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小菜鸟起飞

葛萱就那么一直忙起来了,江齐楚几次想接她下班,顺便说下房子的事都没机会。还是有一天小棠来电话,问他关于计算机等级证的事,顺便聊起葛萱。

小棠说她姐老是抱怨同住的那几个女孩儿懒,从来不收拾屋子,“葛萱就是命好,她要有个姐就不这样了。你看我在寝室收拾就很主动,后来给我们同寝的弄不好意思了,也开始收拾,给我整得老不习惯了。”

有个勤快如小棠的妹妹,葛萱这个姐姐当得是很安逸的,江齐楚忍俊不禁。笑过之后又说:“我刚买了房子——本来是一个朋友买的,急着用钱,转给我了。反正早晚也得买,之前都没时间去看。”电话那方是精明的葛家小妹,他下意识地撒了个小谎。这么多年惯于隐藏的感情,虽然已决定面对,还是没办法一下子磊落。

饶是小棠伶俐,一听就有数,买房时机的话题就不挑起,单是问房子户型如何,位置如何,价格如何。江齐楚一一讲了,小棠应着,喃喃道:“三居室呢?可不老小。”

“小三居,嗯,面积是有点大。”

“还行,据说小户型单价高。”

“那倒没有,不过这个盘里顶层的大户型送阁楼,那阁楼能种花,我比较看中这点。”

“哦。挺好……一人住着,养点花啊什么的。阁楼也带装修吗?”

“阁楼没什么可装的,房间都是精装,行李搬过去就能住人了。”

葛棠担心地问:“没装修味吗?”

江齐楚认真答道:“没有,装完都三个多月了。水电全通的……”

葛棠自言自语一般嘟囔,“就算有装修味也肯定比葛萱现在住那地儿强。”

“小棠……”江齐楚这下再绷不住,讨饶地笑起来。

葛棠也大笑出声,“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肯定是不知道怎么跟葛萱开口。我跟她说吧。本来嘛,住那个破地儿杂七杂八的什么人都有,我听她说有个小姑娘总后半夜回去,又折腾半天才睡。你说人家白天一睡到晌午没啥事,她这起早上班的,一天两天还行,时间长了老也睡不好觉还不得神经衰弱!”

这话交给小棠去说再妥贴不过,江齐楚似解了一颗扣子,松宽不少,当天晚上结束了工作室的活儿,开车又去新房子看了看。这一栋楼入住率十之七八,傍晚时分都亮了灯,江齐楚靠着车门,仰望顶层属于自己的那扇窗,暗着。但他心里是极亮堂的,且忽然间好生激动。

对于乔迁的日子,江齐楚也不懂啥讲究,他预计是周末倒腾家什入住,这样如果葛萱放假,那就找她帮忙收拾屋子,顺便选房间,再顺便的话,直接把她那点行李也拉过来算了。。小棠办事效率很高的,葛萱也不是拖拖拉拉的家伙。

果然第二天江齐楚才出门就接到葛萱的控诉,“江楚你不够意思,有这么大的房子不说腾我一间,还让我花钱租,有那钱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江齐楚直叫天地良心,“我这不也是赶巧刚买吗?”

她故意刁难,“所以说你要买房不早买,我这都交了一个季度房租了。”

江齐楚应对如流,“转租出去就是。”想了想又说,“我现在租那房子也转出去了。”事实上他们公司是一个房产开发企业,现住的小公寓本来就是公司产业,不住的话打声招呼就好,比酒店退房还方便。

葛萱哈一声笑道:“你还当真。小棠那算计鬼儿,一听说你买房子了立马叫我去蹭一间,不用搭理她。”

江齐楚忽然间结巴起来:“没有,她不说,我也这么想的。我是说反正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你住的那地儿环境就不说,离单位也太远了。”

“我还能跟你客气不成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个住的地儿就行,远不远的这几天也走顺溜了。”

他略一思索,“你是不是觉得……不方便?”

