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上午的班,刘曼丽上的魂不守舍,中午休息的时候,她专门去了趟文工团,本以为能在饭店里见到杨欢,却听刘有为说一大早团里就去金州慰问演出了。看到饭店里空空****,刘曼丽的心也空落落的,听说高大霞上午点了个卯就没影了,她文不对题地感叹:“照高大霞这么个干法儿,这饭店早晚得黄摊,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
“不在这上头也正常。”刘有为收拾着餐桌,“人家本来就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女英雄,不提拔个大官也就罢了,还这么踩人家贬人家,换谁谁也过不去这个坎。”
“那倒是。”刘曼丽看着外面的街道出神。
刘有为搁下抹布,压低了声音说:“万德福为大霞姐的事,可没少操心,听说还打了方若愚。”
“可不是嘛,”刘曼丽很气愤,“这个死万毛驴子,他为了高大霞,真能豁出去呀。方先生也是有骨气的人,一气之下,不稀干了。”
刘有为一怔:“去哪了?”
“去……这我哪知道。”刘曼丽迅速把跑到嘴边的答案又咽回肚子里。
刘有为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你也是公安局的人,姓方的不说,你也应该知道吧。”
刘曼丽坚决地摇摇头。
刘有为琢磨着:“不告诉你也对,方若愚知道你是高大霞的嫂子,告诉你就等于告诉了高大霞,他那是自找不痛快。”
刘曼丽听来觉得不是滋味:“怎么知道我就非得告诉给高大霞?我可是在公安总局干保密工作的干部,能那么老婆嘴吗?还有,有为,以后别老说我是高大霞她嫂子,高金柱都不在了,我可不想老沾他的光儿。”
刘有为笑了:“不沾人家的光儿,你能上公安局?”
刘曼丽被噎了一下:“你,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搞特工的人,第一重要的是谨慎。方若愚在旧关东州厅警察署干得年头长了,更知道夹着尾巴做人的重要。第一天来物资公司上班,他穿了一身干净的中山装,坐的出租车离公司还有两条街道,他就下车了,徒步到了新单位大院门口,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进进出出,方若愚心里有种踏实感,相比公安局,起码这里没有那么多眼中钉,他总算是可以喘口舒坦气了。可是,未来的事情哪能都尽如他方若愚的意啊。
一进物资公司大院,方若愚还在好奇地东张西望,一声质询的呼喊传来:“哎,你干什么的?”
一辆福特轿车后面,闪出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块湿淋淋的抹布,方若愚猜不透他是谁,讨好地笑着:“你好,我是来物资公司报到上班的,请问……怎么称呼?”说着话,方若愚从公文包里拿出介绍信展开,送到中年男人眼前。
中年男人伸着脖子看完,脸上的警惕之色褪去,换上了一副和善的笑脸:“公安局介绍来的,好,好,我叫崔海风,把大门的。”
方若愚“哦”了一声,看了眼旁边的福特轿车,崔海风忙说:“这是我们孙经理的车,你看这大泥点子,满车都是,干了就不好擦了,你找孙经理是吧?我带你去。”崔海风抖着手里的抹布在前面带路,喋喋不休絮叨着物资公司的大事小情,方若愚随嘴敷衍着,心里却有些反感他的聒噪,叫唤的家雀儿不长肉,说得就是这个崔海风吧。
孙经理应该是早就打听过了方若愚的底细,一见面,就热情过度地握着方若愚的手不放,说物资公司以后的安全保卫工作全仰仗方大科长了,方若愚谦逊地客气了一下,请孙经理说说具体的工作,孙经理收起了笑意,愁眉苦脸地介绍道:“咱们是一家了,我就实话实说。这物资公司听着好听,可乱事一点不少,这自古有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咱们管得最多的东西,就是粮草。战争一打起来呀,我们也消停不了。”
方若愚装糊涂:“可我听说,美国五星上将、前参谋总长马歇尔居中调停,已经和国民党的张群、共产党的周恩来达成了《国共停战协议》,哪还有仗可打?现在天下已经太平了。”
“太平?”孙经理苦笑了两声,“只怕没有那么简单,蒋介石可是坚持东北不在停战范围内。方先生,一山不容二虎,蒋介石是容不下共产党的,现在,国共两党已经厉兵秣马,剑拔弩张了!”
