好出来散散心。但走得急,没带多少钱,所以就……

大力盯着眼前这个捉摸不透的女孩,嗤之以鼻,算了,无所谓了。反正现在是淡季,就是一条狗进到我店里,我也不会赶它走。在大理的民宿界,人们都叫我慈父。

柳橙倒有些愣了,哥,看不出来,你挺有意思啊。

大力冷哼,我本来就是个诗人。诗人能按照常理出牌吗?

两个人并肩躺着,看了半夜的星星。

第二天,双双感冒。

两个人对坐着,地上全是两个擤鼻涕的纸巾,争抢着唯一的一碗姜汤。

柳橙感叹,哥,你平常不做饭吗?你厨房的这块姜要不是我及时发现了它,它可能已经成精了。

大力抽着鼻子,君子远庖厨。

那你平常总不能靠餐风饮露活着吧?

大力冷笑,开玩笑,我虽然不做饭,但我是个美食家,世界各地的泡面我都吃过。

柳橙惊呆了,我觉得我自己就够怪物了,得,遇上一个比我还怪物的。哥,实话告诉你吧,我得了绝症,活不了几天了,谢谢你让我在最后的日子里,能遇见你,我觉得很幸福。

大力点头,拍拍柳橙的肩膀,妹子,我都知道,你啥也别说了,你一定是得了癌,胡咧咧癌,没得救,你就早点死了吧,早死早超生。

说完站起身,我去睡一觉,你把地扫了。

然后就在被怼得说不出话的柳橙的注视下,找了个房间睡觉去了。

大力这一觉睡得很沉,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被窝深处,只有脑袋露出来,觉得喉咙发干,说不出话。

迷迷糊糊地看着柳橙也裹着被子,给他身上擦酒精。

大力挣扎着问,怎么回事?

柳橙松了一口气,你可醒了,你真牛逼啊,烧到四十多度,胸脯都能煎鸡蛋了,我差点就叫120了。翻箱倒柜,总算找了一板过期的退烧药,这才给你退了烧。

大力看看被子里的自己,一丝不挂,这下子彻底醒了,几乎是嘶吼着,谁让你脱我衣服了?

柳橙轻描淡写,嗨,你发烧一直在出汗,浑身都湿透了,我就给你脱了。嗳哥,你穿牛仔裤不穿**,不磨得慌吗?

大力大囧,缩在被子里,羞耻难耐。

晚上,柳橙泡了泡面,大力这才觉得饿的厉害,吃的震天响。

柳橙说,我都好久没下厨了。

大力懒得理她,泡个面不算下厨吧。

柳橙说,你怎么这么不领情?早知道我就不管你了,让你发烧烧死算了。我也好霸占你的一颗心。

大力哭笑不得,你还好意思说,我都好几年没发过烧了,要不是你大半夜拉着我去看星星喝啤酒,我能生病?

两个人拌嘴,客栈里泡面味溢出来,很香。

客人来的不多,柳橙每天就在大力的指挥下干活抵房费。

大力本来就孤单惯了,现在生活中一下子多了个人,其实不太习惯。

但这种不习惯,却渐渐的变成了大力的习惯。

人真可怕。

大力有一些警惕。

大力试图及时止损。

所以,他每天都会问柳橙,喂,你什么时候滚蛋啊?

柳橙就腆着脸,再缓缓,再缓缓,我心里的心魔还没有消灭,哥,你救人救到底。

大力不耐烦,你什么心魔啊到底是?

柳橙一下子又严肃起来,哥,我看你是个好人,我不能什么事都瞒着你,其实我有应激性创伤障碍。

啥?

柳橙咳嗽一声,说白了,就是受过刺激,引发了抑郁症。遇到你之前,我天天就老想着自杀,那天我来的时候,其实跳过海,但又被浪冲了上来,看到有人围观,就不好意思再死了。

大力盯着柳橙看,你跟我说说你受过什么刺激,把你刺激成这样?我学过一段时间的佛学和心理学,说不定我能度你出苦海。

柳橙苦笑,哥,有些事,别人帮不了我。

大力切了一声,你是不是一时半会编不出来,没事啊,我给你时间,等你编好了再告诉我。

柳橙笑了,哥,我要先跟你承认个错误。

嗯?

柳橙从桌子底下掏出来一个空酒瓶,在大力面前晃了晃,我偷喝了你的酒。

大力直接弹了起来,扑过去要和柳橙拼命,那是十二年陈酿,我今天非弄死你!

