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块钱的球竿

丛家家纸上的字,杨毅毫不考虑地纳为己用。是因为该计甚妙?或是根本早有私心?之后再想起来,已经没有答案。

杨毅觉得那个年纪的自己有点缺心眼儿,喜欢谁讨厌谁全都写在脸上,识字儿的就能看出来。三岁看一生啊,到现在她这方面的心眼儿也还没怎么长全。但已足够嘲笑当年的自己。没办法,人一长大就有点卑鄙了。

想泡于一,利用季风这座近水楼台,应该算得上是合情合理。杨毅这样想着,在季风打开车锁的时候,递了他一袋甘草杏给他。突来的热情吓坏了季风,但他也琢磨不出杨毅抽的是哪杆儿风,左想右想,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可利用的,十分不客气地把果子塞进自己嘴里。

杨毅喜上眉梢,一拍巴掌:“太好了,你吃了我的东西一定会帮我的。”

半口气卡在喉咙里,季风一副要吐出来的表情。“我有什么能帮你的?”杨毅只笑不语,季风吐掉杏核,翻着眼睛开始思索。“打仗的话你比我狠……抄作业?不能,你从来都不写作业。期中考试让我罩你吗?现在也太早点儿了……”

“你拉倒吧!就你得那点儿损分我用你罩?”杨毅一受刺激,鄙视的话不假思索地冒了出来。随即意识到这不该是对没过河的桥该有的态度,可是话一出口又收不回来。

所幸季风打小被损惯了,这种话对他来说千分之一的杀伤力都不具。“那你到底要求我啥?”

求他啥?对面这张不耐烦的脸让杨毅抓着眉毛陷入沉思。找他帮忙追于一?这个句子一浮现,马上被按进脑海。唉呀,她是不是傻了?应该想到让季风参与这件事是不智之举的。凭她多年对季小四的虐待,如果让他知道她的企图,甭说两肋插刀地帮忙,安安静静看戏都不可能!季风百分百会抱搅和的心态,一定不会让她如愿的。到时候战友没拉成,反倒放个绊脚石在她本来就茫茫不知出处何方的情路上。但季风的重要性仍是不可磨灭的,几个心思转下来,杨毅有了初步作战方式: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她的沉默加速了季风的心跳。他不能了解这妞儿异于常人的脑筋构造,只知道她有什么坏事都会想到他。回头犯了事被俩爹满矿地追打修理时,死丫头舌泛莲花地认错,外加眼泪软化,结果就他一个人吃亏挨揍。

再不说点什么季风会吓哭的!而学校门口人来人往,人家会说,你看,那么大的女生欺负男生,不嫌丢人!想到这儿,杨毅连忙咳了一声开口:“其实也没什么,我这两天车子坏了,你就天天带我吧。”

季风松了一口气,几乎把站在对面单薄的杨毅给吹走。“我这不是天天都带你吗?”他有点狼狈地咬着牙,“跟我装神弄鬼的,我以为你又想去砸老师家玻璃了。”

“你放心,我就是想砸也不敢再找你!”说到这个杨毅比他更气,要不是这个手脚和脑子都不灵光的废物,她会被人家从屋里追出来逮个现形吗?害她足足在大舅家躲了三天老爸才消气。

“你先骑车子走吧。”季风把钥匙递给她,“跟我妈说我值日晚点回家。”

“你当你妈跟你一个智商哪?”杨毅撇嘴,哪有人天天出去混还老用一个借口的?

“你就这么跟我妈说吧。她怎么都行,我主要怕我爸在家。”

孙少华一连生了三个姑娘,才得着这么个宝贝疙瘩。简直要宠上天,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摔了,季家除了祖宗板,再没有人比儿子地位更高了。只有户主季常福不惯着他。季风犯多大的错,屁股就遭多大的罪。季常福性子爆加上恨铁不成钢,为弥补长期在外疏于管教儿子的缺憾,每次回来都免不了用力地爱抚一番。从前用巴掌,逐渐开始用武器,手边有什么用什么,条扫把,鞋底,擀面杖等等,杨毅总惦记送他们家一盆仙人球。

季风提起他爸跟孙猴子上了紧箍咒似的。杨毅暗暗好笑,随口问了句:“你要去哪玩?”

