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铜锣那天晚上其实并没有被锦衣卫杀死,那把明晃晃的绣春刀不过是吓吓他而已。倒在地上被吓晕过去后,小铜锣是被夜风冻醒的,嘴里溢出一口酒香,他那时恍惚又听见了三声鞭响,然后就有一声苍茫的嗓音象爆炸一般响起:收灯!

只是一瞬间,小铜锣眼里花红柳绿的彩灯便渐次熄灭,风尘里交错的暗街重新归于海水般的寂静,好像之前它浪头一样的喧嚣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时候,小铜锣没敢忘记一把抓起地上的铜锣和梆子,并且准确地敲出一长四短的几声锣响:咚——咚!咚!咚!咚!然后他从初春潮湿的泥地上站起,如同跟风尘里有仇似的,扯直了脖子叫喊: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时辰已经到了五更。

小铜锣再次跌坐到春天的街面上,他抹了一把冻成草纸一样粗粝的脸,怅然凝望天边那颗孤独的长庚星,恍惚感觉自己刚刚是被黑夜吐了出来。懵了很久以后,他开始记起两个时辰以前的事情……

就在那间热气腾腾的欢乐坊里,他记得无恙姑娘的一双赤脚麻利地奔腾在结实的木板楼梯上,她胸前挂着的那串碧靛子,就那样有恃无恐地晃来**去。无恙怀中抱着一坛海半仙,仿佛山坡上的一只兔子那样蹿过来蹿过去。这天也是小铜锣发工钱的日子,他盯着无恙姑娘那双生动的脚,穿越过拥挤的人群时额头上涨满了汗珠,然后他提着那只永远都用麻线串着挂在胸前的缺口木碗,在柜台上十分骄傲地打了一碗同山烧酒。

小铜锣喝下第一口酒的时候,就有人开始起哄,他们在取笑无恙姑娘,说她终于说出心里钟爱的男人原来是一个名叫田小七的鬼脚遁师。据说田小七来无影去无踪,专门帮人越狱劫狱,收取的佣金高得能吓死一头牛。小铜锣躲在角落里噗呲一声笑了,浪费掉了这个夜晚的第二口酒。他看见无恙姑娘满脸羞红,张手盖住自己的脸,说老娘说都说了,你们怎么这么讨厌,把人家当笑话。然后那个名叫朱棍的酒鬼就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他挽起袖子,像猴子那样伸长了手臂说,无恙姑娘你等于喜欢护城河早晨里的一团水气,田小七他根本就不存在。无恙顿时就不开心了,她毫不怜惜刚打起的一碗酒,直接浇在了朱棍的脸上。她说朱棍你给我滚,你欠欢乐坊的酒钱一辈子都还不清,老娘今天不稀罕了。朱棍张开的嘴即刻被冻住了,很久以后才小心翼翼地合上。他不知道该怎么抹去脸上那些发烫的酒。

朱棍的确是一个令人讨厌的恶棍。此前小铜锣看见朱棍的屁股坐落在一把高高的椅子上,他唾沫横飞地一边吹牛一边喝酒。小铜锣不是不知道,朱棍欠了一屁股的赌债以及风流情债,至少有十五个年纪不同的女子带着短刀在京城的各个角落里搜寻他。无恙姑娘的那本牛皮账本里,也记满了朱棍欠下欢乐坊的鳞次栉比的酒钱。但朱棍这天还是喷着借来的酒气在吹着海水一样的牛皮,他说他见过朝鲜名将李舜臣,并且同他吃过三次酒。朱棍翘起拇指说,李舜臣将军知道吧?全罗左道水军节度使。他那铁甲龟船,长,十余丈。宽,一丈余。让那些不识相的矮种倭寇闻风丧胆。鸣梁海战,知道吧?那叫一个稀里哗啦。还有,我朱棍,那天跟李将军吃酒,李将军掏出怀里的《孙子兵法》,佩服地说了五个字。

哪五个字?人群焦急着问。

大明天朝,威武!朱棍翘起拇指说。

朱棍就这样被人群围在中间,得意洋洋的样子像是一提腿就能从欢乐坊里飞了出去。他甚至在小铜锣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姓小的,去替我打一壶酒。不然我让李将军把你抓去,发配到朝鲜打仗。

小铜锣于是像一个令人厌恶的孙子,灰溜溜地挤进人群里,去帮朱棍打酒。无恙姑娘很不耐烦地靠在柜台上,她打了一壶酒给小铜锣,斜着眼睛说,除了会打更,你还会打什么呀?

我还会打酒。

劝你少替他打酒,免得找不到北。无恙眼光迷离地望着台上赤脚跳舞的春小九,小铜锣觉得,她会不会是在思念着从未谋面的田小七?