“孙经理,我只知道干活吃饭,对政治不感兴趣。”方若愚表情淡然,“说实话,政治到了我脑子里,就混成了浆糊。”
“可方先生知道马歇尔,知道停战协议,不像是不关心政治的人。”孙经理盯着方若愚,像是看透了他的伪装。
方若愚无奈地笑笑:“其实,我关心的不是政治,而是太平,孙经理,打起仗来,遭殃的还不是咱们老百姓?”
孙经理这才缓和了脸色:“你说的对。可就怕蒋介石不想让天下太平呀,他们已经在东北占领了不少城市,接下来这仗还是继续打。”
方若愚连声附和,这次短暂的对话让他意识到,在这位孙经理面前,往后还真得谨言慎行了。
孙经理与方若愚谈到的时局问题,李云光在上午的工作会议上阐述得更加明确,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神色凝重的李云光指着东北区域说道:“根据协定,苏联红军已经撤出东北,我军在他们撤走长春一个小时内占领长春,又紧随苏联红军占领哈尔滨、齐齐哈尔。但是,国民党仗着武器精良,在四平和我军发生激战,重创林彪部队,现在,国民党的部队已经从辽北全线追击我军到了松花江畔,逼近哈尔滨!”
众人哗然,高守平和傅家庄忧心忡忡地对视了一眼。
李云光又一指地图上的中原几省:“不光东北,在中原,国民党纠集了10个整编师30余万人马,包围蚕食我中原军区部队。”众人的目光跟随着李云光的指引停留在山东半岛上,李云光说,“与我们隔海相望的山东,形势也不容乐观,王耀武指挥十余万人马由济南、青岛对进,好在烟台还在我们手里。”
大家忧虑地窃窃私语起来。
“这场战争注定是一场持久战,我们不能因为一时失败而气馁。”傅家庄大声说出的话,压下了会场里的忧惧。
“李副政委,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高守平问。
李云光正色道:“我们当前要做的,是利用大连‘特殊解放区’的优势,不遗余力支援前线。傅家庄同志,你来具体说一下吧。”
傅家庄起身:“当务之急,是要确保前线指战员的物资供给。现在,大连和哈尔滨之间有国民党的重兵阻隔,想支援哈尔滨,目前来看,并不现实。延安指示我们,要把大连的物资运到烟台,支援胶东、支援山东。”
散会后,高守平跟着傅家庄到了他的办公室,说自己有些担心物资公司的安全问题,提出应该加强警力,傅家庄认为不妥:“你想想,我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很容易把敌特的胃口吊上来。以前我们在暗,现在我们在明。在暗处的时候,我们就总结出了经验,再严密的防守,都会存在漏洞。”
“这点我同意,但是我们总不能松松垮垮地坐以待毙吧?再说,方若愚还在那里。”高守平担忧地说道。
傅家庄有些意外:“怎么,你也怀疑他?”
高守平叹了口气:“我姐天天念叨,我也跟着犯嘀咕了。”
傅家庄问:“她没问你方若愚去哪了?”
高守平摇头:“她就是问,我也不能说,这是组织纪律。”
傅家庄苦笑着:“这件事,其实也瞒不了多久,她早晚都得知道。”
傅家庄推测的没错,高大霞借着来给刘曼丽送水果的机会,三两句话就从她嘴里套出方若愚的去向来了。
孙经理给方若愚安排的办公室不光朝向好,屋里的设施也一应俱全,可方若愚还是觉得墙上空了一些,他找来宣纸和笔墨,工工整整写下“朝乾夕惕”,贴在了墙上。
方若愚望着四个正楷大字,有点孤芳欣赏。只是光写这几个字他有点意犹未尽,又写下了一幅正楷大字:霞思天想。
他满意地放下毛笔,正欣赏着大字,电话响起,居然是麻苏苏打来的,她寒喧了几句,就挂了电话,虽然没有任何实质内容,却让方若愚刚才的好心情瞬间土崩瓦解了,以至于孙经理推门进来时,他都没有察觉。
“方科长,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孙经理关切地问。
方若愚掩饰地摸着脸颊:“可能是昨天晚上没休息好。”
孙经理发现桌上的大幅毛笔字,惊讶地问:“你写的?”