“管不着。”

求人的语气不应该太随意,杨毅很想教明白季小四这点道理。一个转身跳上车,收起两脚抱住车座,整个重心都放在车子上。

季风吓了一跳,连忙扶稳车把免于翻车。“你干什么?下来。”

杨毅看到他向她身后招手,回头一看是于一和张伟杰。“你上哪玩儿?我也去!”

“不带你,赶紧下来!我撒手了啊!”

“你敢!”

“俩数儿!”他只是说说,却也不敢真的放开车子,摔了这祖宗他更走不成了。

“你查得齐俩数吗?”

“你烦人不烦人?”

杨毅怒气冲冲地跳下来:“闪开!”从他手里夺过车子,“你就祈祷你爸今天不回家吧季风!”

“你敢跟我爸造谣我整死你!”他咬呀威胁。

“你要还有命就来整死我吧!”杨毅笑得很可爱,跨上车子一蹬,没蹬动。车子斜下来,她一脚踩在车蹬上一脚撑地,乐不可支地看着季风拉着车后座不放的手。“我不会造谣的。”她保证,“我实话实说。”

“我们去打台球。”季风心不甘情不愿地哄着她,“你也不会玩,跟去干啥?”

目标不是打台球好不好?杨毅看着已走到面前的于一,掩饰不住兴奋,抱着季风的书包再次跳上车后座,欢呼道:“出发!”

张伟杰一手插兜夹着书包,一手拍拍杨毅的头,笑道:“小姑娘一天啥都想玩。”

呵呵,杨毅爬爬头发,目标不是玩好不好?

一直强调目标不是打球的杨毅在进了台球厅,很快就被墨绿的绒布桌面和乒乓撞击的彩色圆球夺去全部注意力,拿了一只长竿寻寻摸摸地在案子周围转悠。有样学样地架在指上试了试,母球滚了两圈,连目标球都没碰到。“啊,不算,重来。”她吹吹掌心的汗,再出竿,两个球你追我走慢吞吞地停下。

季风落井下石地笑起来。

杨毅有点急眼。“他妈的,老子偏不信邪!”她怪罪地摘下头上碍事的鸭舌帽随手扣到身边人的头上,抓回母球重新摆好,不知所为地瞄了半天,用力推出一竿。

咚咚咚咚!桌面上各种彩球受惊地乱跑,母球哗啦一声入袋。

季风笑得一副崩溃相。“姐姐你别给人家案子杵坏了咱可赔不起。”

“怎么不走直线儿?”杨毅拄着球竿百思不得其解,“我打手柄花式撞球可厉害了。季四儿都玩不过我!”

“那是游戏机!”季风顺嘴就接,马上意识到虽然是游戏,但输给一个女生总是不太光彩的事,而且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抖出来。脸红地拿球竿敲敲杨毅,“学着点儿吧孩子。”俯身俐落地将一个球直击入洞。

靠,臭显摆!杨毅不悦地眯起眼,这小子挤兑她是吧?

“老四你俩一伙,我和刺儿跟你们挂竿。”提出这种勇敢建议的是一脸笑吟吟的于一。他正站在杨毅身后,头上扣着一顶帽子……

她的蜘蛛侠!杨毅抓着一头凌乱的短发迷惑地瞪着他,什么时候把她帽子抢走的?

“没事,我教你!”他以为她对比赛感到担忧。“收拾他俩轻松。”

“靠!”张伟杰掐灭了烟,“你就吹吧!”

刚才看他们打,于一是比较厉害没错。可是季风和张伟杰也不是残废……当然,她杨毅也不是残废,不过毕竟是今天头一次抓竿儿。于一打他们两个有谱没谱儿?

挂竿是什么意思?

“挂多少?”季风问。

“五块!”

啊!赌钱?反应极快的杨毅一听到于一提出的金额马上有了退出的想法。中午出门妈只给了她五毛钱,一早就让她换成零食进肚,现在身上只有几颗杏核。“我没钱!”她连忙表态。要是等到输了再赖账传出去对她名声不好。

“输了我掏,赢了对半儿!”于一放下香喷喷的诱饵。

没有任何顾虑地一口吞下。“开局!”杨毅眼中闪出贪婪的精光。

“于小锹你别装逼!”

