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女朋友减肥简史》
我的女朋友叫刘十九。
十九跟我在一起的第二年，在一个早上醒来，惊觉自己穿不上最喜欢的短裙，在踩坏了第四个体重秤之后，十九发愿减肥。
十九减肥的第一阶段，请了私教，制定了严苛的食谱，每天流汗吃草，连油烟味儿都不闻。
实在饿得受不了，就吃炸鸡，火锅，喝啤酒，满足口腹之欲后，再去厕所催吐。时间久了，嗓子眼深处都有个自行用手指催吐留下的窝。
一个月后，十九瘦了六斤，效果不算明显，倒是落下了厌食的毛病。
我带十九看医生，医生建议不要再减肥，至少不要再节食、催吐减肥，否则身体会垮掉。
十九说，身体胖了就已经垮掉了。
医生无言以对。
十九随即求助于代餐酵素，吃许多五颜六色、形状各异、成分存疑的减肥药。
从那天开始，十九开始批量排泄彩虹，马桶拉废了三个。
因为减肥茶和酵素促进肠胃蠕动，十九肠鸣声传出来，竟也宛转悠扬。只是十九每次出门都胆战心惊，生怕关键时刻找不到厕所，为此不得不随身穿着纸尿裤。
吃了成吨酵素和减肥药之后，减掉了八斤，十九表示欣慰。
我以为十九终于可以停止折腾自己了，十九却突然告诉我，她今天在商场大屏幕上看见了维秘走秀，模特们高挑入云，自带光芒，走起来路来流光飞雪，个个都跟天使相仿，我觉得我减肥事业才刚刚开始。
十九决定抽脂。
我百般阻挠，劝说十九，抽脂对身体不好，你已经很瘦了，何必再折磨自己。
十九见我慎重，就说，我跟你开玩笑的。
一个礼拜以后，我在十九两条大腿上各发现一个疤痕，逼问之下，才知道十九还是去抽脂了。
全身麻醉，打完麻药之后，不知死活。
黄色油状**就是折磨着我的脂肪，我留了一管，做个纪念，提醒自己，脂肪是万恶之源。
十九说完，在我面前晃了晃那瓶已经被密封起来的**。
我原想发火，但十九已经非常虚弱，我实在不忍心。
十九跟我承诺，减肥就到此为止，如今胸大腿长，体重秤上轻飘飘，已经足够。
我信以为真。
谁知一个月后，我在十九后背和腰腹摸到青紫伤痕。
一问之下，才知道，十九早就开始了减肥针灸，在周身穴位扎针，促进新陈代谢。
当天晚上，我拿着放大镜仔细看了十九全身，从针眼儿就可以看出针灸的密度和次数，我想象着十九躺在**，身上被扎满了针的样子，就像一个刺猬。
我很心疼。
我问十九，我不明白，你已经这么瘦了，何必还要针灸？
十九说，我体质易胖，中医说，针灸一个疗程扎完，可一劳永逸，即便不节食，照常吃喝，也不会长肉，脂肪已无处可藏。
十九说，这次是真的，我决不再折腾自己了。
果不其然，这次十九算是言而有信，生活平静安详，十九迷上买衣服，越是凸显身材的，越是要买，要穿。
我仔细观察十九。
十九小腹平坦，可起飞战斗机。
胸脯高耸，沟壑深邃，虚怀若谷用在此处，毫不违和。
锁骨缝儿可做红酒杯，左右两边喝完，酒不醉人人自醉。
马甲线分明，形成一个美好角度，的确是人间销魂处。
腰窝深陷，如陨石坑，藏龙卧虎。
如果从乳沟倒酒，酒水可流经小腹，灌入肚脐眼儿，奔腾而下，流向马甲线，汇入花心。
大腿和小腿几乎均匀粗细，白皙晃眼，如果起雾，数公里外可见，堪比氙气大灯。
我也满足。
虽说减肥过程实属残忍，但减肥成效倒是不枉此行。
只要十九就此打住，我们生活必然可以美满幸福。
直到一次深夜，十九突然腹痛，我紧急送医。
医生告诉我，在十九肠胃里发现寄生虫，这种寄生虫一般都是寄生在蟾蜍、青蛙之类的生物体内。
我悚然大惊，等十九清醒，郑重问她。
她才承认，我听人说，蝌蚪卵可以减肥，瘦肠胃，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生吞了十几个，就像吃龟苓膏，毫无压力。吃完之后，并不不适。身体倒是瘦的可爱。
我几乎要疯掉了，罕见地发了火。
十九虚弱求我，就差跪倒在地，我美了瘦了还不是为了你？你不也喜欢我瘦我美吗？
我担心十九把自己玩儿死，开始严密地看着她，监视她的饮食，给她做饭。
大概营养实在过剩，十九一个月内胖了四斤。
十九如临大敌，每日惶惶不可终日，精神恍惚。
我看在眼里，很是心疼。
十九跪地求我，想去埋线。
我问埋线什么意思？
十九说，在身体里埋下蛋白线，不但可以提拉肌肉，凸显年轻，还能起到减肥效果。
我闻所未闻，坚决拒绝。
十九以死相逼，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同意。
十九身体里，埋进去看得见的线，看不见的线，纵横交错，整个人如提线木偶，我心里隐隐有些害怕。
埋线之后，十九倒是精神焕发，身子也似乎一天比一天瘦。
几个月后，我惊觉十九已经瘦成理想状态，气质逼人，看着十九红光满面，尤其对我感恩戴德。
我是有苦说不出。
勒令十九，就此打住，不要像是金庸新修版的《天龙八部》里，迷恋青春不老功，直至走火入魔的王语嫣一般。
十九说，你放宽心，我心中自然有数。
数月之后，我没想到十九又跟我提出新的想法。
十九说，我想明白了。
我说我不明白。
十九说，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本末倒置，找错了法门。仅仅是身体减肥，是远远不够的。