方若愚谦虚地点了点头:“见笑,见笑了。”
孙经理赞许地看着他:“傅处长没有说错,你果然是个人才,不光会拿枪,还会拿笔,方科长,看来我得请你一副墨宝了。”
“孙经理取笑了,你要请墨宝得请大家写,我这就是练笔。”方若愚观察着孙经理的神色,“孙经理,有事儿啊?”
孙经理收住笑,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虽然你的脸色不大好,可这几天还真不能让你休息。咱们3号仓库里有批军用棉被,联系好车皮之后就要运走,运走前,你这个保卫科长可得把眼睛睁大点,千万不能出现任何闪失。”
“孙经理放心,这几天我就吃住在办公室,死盯住这批物资。”
“那就辛苦你了。”孙经理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朝外走去,方若愚刚要相送,桌上的电话响了,孙经理示意他接电话,带上房门走了。
电话是那个酷爱说话的门卫崔海风打来的:“方科长,有个女人来找你,说是你大姨。”
方若愚的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他知道,这个似曾相识的开场白之后,伴随着的,就是一个噩梦般的人物登场了。
“那是我家一个远房穷亲戚,八杆子打不着,你就说我不在,说出差了,十天半月回不来!”方若愚急三火四地交待完,扣上了话筒,他凑到窗前向门岗张望,果然见到高大霞垂头丧气地走了,方若愚松了口气,总算是能躲半个月的清静了。
午休的时候,方若愚出来,崔海风一见到他,就上来讨好地讲述自己把高大霞赶走的经过:“这个女人,一看就难缠。放心吧方科长,没有你点头,她以后别想踏进物资公司大门半步。”崔海风得意地拍着胸脯,等待着方若愚对他的感谢。
“这不对,”方若愚一本正经地说,“让谁进不让谁进,不是谁点不点头的事,关键得看证件,认证不认人。”
崔海风失望地看着方若愚走了,恼怒地朝他的背影挥了一拳头。
上班第一天,就把高大霞给耍了,方若愚的心情不错,他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馆子,叫王麻子锅贴,店里有道招牌菜樱桃肉特别好吃,这也是他每回来这里必点的佳肴,今天当然也不例外。三鲜锅贴和樱桃肉都上来了,方若愚拿起筷子还没有开吃,一双筷子倒先伸过来夹走了一个锅贴,方若愚一抬头,见高大霞已经落座,送进嘴里的锅贴烫得她直倒吸凉气。
“真是阴魂不散哪。”方若愚叹了口气,回身让店小二再上一盘锅贴。
“上两盘,我都饿坏了。”高大霞龇牙咧嘴地吃着锅贴,又伸手去端方若愚面前的绿豆稀粥,见他一直不动,倒像主人似的让方若愚快吃,等会儿还有热乎的。
方若愚夹了一筷子锅贴,送进嘴里,高大霞含糊不清地问:“味道不错吧?”
方若愚默不做声地点点头,高大霞拖长了语调问:“是不是‘血——受!’”
方若愚的心时一惊,知道她这是又要把自己往沟里带,不动声色地回应道:“是挺受。”
高大霞摇头:“不对,你在马迭尔旅馆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的是‘血——受!’”
方若愚把脸一拉:“你要想坐在这吃饭,就好好吃,不爱坐在这,也没人求你。”
高大霞视着他:“你这是心虚,想堵我嘴啊?”
“一顿饭就能堵住你嘴?高大霞,你太看扁你自己了。”方若愚淡淡说道。
“说的也是,你这么大一个特务,晌饭就吃盘锅贴,一份樱桃肉,是够寒酸的,得来点酒啊。”高大霞回身喊来店小二,让上两瓶这店里卖得最贵的好酒。
店小二拿来两瓶五粮液,没等方若愚说话,高大霞就用牙咬开一瓶,墩在方若愚面前,又咬开一瓶,跟方若愚面前的一瓶碰了一下,对着瓶口喝下去一大口。
方若愚放下筷子:“高大霞,你总把别人往坏了想,不是件好事儿。总想给别人使坏的人,心里装的全是仇恨,心里的仇恨装多了,人就会活得累。”
高大霞不听他废话,看着瓶子里的酒说:“钱没白花,好喝。”
好喝的酒容易醉人,两个人的酒下去大半,高大霞已然有了些醉意,她晃晃悠悠地指着盘子里的樱桃肉,砸着嘴不断喊着血受,想引着方若愚也说出这两个字,可同样有了些醉意的方若愚却并不上钩,只是大着舌头嘲笑高大霞:“好好一个词儿,叫你说了个稀碎。”
高大霞来了精神:“你说得好,你给我说,说一个,来,说一个。”
“我不说。”方若愚胡乱地挥着手,“我一说你就又抓着我小,小辫子了,为了个血……”他骤然顿住了,生怕“受”字跑出来,高大霞指不定又得发什么人来疯,他抛出另一个话题,说自己本来并不想离开公安局,都是因为高大霞和万德福给闹的,他才丢了金饭碗。说到委屈处,方若愚的眼里竟然泛起了泪光。
“你掉什么猫尿?”高大霞敲着桌子,“你冤什么?你是不是特务,自己不知道啊?”