季风敢骂她的财神爷!杨毅斜眼瞪他,球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不服就比比看。”

进了!9号。

这种真人玩的台球跟在游戏机上玩的花式撞球还是有很大不同的。首先是规则上的差异,另外就是打球时的感觉。

杨毅在手柄游戏机上常玩的两种打法,一种是九球。不用多说了,从1到9挨号打,打进了目标球或者打中目标球撞进别的球,有效,继续击球。打空了换手。谁先打进9号谁赢。另一种计分的稍微复杂点儿,总之如果连着打进的多,又是挨号的球,得分就多,电脑统计谁得分多谁获胜。

而于一他们这会儿在台球厅的玩法其实是美式台球中的落袋八球制。首先打进黑色8号球的就算赢。玩家轮流击球,第一个击球的玩家所打进洞的球的种类决定了本局比赛中他所要击的目标球。换句话说,不管是开球冲进的,还是之后对局中指球打进的,第一个落袋的球是花球,那接来下就要一直打花球,对方打全球。与9球不同的是,八球玩法中,双方玩家必须要将属于自己的一组球全部打进之后,才可以打黑8。本组彩球未打进前误入黑8的视为犯规,禁一手。

听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除了没有瞄准线可看之外,杨毅也分不清什么是花色球什么是全色球。

季风说:只有彩色没有白色的就是全球,彩色带白条的是花球。

可是一眼望去,所有球都有白色和彩色,除了母球和黑8。

张伟杰说:1到7号是全是的,9到15号是花的。

但她还是不知道该打哪个好。在游戏机上有按钮可以显示球号,案子上的球全是立体的,号码常被压到下面。

季风说:别跟她说了,她认不全那么多数。

找揍!杨毅杠起球竿。摆球的服务生颇有危机意识地紧紧盯着她,时刻准备好冲过来让她做损坏球竿的赔偿。

“别闹!”于一给她的枪头擦了点壳粉说。“炸球。”

“我炸啊?”杨毅兴冲冲地用手轻碰那些蓝色粉末。

“使点劲儿啊!”季风一脸看好戏地看着杨毅那个像模像样的手桥,“最少要炸出四个球碰着案边才算炸动了。”

四个?杨毅不太自信地看看于一。于一挑眉,犹豫着伸手,把她球竿调了个方向,粗的一头在前。“使劲儿往出推就行。”

“你就教她玩赖吧!”季风和张伟杰无奈地对视一眼。

这样果然能使上劲儿了。杨毅顺利地开球成功,虽然一个也没进,但是球炸得很散。

于一收了两个洞口的花球后拍拍手边的球袋说:“借力。”出竿后母球缩了回来踢到紫条花球,咚咚绕进了对面的中洞。

季风笑着骂了一句,把球从洞里掏出来摆回桌面上。

“干什么?”杨毅皱着眉毛看他取代于一站在母球前。

“一边儿去。”季风用手肘拐开她,懒得多解释。

“我们打进了。”

“蒙的不算。”张伟杰弹她脑门一记。

惹得她怒目相视:“再跟我动手动脚我削你!”

“你能别像个刺儿球似的吗……啊呀!死丫头你真打啊!”

终于轮到杨毅的竿,略显激动地来到母球前,茫然地面对满桌花里胡哨的球。于一站到案子对面,弯腰瞄着杨毅的球竿,指着离中袋最近的9号球中心说:“直打。打这个点……竿再偏点儿……往右偏……大了……好。打母球中间。”

哗!十分干脆地直接进洞。

“行啊丫头!”张伟杰大方地鼓励,“竿架得稳哪!”

杨毅难掩得意地咧嘴大笑。

“出手也可稳了呢。”季风翻着眼睛讲她的糗事,“就是不太准。一砖头砸人家窗框上了,咣一声,拉她走还不走,人都出来了她还猫腰捡砖头要砸。稳稳当当让人逮着了。”跟着一顿肆意的笑声。

他是故意让她分心的!眼看于一给指好的球在袋口晃**晃**就是不进,杨毅气急败坏地回头瞪季风:“还敢说!要不是你不敢砸还拦着我我能砸歪吗?”