“那肯定啊,”葛萱竟没否认,不过语气也是玩笑的,“你有朋友啊同事啊什么的来家里玩,看见我算怎么回事啊?呵呵。”

“这边陌生人合租也常见,何况我跟你又不是外人。”

“得了,没跟你客气。说实话我现在成天加班,回到家倒头就睡,哪儿住还不一样?住完这季度再说吧……哎,车来了我不说了,改天领我去认认门儿啊。”

江齐楚想了一路,不得其解,打电话告诉小棠,“她不过来住。”懊恼极了,“才一年多不见就生份了。”

小棠沉默片刻,“跟生熟没关,她最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江齐楚苦笑,“可能装糊涂的是我。呵,我根本就知道她介意什么,很清楚了,还寻思她能不把这当回事儿。不过她也有点想多了,我还不至于施些恩惠就求什么回报吧。”

小棠急急接道,“她不能那么想,江哥。就你俩在那边,别相互猜忌好不好?这么多年了都。”

一句“这么多年”,听得江齐楚心下一酸,差点堵了嗓子,“说没私心是假,这么多年我对她,谁都看得明白。但是我让她来我这儿,就想是她能住踏实点,再怎么说在我身边,起码你和葛叔葛婶也没那么惦记。”

小棠叹口气,“我觉得葛萱她自己也知道,就是……你对她够好了。”

问题是这份好她没得回报,葛萱最怕欠人债,这一点江齐楚怎会不懂?

原本心心念念的周末也变得没什么盼头了,在游戏里泡到三点多,还是胡子赵临睡前突然想起,“江子明儿不搬家吗?”用GM号把他强行踢下了线。江齐楚虽毫无睡意,毕竟盯了一整天电脑,眼睛涨痛,微微闭起就大量淌眼泪,也不强撑,准备洗洗睡了。关机时发现葛萱的QQ仍然亮着,显示离开状态。问她是不是还在公司,久久没得回复,累到睡着了?余翔浅那种上司,是会把人榨干的,可助理而已,究竟有什么要忙和的?又或者下班没关电脑就回家了呢,她是间歇毛毛躁躁的……总之一百个不放心,想打电话问又怕吵醒。

见不到面真麻烦。

枕着烦心事,又过了困劲,翻覆许久才睡着。一睡到第二天早上十点多,胡子赵来电话问用帮忙搬家不,他才说了个“还没收拾好”,那边就挂断了,江齐楚揉着满眼的红血丝,严重怀疑这家伙是成心搅和人睡觉的。结果他成功了,江齐楚是那种不大会赖床的人,醒了就躺不住。整理了一番,主要是衣物和书,分类塞进特地买来的纸箱里,大小号的全算上也就四只,还没装满,一车就搬空了。这哪像个家?

新房子却更没个家的模样。床垫的塑料外膜还在,落了层浮灰的金属器件仍闪闪发亮,客厅里欠几样摆设,空置着桌几和台柜,倒像个大型家私展厅:没生气,没人味。

购房时手续极简,住进来跟物业才有扯不完的鸡毛蒜皮,各种门卡水电卡停车证领了一大堆,即是江齐楚这种脾气弹性绝佳的人,大半天跑下来,也深深觉得朴实如柴米油盐最不易。联系了以前房子的保洁阿姨过来打扫,阿姨记下地址说最快也要一小时才能到。江齐楚索性出门去超市采购些生活用品,顺路熟悉下附近门脸。回小区接到少岛主电话,问游戏技术的问题,讲着上了楼,隐约看到房门前站个人影,只当是保洁,快走两步说了句:“不好意思久等了。”

楼道灯亮了,那人回过头来,笑道:“没多久,我也刚上来。”声音粗嘎,是个男孩子。溜圆的脑袋毛寸短发,后脑枕骨处扎了细细的小辫子,一尺来长,这么猛一扭头,辫梢就搭到肩膀上,愈发像个未成年的小朋友。

居然是那天在售楼处一起看房的少年。

江齐楚意外地咦了一声,给少岛主支完招,挂了电话,“你买了对门吗?”还记得这孩子他爸朝叫他百岁儿,瞥一眼他脚边的拉杆箱,心道居然有比自己还生活从简的人。

百岁面上一喜,“你记得我就好,我把钱弄丢了,跟我爸说他也不能信,能不能先租你一屋住几天?”

江齐楚摇头,不假思索地,“这事儿我也不信。”收起钥匙暂不开门,站在楼道里与他对话,“说吧,打的什么主意?”

那孩子吃吃笑起来,搓了搓后脑勺,“就是个借口呗,你也听出来了。”他一屁股坐在拉杆箱上,“那笔钱我有别的用,不想现在买房子,但是我也不能跑去租房子,跟我爸那儿交不了差。”

江齐楚听明白了,“你打算跟你爸说,这房子是你买的,我是租户?”