方若愚擦了把眼泪,哑声叹道:“我知道有用吗?你还知道你是抗日大英雄哪,现在不也是爷爷不亲,奶奶不爱?万德福为你打抱不平,不也是屁用不顶?”
高大霞愣住了,她居然从方若愚的话里听出了一丝不平之意。
方若愚给自己倒上酒,又拿过杯子给高大霞满上:“说起来,你在放火团干的那些事,我也知道一些,你们那些人,个个都了不起呀,三天两头在码头上烧仓库、烧油库,烧小鬼子的军用物资,哪一起哪一件不惊天动地?那气得小鬼子直蹦高没有招呀!”
人世间有两种东西最让人难以抗拒,一种是戴高帽,一种是拍马屁,一上一下,锐不可挡。自以为刀枪不入的高大霞,在方若愚的奉承之下,也难免变形,她顺着方若愚的话说:“老百姓都管我们放的火叫‘天火’,小鬼子还真信了!听说‘天火’一着,关东州厅警察部的一个什么大佐,气得犯了心脏病。”
“对对对!”方若愚连连点头,满脸的快意,“有一回我正好在班上,听说抢救了半天,差点没丢了老命!我们那个乐呀,都盼着‘天火’天天着才好哪,叫他们小日本成天在大连街上横晃,这就是报应!”
两人大笑着碰杯,各自一饮而尽。
“你是不知道,放一回‘天火’,我们都能喝个半醉,第二天再跟没事儿人似的,还上街去看热闹。表面上装作啥也不知道,心里别提有多美了!哎呀,都开了花!”高大霞起身为方若愚斟酒。
“是啊,每回着‘天火’,老百姓都是最解气的时候。”方若愚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一些,眼里现出了些许惋惜,“可惜,后来你们放火团里出了叛徒,那么些人都……”
高大霞手上的动作一顿,酒杯颤了颤,酒水撒了满桌。半晌,高大霞慢慢倒回座位上,眼里渐渐涌出了泪水。
方若愚有些失神,良久,他轻声叹了口气:“就凭你高大霞的这些光荣履历,共产党真是应该重用你呀,可惜现在,唉!受冤枉的滋味不好受,咱俩也算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呀。”说着,他举起酒杯晃了晃,自顾自地喝了下去。搁下酒碗,方若愚擦了擦嘴角,苦涩地笑了笑:“咱们相处的日子也不算短了,想想过去,也是英雄相惜呀。”
高大霞止住了抽泣,古怪地看着方若愚,两人眼神相撞,高大霞禁不住笑了起来:“你是英雄?你算哪门子英雄?”
方若愚被高大霞笑得发毛,醉意立时消了一大半:“我就借着酒劲儿随便一说,刚才咱们说得不是挺交心嘛?同病相怜,都被冤枉了……”
“谁跟你交心?”高大霞厉声打断了他,“我是抗日英雄,我清清白白,我坦坦****,你能跟我比?”
方若愚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自己说,有用吗?你要真那么水光溜滑,仗着傅处长,仗着守平,怎么着你也……也得有个一官半职吧。”
高大霞一拍桌子:“我就是平头老百姓,该抓坏蛋也一样抓。你别觉得跟我喝顿破酒,咱俩的事就……就没有了,你是什么玩意,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
“你火眼金晴?”方若愚脸上挂不住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孙猴子了?就咱俩那点事儿,说好听你是走眼了,说难听点儿,你就是犯了玻璃花眼!”说着,他端起酒杯喝起来。
“你才玻璃花!”高大霞一声怒吼,吓得方若愚一哆嗦,酒撒了出来。
“干什么呀你,跟踩了猫尾巴似的。”方若愚不悦地放下酒杯,擦着衣襟上的酒渍。
高大霞笑起来:“你胆儿虚了,害怕了,扛不住了。扛不住就别硬撑着了,累!”