两个人闹成一团。

时间一长,两个人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大力觉得事情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了,他甚至胖了五斤,睡眠一如既往地好,一觉到天亮。

这个晚上起来上厕所,还是因为白天和柳橙喝了太多啤酒。

大力上完了厕所,听见屋顶上有动静。

大力一愣,走出去,抬头看,这才发现柳橙一个人裹着被子,在屋顶喝酒。

神经病啊,大晚上不睡觉。

大力喊了一句,柳橙没作声。

大力也爬了上去,凑近柳橙,这才发现,月光底下,柳橙满脸都是眼泪,眼神陌生。

大力吓坏了,愣在当场。

柳橙一把扑进大力怀里,放声大哭。

大力不知所措,只能抱着柳橙,由她哭。

等柳橙渐渐安静下来,大力仍旧不敢多问,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这个满嘴谎言的女孩,心里似乎真的藏着事儿。

大力知道,女人要是有事瞒着你,你最好别问。

她迟早会自己告诉你。

柳橙哭累了,在大力怀里睡着。

大力费了半天力气,才把柳橙从房顶上抱下来。

那天晚上,大力有了一种古怪的感觉——

把一个女人安置进被窝,对于男人来说,是一种幸福。

睡梦中,柳橙还是皱着眉头,握着拳头,不知道正在做着什么噩梦。

大力怕她的指甲握进肉里,就握着她的手。又怕她皱眉头在额头上留下皱纹,就揉开她的眉头。

大力以前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对一个女人这么温柔。

就这样,守了柳橙一个晚上。

大力觉得自己积攒了几十年的温柔,都在这个晚上,汩汩不绝地冒了出来,浇灌着这个正在酣睡的女孩子。

几天以后,一颗心里来了个背包客。

是个风尘仆仆的背包客。

大力招呼柳橙带客人去房间。

柳橙正在里屋擦地,答应着,拎着一桶水走出来,看到背包客,手里的一桶水跌落,绽开了一地水花。

背包客看着柳橙,扔下背包,就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

柳橙发疯了一样,对着背包客又撕又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背包客只是紧紧地抱着她,猛地跪下来,举起一枚戒指,说,这是你的。

柳橙哭得更大声了。

大力在一旁看着,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柳橙发现自己抑郁症的时候,眼看着就要和西瓜结婚了。

西瓜的家人在看到病理报告之后,坚决不同意,不惜以死相逼。

西瓜的犹疑,让柳橙无法承受,她独自一个人开始了流浪。

一路南下。

本来想死在大理。

但没死成。

还遇上了个大力。

大力让柳橙不那么害怕活着了。

西瓜在柳橙突然消失之后,猛烈地意识到自己的一生所爱就是她。

再也顾不了什么了,辞掉了工作,到处找柳橙。

最终,因为柳橙无意中的一条微博,透露了地址。

西瓜按图索骥,一路找过来,跟柳橙求婚,我只要你,别的我什么都不管了。

柳橙和西瓜把这些话说给大力听。

大力哈哈大笑,我早就说过了,我孤单惯了,多一个人在身边,我真是不习惯。

晚上,柳橙和西瓜在房间里说话。

大力一个人拎着一瓶啤酒,上了屋顶,看着星星,哭得像一条狗。

爱情事关理想。

但转过身去就是现实。

柳橙和西瓜的难题是,他们相爱,但家人拒绝接受。

离开大理,就要投奔俗世,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把握。

西瓜更担心回去之后,柳橙受到刺激,病得更严重。

两个人商量对策。

大力突然招呼他们出来。

柳橙惊讶地看着一桌子的菜,原来你会做饭。

大力笑,偶尔做做,吃死了你们别怪我。

吃饭的时候,大力说,你知道我是个诗人,诗人不能老呆在一个地方,我现在决定去流浪了。流浪,孤独,写诗,这才是我的生活。

柳橙和西瓜都呆住。

大力接着说,这个客栈,就送给你们吧。

柳橙和西瓜都懵了。

大力说,在这里照顾这个客栈,也算是有份工作。等到什么时候,你们的问题能解决了,你们再走,再把客栈还给我。

大力走的时候,柳橙哭了,她说,哥,你不用这样……

大力说,在这里呆着,我腻了,换个环境,你们就当是替我看店吧,就当帮我个忙。

大力离开了大理,来了北京,认识了我们。

没有人知道这个糙汉心里还藏着这么个故事。

这几年,柳橙每个月都会给大力打钱,里面是客栈的收入。

大力说,每一次接到汇款短信,都觉得自己特别傻逼。

我们问大力,北京呆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走?

大力说,你知道我是个诗人,诗人不能老呆在一个地方,我现在决定去流浪了。流浪,孤独,写诗,这才是我的生活。

我们都笑了。

大力说了谎。

或许,他只是觉得,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会特别想念一个人吧。

出去走走,总会好的。

断舍离,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许就是认可已经发生的,期待即将到来的吧。

大力,像你这样的人,迟早会遇上属于你的爱情故事,然后,傻逼呵呵地幸福着。

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