“我家是外地的,我爸从不过来住。我保证就我一人住这儿。”他抬头看看江齐楚,稚嫩的小脸写满做作的稳重,“你放心我不是坏人。”

江齐楚哭笑不得,“我不招租。”

“就暂时。”

“不方便,有一朋友过些天要搬过来住。”

“这不是三居室吗?一人一间正好,您看一个朋友是住,再填我一个也不多吧。我特省事儿,基本上不着家,回来就在自己屋待着,保证不闹腾……您男朋友女朋友我都耽误不着。就住几个月。成吗?最多半年。”

江齐楚不为所动,“去吧,钱还没花就赶紧去把房子买了,别真睡了大街。”

百岁一脸诚肯,“真花了,哥。本来我爸还给留出个车钱,也让我一着搁进去了。”

江齐楚实在忍不住好奇,“不是你觉得,这么冒冒失失找上一陌生人就说要租人家房子,什么人能同意啊?”

那孩子眼睛溜溜一转,“换成胆儿挫的蠢人不能同意,哥你不一样,你一下就猜着我什么想法,脑子绝对够灵。听你说话是东北人吧,江哥,我就赌你们东北人都仗义。”

“你打听得够细了。”能掐准自己什么时候来这房子,叫出他姓氏来也不奇怪,江齐楚也不怪开发商透露业主信息,这孩子的口才和磨人劲他正领教。

百岁也表现坦然,“他们说这几天就看你一人在办手续,所以猜你肯定不是买房结婚的。多我一人应该不碍着您什么大事,对吧?水电费物业费都我来交,当然,我知道您不差钱……”

江齐楚听着他絮絮叨叨,脑子里在做旁的打算。

百岁眼力极好,看出他的软化迹象,趁机扯了箱子,“说实话我站这儿快一钟头了,腿都细了。我这体格跟你玩武力的也没戏,要不咱俩屋里商量?”

江齐楚放百岁进屋时,提防他是持械歹徒,答应他住进来的时候,担心他是走蓄谋路线的贼人。反正从一开始就没把这孩子当好人,只是转一想自己身上要现金没多少,首饰古董也没存货,唯一值钱的就这房子,他又不能给扛起走了。按那天售楼处里他们父子的对话分析,他今天的这番说词也没毛病可挑。

最重要的是,房子里多了个第三人,葛萱或许能住得自在些也说不定。

江齐楚于是对百岁说:“你把钱使到哪儿去了,得跟我说实话,不然别想我配合你唬弄你们家人。”

“行。”百岁重重点头,“你也别太有压力,不用唬弄太多人,就我爸一个。我们家没别人。呃,我姓商,叫商语……”

“百岁儿是小名?”江齐楚话一问出,注意到百岁忽地眯了下眼,有一瞬的戒备,但很快又消失了。

“那天他叫我名儿你听见了哦。对,都朝我叫百岁儿,讨意头嘛。我爸你也见过了,他叫商亮,月亮的亮,我小时候以为我是宇宙的宇,后来知道是语文书的语。”

江齐楚对这一段介绍啼笑皆非。

更让他无语的是,百岁住进来第三天,商亮就上门了。百岁俨然主人,解释招揽房客的行为理直气壮,“租出去闹点零花不行啊?”

商亮指着他鼻子,“你这小子不给我搞事才见鬼了。”既然人都住进来了,也不知百岁倒腾了一葫芦什么药,暂不追究,转脸问江齐楚,“他租你多少钱?”

百岁抢着说:“600。”商亮瞪他一眼,让江齐楚自己说。

江齐楚想了想,“1200。”

商亮回手就给了百岁一拳,“有句准话没有?”

百岁疼得咝哈裂嘴,“江哥你太阴险了。”心里直夸,真机灵,这么快就摸清我爹什么脾气了。

江齐楚就知道百岁先前的承诺都是屎,日子绝不会如他保证得那么太平。说家在外地,可开车到北京就三个多小时,商亮隔三差五就来一回,幸而从不过夜,留给葛萱的那张床崭新如初。

葛萱来认门的时候,正巧在小区门口遇着百岁,江齐楚介绍说:“搬家那天看他在附近找房子,就把小间租给他了。”

葛萱略微费解,怎么新房子就招租户。

百岁傲气道:“旧房我还不租。”

江齐楚轻描淡写地,“我时不时跟老板出差,房子总没人住不行。”

葛萱哦圆了嘴巴,“合着让我搬来住是给你看家啊?”