方若愚也笑起来:“我不累,累得是你。”
高大霞酒劲上来了,完全不顾四下里的客人看过来的眼神,说话的嗓门越发粗放起来:“我知道,你早就恨死我了,你杀了我好几回都没得手,闹死心了吧?”
方若愚不动声色地为高大霞倒上酒,低声说道:“闹心不假,杀了你的心也不是没有。不过,我不会为犯不着的事杀你,那样,害得是我自己。我干过警察,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你可以想一出是一出,我不能陪着你胡来。从公安局追到物资公司,你这一天到晚跟屁虫似的追着我,知道的是你误会我了,不知道的,还都以为是你看上我,我不干哪。”
高大霞笑得流出了眼泪,摇头晃脑敲着筷子:“别胡吹乱炮拿别人挡事儿,谁误会你?你可真能给自己戴高帽。就你这一套,在我这不好使。”
方若愚脸上现出几分委屈之色:“你是不知道我为你背了多少黑锅呀,已经有好几个人来劝我,说我不能心太狠、眼太高,老不答应你,万一你哪天想不开,投海、上吊、钻车辘轳、喝砒霜,可就毁了,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高大霞喝了口酒:“你看,咱家门口守着大海你不跳,偏要挣死把命往大老远的黄河里跳,这是为什么?这说明你身上有多少粑粑你心里都清楚,鸡毛炒韭菜,你要得就是乱七八糟!”
一旁在收拾桌子的伙计看过来:“鸡毛炒韭菜?是要韭菜炒鸡蛋吧?好咧——”
“滚蛋!”方若愚恼火地喝跑了小伙计。
高大霞抬脚从桌底踢向方若愚,厉声喝道:“东拉西扯,你别想在我跟前把黑说成白!”
方若愚不屑地一撇嘴:“是黑是白不是你说的。”
“更不是你说的!”高大霞大声回击。
方若愚挥了挥手,无意与高大霞翻来覆去争这些车轱辘话:“我的意思是,在公安局你追我腚就追吧,傅处长和守平他们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我上物资公司了,咱俩的事真应该翻篇了。”
“你想得美。”高大霞夹了一筷子樱桃肉,送进嘴里。
“我美不美我还真不在乎,我在乎得是你。”方若愚目光婉转幽怨,高大霞不由感到后脊背一阵发凉,“你闭嘴!”她狠狠拍下了手里的筷子。
“不是不是,你又想歪了。”方若愚哭笑不得地摆着手,“我是说,你也老大不小了,确实应该把精神头儿往自己身上放一放了,再耽误下去,别人我不敢说,那个傅家庄可真能跑了。”
高大霞立时警觉起来:“他往哪跑?”
方若愚斜眼看着高大霞:“人家小伙子一表人材,位高权重,又有学问,要跑也是因为追他的大姑娘太多,躲都躲不开,应付不过来才跑的。”
高大霞不由焦急起来:“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方若愚一瞧有戏,夸张地说:“风声大了!光是找我保媒拉纤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你给牵线了?”高大霞狠狠地瞪着他。
“我能干那个事吗?我早看出来了,你对他有意思,要不是你老对我没个好脸子,这层窗户纸,我早帮你捅破了。”
高大霞有些伤感:“找你的都有十个八个,找别人的也不能少。”
“肯定不能少呀!”方若愚夸张地开始煽风点火,“现在好男人都是抢手货,你下手晚了,那就是给别人留机会,到时候你后悔都找不着地方哭。”
高大霞自语:“他最近也没有什么地方反常呀?”
“有反常就晚了,没准儿人家还以为你看上的是万德福,那他肯定就死了心。”方若愚一本正经地分析道,“所以说这个事儿赶早不赶晚。放心吧,这一半天我就给你去说合。”他信心满满地举起酒杯,“放心吧,这事儿我保证办好!”