我更困惑，减肥不就是减身体上的肉吗？
十九有些失望地看着我，似乎我已经无法和她进行精神交流，说，减肥的核心要义是灵魂减肥，身心灵同时减重，才能达到至瘦之境。瘦若无骨肉，灵魂轻飘飘，我已决定了。
我几乎颤抖着声音问，你又决定什么了？
十九看我的态度，似乎更加失望，但还是心平气和地告诉我，我决定开始禅修。
禅修？
十九点头，十万八千法门，禅修可清心寡欲，除却烦恼，不起纷争，灵魂核心重量原本只有21克，但岁月催人，日渐给灵魂加砝码，灵魂愈加沉重。灵魂重了，人就不轻盈，身体自然就胖了。赘肉为何物？赘肉是灵魂沉重的外在表现形式。只是减重肥肉，治标不治本，只有禅修，学佛，学瑜伽，学藏传佛教呼吸法，学普拉提，学合气道，中西合璧，方能达到最好效果。你难道未曾听过“瘦若无人”直说吗？
我听完之后，竟然无力反驳。
直到十九告诉我，在我禅修的日子里，我希望你不要和我同房，不可乱我心智。
我才急了。
十九最终妥协，每周日她不再禅修，和我同房，但只允许我半个小时，并且只可以使用传教士姿势，其他一切行为均为邪祟。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有答应。
内心苦楚，难以和外人言明。
十九禅修之后，果不其然，体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踩上体重秤，体重秤显示数字的速度赶不上十九掉肉的速度，直至出现乱码。
每周日，我单手可以抱起十九，禁不住想起了传说中，赵飞燕能在帝王手掌上起舞，心说大概也是因为禅修减肥的缘故吧。
女人实在是另外一个空间的生物。
禅修日久，十九瘦不停，从三维瘦成二维，从三次元瘦进二次元，旁人看我们走在路上，就像在看动漫，而我和十九近乎格格不入。
逛街时，我拉着十九的手，不敢放松，只要稍一疏忽，十九脚一踮，身子轻飘飘，随风而起，御风而行，忽而百里之外。
我不得不驱车连夜赶往，捕获十九后，再把她带回家。
瘦下去的除了身体，灵魂，还有十九的声音。
此前，十九声音有点烟熏嗓，说话煞是好听。
如今十九声音似乎已经返老还童，如孩童，似萝莉，偶尔还像娃娃鱼。
即便日本当红顶级声优，怕是也配不出十九的声音。
每次跟十九说话，我都恍惚，似乎自己也坠入二次元中，不得而出。
晚上回家，十九像个幽魂，飘来**去，地球上的重力已不足以约束她。
近些日子，十九已经不愿意睡床，哄我睡着之后，自己就轻飘飘地飘起来，后背贴上天花板，找到舒服的角度，从空中俯视着我，看我入眠。
我半夜起身夜尿，睁开眼，被吓到失禁。
十九以生命cosplay，从此酷爱参加漫展，我带她出去，常常招来羡慕眼光，宅男们眼球几乎炸出来，恨不得黏在十九身上。
这种目光倒也让我晕眩，满足了我的一些虚荣。
我阻止十九减肥的立场似乎也受到了冲击。
既然十九已经瘦成二维，我想我们之间再无嫌隙。
熟料，我日渐察觉，我和十九已经不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生物。
她所思所想，远非我所能理解，维系我们的，只剩爱情。
她睡天花板，我睡床，我们之间的距离，却遥若星河。
我想起那部电影《Her》，她是人工智能，可以同时和六万人恋爱，对每一个都忠贞，对每一个都认真，六万人都属于她，她却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十九的瘦是属于全人类审美的。
而我近乎是一个亵渎者。
这种虚无折磨着我。
我不知道如何面对。
十九的瘦并没有停止。
二维的十九，逐渐变为半透明。
我可以透过她的身体看清许多东西，如果在外面光线一强，十九几乎隐身，我都找不到她。
为此，我们出门，我只能找来绳子，揽住十九的腰肢，拴在我手腕上，微弱的重量提醒着我，十九还在。
家里，我重新换了所有室内灯光，暖光为主，采用有颜色的波段，可以让十九在我眼里清晰一些。
我惧怕失去她。
但十九似乎看得很淡，淡如她现在的身体。
十九看出我的空虚，今晚没有飘向天花板。
她抓住我的手臂，在我耳边低语，我想要。
十九已经无法承受我身体的重量，她骑在我身上，柔软，透明，我进出她身体的时候，只能找准角度，否则还以为自己在和空气交流。
我想起聊斋里的故事，书生和妖精亲热的时候，在旁人看来，就是书生在进出空气，多么空虚。
快感袭来的刹那，我也感觉到巨大的虚无，身上不止一个器官流下眼泪。
十九微笑望我，满眼安慰，凑过来，伸出舌尖儿，吃掉我的眼泪。
我可以看见，眼泪进入十九的身体，随即化为雾气，蒸腾不见。
十九看着我，一直看着我，整个人在我眼中从80%透明，变为完全透明，缓缓消弭，随即比透明更透明，终于消失不见，像从未存在过一般，只剩下空气中一丝她身上的香气，若有若无。
我躺着，看着，如被冰雪，一动也动不了。
我目送十九离开，以这样无法跟别人解释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