江齐楚指下百岁,“现在再加上看他,不知根不知底儿的,别废话了,哪天有空赶紧吧。”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但还是一字不落地进了有心偷听的人耳朵里。

百岁心道原来如此,脸上窃浮一丝了然的笑。

葛萱还是没有立刻搬过去,她知道学区房紧俏,正是快开学的时候,准不难转租,就是很害怕跟房东纠缠。说是房东,其实并不是这房子真正的主人,只是从业主手里把房子整租过来,再搭上床铺分租出去,从中赚取差价。有很多从事这买卖的人,就是所谓的二房东,盈利模式与房产中介类似,只不过身份是自然人。他们无需注册缴税,有些收完房租只写个收据,连租房合同也没有,钱到手了基本不再理会租户的任何要求。反正不怕你不续租,你不租,楼底下一堆人举着钱排队租。

尤其是高校附近的房源,大部分被这样的人控制了,租户以学生为主体,还有刚毕业参加工作收入不高的北漂族。

葛萱的租金是季付的,另交一个月房租做押金,退租的时候返还。葛萱对铺的女孩儿也是租期未到,搬到朋友家住,床位转给别人,结果二房东发现了就找事,两伙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就愣是没给退押金。租床位住的想也是些势单财薄的人,几百块的押金又不值折腾律师诉讼,但凡这种事件往往就不了了之了。葛萱对工作还应接不暇呢,哪儿有心力再对付二房东,何况她本来就怕麻烦,从小到大没什么吵架经验,肯定还是被黑去押金收场。这才上班没几天,一毛没进账呢,她不想再搭一笔冤枉钱。

小棠说你干脆就别转,床位空在那儿,直接找房东退押金得了,他肯定乐不得的。性子敦厚鲜少与人计较的葛萱,不怎么一时钻牛角了尖,愣是不甘心把这便宜让房东占去。损人不利己地坚持在这床位住了下去,把小棠和江齐楚等一干人看得瞪眼使不上力。

葛萱自己没觉什么,一忙起来,也真是分身乏术去讲求生活质量。她不想每天都检讨自己今天什么也没做。满脑子都是工作,吃饭睡觉地想,工作中如果被闲杂事打扰,会特别没耐心,甚至发火。

后来每每想起这个时期还觉得诡异,葛萱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多有事业心的人,来北京之前也没抱着什么闯出一片天地的野心。只能说余翔浅的气场太强大了吧。

一个标准的工作狂,表现在不仅自己对工作忘乎所以,且能把所有员工下属甚至身边的人都**到这个境界。葛萱入职没多久就发现,大客服是个神奇的部门,这里早九点和晚九点工作的人数一样;有固定的几个人从到公司坐下就打电话,吵吵嚷嚷还能相互不影响;每个人都身怀绝技八面玲珑。其他部门似已看惯,着急的时候,一些技术的活儿也找到他们部门来帮解决。

余翔浅有一回着急给客户看网页设计效果,葛萱学过简单的页面制作,也没费劲去提需求找美工和技术,自己拷了平面稿切图上传。正是午饭当口,有两个市场部的同事从茶水间出来,路过葛萱的位置,不约而同停下来看了半天。

葛萱回头看看她们,抿唇憨笑,起身去找余翔浅报备任务完成。

剩那二人面面相觑,“她不是余翔浅的秘书吗?怎么还兼着设计?”

“你没看他们部一个销售还会做非线呢,秘书会切图有什么奇怪的?”

葛萱刻意放慢脚步把对话听来,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进到余翔浅办公室带着一身自信的火花。面对客户也比平时敢说话,本来只是惯例做辅助说明,但因为整个页面是她改的,反倒比主讲的销售发言更多。

余翔浅赞许之余更多几分意外。以至若干年后还曾在半正式的场合说:街头随便一撞就是这么好的帮手,真好运气。

葛萱只想尽快把领导布置的工作做完,却不知余翔浅这个领导是“能者多劳”的虔诚信徒。那场提报会之后,葛萱明显感觉到自己成了半个销售。她的工作目标上没有具体业绩指标,但余翔浅会说:你去找谁谁谁把这单子跟进一下,签不下来这季度奖金别拿了。

不,不是半个销售,应该说就是一个销售了,很彻底的,外兼一份助理差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