高大霞下意识地要举杯,看着方若愚笑脸盈盈的一张大脸,突然意识到什么,她就手一墩酒杯:“挽霞子,你少胡说八道套我话儿,我都差点让你带到沟里去了!刚才你还叫我投海上吊钻车辘轳喝砒霜,这回倒冒充起月老来了!”
“我这也是好心嘛。”方若愚苦着脸,像是被高大霞冤枉了。
“老虎咧嘴笑,你能有什么好心?但凡不是恨我恨得牙根痒痒,你能想出那么些歹毒的死法?到底是没白在小日本的警察部里干过汉奸!”
一听高大霞又骂自己的汉奸,方若愚脸上挂不住了,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高大霞,你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也就罢了,要是再敢说我是汉奸,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怎么,你还想像上回那样,拿枪嘣了我?”高大霞冷笑。
方若愚撑着酒桌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高大霞:“上回要不是有傅家庄拦着,你以为呢?”
高大霞也醉眼朦胧地站起身:“不说你是汉奸也行,你起个誓,你要是,就断……断子绝孙!”
方若愚气得直哆嗦,一张大脸憋成了酱紫色:“我、我……”
高大霞笑起来:“我、我、我,你赶大车哪?挽霞子,我告诉你,一天抓不住你的狐狸尾巴,我高大霞这辈子,就和你耗……耗上了!”话没说完,她两腿一软,身子跌坐在座位上。
“你就耗吧,有种你就耗上一辈子,我奉陪!”方若愚恼怒踢开椅子,踉跄而去。
“你,你别走!”高大霞想要起身追上去,奈何脚底像是灌了铅一般不停使唤,“挽霞子,你把账结了,我没……没带钱!”
一阵强烈的眩晕直冲脑门,高大霞努力想要与它对抗,怎奈有心无力,她的意识很快便败下阵来,无边的黑暗也顺势侵蚀了她的视线,她就这么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待到再睁开眼时,窗外已然是星空繁密,四下的光景已然由喧嚣的饭店变成了安静的房间。高大霞怔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躺在自家炕上,旁边,高守平正在她身边拧着湿毛巾为她擦脸。
“我……我怎么来家了?”高大霞茫然地捂着脑袋,太阳穴狂跳的血管涨得她有些疼痛。
“你可算是醒了。”高守平松了一口气,“要不是方若愚把电话打到公安局找我,你现在还躺在王麻子锅贴铺哪。”
高大霞这才回想起中午的一幕,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挽霞子是想毒死我。”
高守平奇怪地看了高大霞一眼:“他都不用毒死你,把你个女酒鬼扔在街上,你还能有个好啊!”
高大霞一时语塞,她突然意识到,中午那顿大酒,是自己把自己喝醉了,方若愚分明就是一直清楚着。
见高大霞还是一副难受的样子,高守平要去给她买点霍香正气水,喝上吐一吐,高大霞喊住弟弟,说只要他帮自己办一张物资公司的进出证,比吃什么药都管用,高守平让她别为难自己,办证的印章根本也不在他这里。高大霞没再逼问下去,弟弟的反应已经给了她答案。
方若愚没有料到,他揣在公文包里那幅“霞思天想”的字,居然让麻苏苏生出醋意来了:“又霞思天想……你就这么爱天天想着高大霞?上回去你家我就看到墙上挂着这幅字,我都没稀得说,怕影响你情绪,你倒好,还没完没了啦!”
方若愚苦笑:“大姐,霞思天想就是苦思冥想的意思。”
“我当然知道是苦思冥想。但是高大霞没文化,看了字面,肯定只能理解字面上的意思。小方呀,你这么撩扯高大霞,还嫌她添得乱不够多?”
“我撩扯她干什么,高大霞没文化,这几个字能不能认全都是问题。”
“小方呀,我们是特工,最怕雁过留声,最想水过无痕。”
方若愚不语,少顷,点了点头:“大姐说得也对,写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确实想过高大霞。我常常写这几个字练笔,甚至挂在家里,其实也是想提醒自己,高大霞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这样我才能提高警惕,处处小心谨慎。”
“你要是这么想的,我倒支持你写这几个字。也好,弦绷得紧点是好事。”麻苏苏再次看向手里的字,“写得不错,见功力呀。”
“让大姐笑话了。”方若愚态度谦虚。
麻苏苏正色:“不过,你不能光写字不思进取呀,从公安局到物资公司,本以为你能利用工作优势,提供更多的情报,你可倒好,来了个麻袋换草袋——一袋不如一袋了。”
方若愚说:“我这刚刚去,好多事还没上手。”
麻苏苏说:“没上手就赶紧上手,大姨既然把你安排到这个位置上,你就不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天天撞钟,永远也撞不出个方丈来。你不要忘了,戴老板早就晋升你为国军上校了。”
“戴老板的栽培,卑职没齿难忘,可我这个和尚要是闭着眼瞎撞,只怕能撞个头破血流。”
麻苏苏不满:“难不成你想换个庙当方丈?”