回去给朱棍送酒的路上,小铜锣一眼就瞥见了吊儿郎当的甘左严。甘左严浓密的胡子挂满了酒沫,正在努力地撑起那双醉眼,然后他一拍桌面大喊一声,我请所有人喝酒,账记到我头上。欢乐坊里再次人声鼎沸,所有人都恨不得醉死在这里。他们举起拳头,纷纷跟着甘左严叫喊起:春风激**,四季无恙。春风激**,四季无恙。

无恙又笑了,她在柜台里慢吞吞地挺直身子,指着甘左严道,姓甘的,花头精就数你最多。拍再多的马屁,也别想让老娘少收你一文酒钱。我们家小九,还等着办嫁妆呢。

无恙话没说完,欢乐坊的乐曲声毫无征兆地激昂了起来。来自云南的乐师摇头晃脑地拍响了皮鼓,春小九的舞蹈瞬间跳得跟疯了似的。春小九最后摇了一次手上的铃铛,突然就像一只绣球那样从台板上弹跳下来,一把落在了甘左严的怀里。甘左严张开手臂,胡乱地揽住春小九落下来的细腰,他看见热气腾腾的春小九如同两只刚出笼的馒头。春小九仰着一张拧得出水来的脸,夺过甘左严的银酒壶,将它喝得一滴不剩。她听见甘左严说,你就像我老家一只碧绿的蚂蚱。

春小九笑了,躺在甘左严的怀里说,你老家是在哪里?

是在我爹的梦里。

梦又在哪里?

在我娘生前的怀里。

甘左严像背一首诗,他给自己又倒了一壶酒时,听见春小九梦境一样地说,娶我。

我不能娶。甘左严说。

那我们一起住到南麂去,那是一座小岛,岛上有好多石头做的房子。

我不能娶,也不能去。甘左严看见那碗酒照出自己潮湿的眼,然后他扶着桌腿,抱着春小九摇晃着滚落到了地上。他说春小九你听我说,南麂岛的石头缝里挤不出一滴酒,只有欢乐坊能把我每天都灌醉。

在甘左严喷出的酒气里,春小九闻到一个男人携着漫天风雪远去的味道,差点就把她的眼泪给熏了出来。

但是甘左严却是小铜锣最不想见到的男人。所以小铜锣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都是假的。然后他打着沮丧的酒嗝步履蹒跚地离开欢乐坊,望见北斗星正清冷而孤独地镶嵌在天幕上时,觉得欢乐坊里的一切都是梦境一样的虚无缥缈。他摆开架势伸展了一回四肢,顿时感觉所有的手脚都是无恙姑娘刚刚送给他的。他想人这一辈子很短的,必须要把每一天都过得快活无比,胜过那个令人仰慕的田小七。

田小七是朝廷通缉多年的要犯,可是小铜锣知道,负责追捕他的锦衣卫千户程青却至今没有机会见过他的脸。连续几个月,程青都脱了飞鱼服来到欢乐坊,他知道这里是京城所有隐秘情报的集散地和交易处。来欢乐坊的第三天,无恙在柜台里用手掌撑住下巴,对程青说新来的,你的俸禄够我们欢乐坊的酒钱吗?无恙说完,宽大的袖子很及时地滑落下来,这让程青头一回见识了欢乐坊粉嫩又芳香的手臂。但程青的眼里燃起一团火,他想越过被酒打湿的柜台,一把锁住这女人的喉管。可是无恙姑娘还是笑了,她说官爷别急,要想买到情报,你得降降火。又说,我刚给你算过了,你一个正千户,每月的俸薪是八两银子。可是皇上还有个账本,他算计着给你打个七折,外加一些香粉和胡椒来冲抵。

程青顿时无助了,他盯着柜台上的钱箱子,看见又有一把银子被无恙扔了进去,那差不多是他两个月的薪俸。他想不到无恙竟然对自己的身份和来意了如指掌,所以只好扯开嘴皮牵强地笑了,并且说,我来对了地方。

无恙一掌拍落在柜台上,溅起了桌面上的两滴酒,她胸前的那串碧靛子又晃**起来。无恙指着程青的脸说,有眼光!

程青于是想明白了无恙之前说过的:掌柜的掌柜的,就是敢于一掌拍在柜台上的。

接下去的日子,小铜锣知道程青依旧隔三差五地光临欢乐坊。有那么几次,程青看见一帮客人抓着一摞刚从街面上撕下的通缉令,争抢着羊毫笔要勾画田小七的头像。可是令小铜锣和程青都哭笑不得的是,他们竟然把田小七画得有五匹马那么高。程青摇摇头,他想要果真是这样,田小七帮人越狱时挖的地道还不得能走过一条船?

客人们开始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他们说田小七是在家中排行老七。但很快就有人反对,说田小七不可能是一个人,他们去监狱里捞人,要价这么高,或许总共要供应七张嘴。而那个曾经给程青当过一阵子线人的朱棍却吹大了牛皮说,你们知道的就是一个屁,实话告诉你,田小七就是一个卖田七的,他身上有晒干的田七粉的味。

小铜锣想到这里时,开心地打了一个芳香四溢的酒嗝,然后突然想释放一下自己。对着那堵墙壁,他想起程青最近已经好久不见了,难道他懒得抓捕田小七了?还有,等打完了这一天的更,自己得回去把剩下的工钱交给吉祥院的嬷嬷马候炮。马候炮是一个已经开始迅速苍老的女人,她将小铜锣和他所有的兄弟都给一起拉扯大了。可是奇怪的是,她的嗓音至今还是非常响亮,简直能震下吉祥院屋顶的两片泥瓦。这时候,他一转头见到朱棍被两名锦衣卫装进了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