“那可是老师家!谁像你那么虎啊,屁大点儿事就砸到人家去了!砸一下赶紧走得了,没头到了了还!我跟你去都后老悔了。”

“找你去我更后悔!”

“切~”张伟杰打球,季风抽空跟于一揭杨毅的疤,“我没跟你说过吧,锹儿?全班代数考试就这虎丫头一人没及格,老师找她谈话,晚上她就去给人玻璃砸了。”

“别造谣!”

“我?我造遥?靠!你问张胖子!六中上到校长室下到收发室,谁不知道你砸江艳家玻璃的事儿!”

台球的撞击声衬着不时的拌嘴声和粗话,黑8终于被于一送进了底袋。统观全局,杨毅虽然只打进一球,但是用于一的话说是“喂得不错”,把球都送进袋口,让他能够直接收竿。

当然也有从袋口踢出来的,杨毅只当那是意外拒绝提起。

一竿打下来,还是没有明白除母球和黑8之外那些彩球的区别。她只知道于一让她打哪个她打就是了,蒙进的不算,要指球,要定袋。打进了人生中第一枚真的台球,是黄色带白条的9号。于一没有按事先说的那样“输了全掏赢了对半”,而是把赢的五块钱全给了她。

杨毅喜滋滋地拿着赢到的钱买了两支蛋卷冰淇淋,大方地分给于一。

季风咬牙切齿地瞪她:“就不能给我买一个。”

“输球的吃什么冰淇淋!”

“别不要脸啊,你们今天就仗着点儿好。”

“手下败将猖狂个屁。”

杨毅吃着冰淇淋,坐在手下败将的自行车后座回家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糟了,光顾着打球了,她连于一的脸都没细看一眼呢!

她不是计划要和于一亲密一些的吗?这几竿球打下来,于一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球竿和案子里的球上,不行,追男生不应该是这样的。那应该是什么样呢?杨毅脑子里浮现于一抽烟时微眯的眼睛和打球时认真的表情……忍不住傻呼呼地笑了起来。她应该把对台球的热情分点给于一的,起码要跟他说点台球以外的事。啊,闲话也说了,季四起头说的关于砸老师家玻璃的事。

这个泄气鬼!杨毅没好眼色地仰头看看季风的后脑勺。

算了,哪天都可以“亲密”,台球真好玩,以前用手柄打撞球跟这完全没有可比性。晚上吃过饭去季风家,她不小心说露了嘴,季常福随手抄起小板凳就往儿子屁股上招呼。季风惨叫一声躲到老妈身后。

“行啊老弟!”季洁笑眯眯地抱着孩子,“下课不回家打台球,还把小丫带去了。”

“这丫头一天不知道咋野好了。”丛丽荣也趁机数落女儿。

结果季风并没有受到多么严重的惩罚。杨毅知道季大叔是因为她也掺和在内没有多做追究,怕她也跟着挨揍。季风却异想天开地以为老爸不在乎他去台球厅这件事,开始了惯性的放学后不正点儿回家的生活。

有一天进了台球厅后看到老爸和矿里的几个叔叔在打球,他还天真地上前去打招呼,完全没看到季常福铁青的脸色。在周围人的提议下,爷儿俩来了场友谊赛。

事关小四儿生死存亡,杨毅一脸贪玩相地自告奋勇,不理季风的强烈反对,硬是加入了战局同他并肩做战,并且在关键的时候把他喂在袋口的球踢飞到不可思议的角落里冻结。季风当下就捋了袖子想揍人。

季大叔如愿收了黑8,踹了老儿子一脚骂道:“臭小子放学赶紧回家!再看你打台球膀儿给你掰折。”

走出台球厅,杨毅挥拳砸上季风胸口:“你不要命了跟你爸玩,你要把他赢了他不做底把你打死在里面的。”

季风冷汗直冒:“我爸不能那么没风度!”

杨毅不屑与这单纯的小鬼多说,万幸自己装得够像。

于一面色深沉地看着他们:“你俩一天跟家里斗智斗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