方若愚恼了:“这种话大姐不要再说第二遍了,我方若愚生是党国的人,死是党国的鬼。”
麻苏苏口气软下来:“这不是话撵话,撵出了句玩笑嘛,你看你这个小方,还急上眼了。”她拿过桌上的毛线活,织了起来。
方若愚嘀咕道:“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麻苏苏笑起来:“那我就说点三冬暖的话。”
方若愚脸色缓过来,麻苏苏说:“现在,党国的形势一片大好,国军在共产党的解放区攻城略地,就连自以为能打仗的林彪都被我们撵到哈尔滨去喝松花江的水了。可以肯定的是,党国收复大连,也是分分秒秒的事。到那时候,你小方同志就是大功臣啦!”说着,她拿着毛线活,在方若愚身上比量,方若愚下意识地躲开。
麻苏苏捅了方若愚一下:“你别动,我量一量,给你织个开衫。”
方若愚忙说:“别呀大姐,叫别人看见……你刚才还说过,干咱们这行的,最怕雁过留声,最想水过无痕。”
“你倒会现学现用,也对,那大姐这份心意就留在你心里吧。”
方若愚暗松了口气:“还是要谢谢大姐。刚才说到哪了……对,其实,不论是在公安总局还是物资局,我不是不想努力,实在是高大霞盯得太紧了,我没想到,今天第一天到物资局上班,她就能追过去。”
“我也没想到,她居然这么黏人。”麻苏苏笑笑,“即便这样,大姐还是希望你排除困难,不要把高大霞的骚扰当成消极怠工的理由。”
方若愚起身,神色肃然:“我只知道孝忠党国,不懂什么消极怠工!”
“那好,我问你,物资公司的仓库里,科没放点有用的军用物资?”
方若愚思忖着:“军火倒是没有,不过,倒是有一批即将运往东北的被服。”
麻苏苏眼睛一亮:“被服?太好了,我们就先在这批被服上做文章!”
方若愚有些为难,毕竟自己刚去物资公司,总得消停一段日子再生事吧,否则那不是引火烧身嘛,麻苏苏说他想多了,对物资公司进行破坏的行动,大姨从来没有停止过,再说,他方若愚有时间等,时局等不了啊,美国的军舰已经往东北运送兵力,大战在即了。
方若愚脸上现出几分难色:“高大霞像个幽灵似的跟着我,如果被服出问题,她第一个怀疑的人必定是我,大姐这是把我往枪口上送呀。”
麻苏苏笑道:“一把火烧掉不高级,也太便宜共产党了。”
“不烧,还能怎么办?”方若愚不解。
“放一把火,只能影响他们晚换几天被服,杀伤力不大,如果按照大姨的指示来办,这批被服就有可能消灭共军一个团,一个师,甚至更多。”
方若愚好奇:“大姨有什么高招?”
麻苏苏神秘莫测地笑道:“明天早上,大姨把宝贝送来,你就知道了。”
方若愚起身:“那我明天一早过来。”
“都这么晚了,你来来回回跑多麻烦,道又不近便,”麻苏苏期待地看着方若愚,“今天晚上就在这里将就一宿吧,你一个人,在哪不都是睡觉。”
“不行不行,我一换地方就睡不着觉。”方若愚话没说完,拎起公文包便往外走。
“小方啊,你这一点不好,这个习惯很不利于党国的事业呀。”麻苏苏幽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方若愚慌乱地从屋里出来,碰到货柜发出一声轰响,惊醒了趴在柜台上睡觉的甄精细,方若愚拉开门栓奔了出去。
麻苏苏跟出来,喊着:“小方,小方……”
甄精细睡眼惺松地看着麻苏苏:“姐,他没把你怎么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