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京城里头的澄清坊大街,郑国仲略显孤单地长久站立在专供外宾住宿的会同馆门外。作为礼部主客清吏司的郎中,他专门负责接待各国的来宾使节。可是此刻,站在他身边的只有一名品级比他还低的礼部员外郎。一个正五品加上一个从五品,以这样的规格来迎接担当着议和使命的日本国使团,甚至都不用出城,郑国仲觉得万历皇帝多少有点没给日本人面子。他之前也建议自己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余继登大人亲自带队来迎接,可是病**的余尚书却疲倦地挥挥手,咳嗽了很长时间才说,难道你忘了,当初代表皇上出使日本,去给丰臣秀吉下达封王诏书的只是一个猥琐的商人。

余继登说的商人是那个油嘴滑舌的嘉兴人沈惟敬,那人一度热衷于招摇撞骗和炼金制丹。郑国仲记得,就在八年前的万历二十年,为了拖延已经攻下朝鲜汉城的丰臣秀吉,沈惟敬因为经商而懂得日语,竟然被稀里糊涂地派作明廷使节。他后来和日本代表小西行长一起,两人瞒天过海,将料想必有争议的停战条款私下作了改动,使得不懂对方文字语言的明廷和丰臣秀吉都以为对方已经答应了自己的要求。但是没过多久,得知真相的丰臣秀吉就倍感羞辱,他撕毁了那张封王令,几十万人马再次出兵朝鲜。闻听信息,万历皇帝即刻命人将躲在朝鲜不敢回国的沈惟敬给抓了回来,连同对他失察的兵部尚书石星一起,投入大牢且在一年前处死。这简直是大明帝国闹得最大的一个笑话。

郑国仲十分清楚,余大人此番抑郁成疾不想再问政事,实则和不久前的陕西、山西地震,绍兴府地界涌血以及播州的杨应龙叛乱有关。那时,余继登觉得种种异象是对朝廷苛刻税政的报应,于是请求皇帝罢免了四川的矿税。但万历皇帝冷笑一声说余大人你真好笑,我猜想你是年纪大有点糊涂了。

事实上,皇帝朱翊钧如此不把余继登当回事,根本原因还是这个不懂得退让的尚书,始终固执地留守在立长子为太子的文官势力一边。

澄清坊大街上,郑国仲将这一切在脑子中过了一遍之后,便依稀听见田小七他们一路疾驰过来的马蹄声。他整了整衣冠,发现站在他身边一向不够沉着的员外郎此时两眼闪光,有点兴奋地望着大街上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嘴里不停地说:来了,来了!

当晚,田小七和程青一同去了郑国仲的府上。程青向郑国仲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福建之行的惊心动魄,说自己如何在月镇潜伏,又在暗无天日的地道里最终发现并救出了被用铁丝串在一起的使团。在面对残忍又狡猾的蛇熊时,他又浴血奋战力挽狂澜,从而全歼了月镇海通帮的有生势力。程青无比漫长又充满**的叙述中,田小七一直几乎就是一个局外人,他后来只用一只耳朵留意着对方嘴里的峰回路转。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郑国仲的议事房里到处冲撞着程青勇敢截杀地下行兵的海通帮势力时,猛施展开的拳脚。

郑国仲望着天井里掉落的每一滴雨滴,对程青轻声说,我要为你请功,这是你拿命去换来的,需要功有所值。待他说完,披着麻布的病夫又象一滩无声的水从屏风后流淌了出来,他给了程青和田小七每人一袋金豆子。田小七随意收起那只装金豆的布袋,连正眼也没有瞧一下。郑国仲笑着说,和你当鬼脚遁师收的佣金比,这点金子是不是少得可怜?

田小七沉默了一会,说,我会把这些金豆子分出一半给甘左严。

甘左严是谁?郑国仲问。

我在福建水师服役时,他是我的战友。田小七说。

病夫看见程青的眼睛眨了一下,随即将头扭了过去。病夫又扫了一眼郑国仲,这才说,可是我们在程千户递交的战报里,并没有见到这个名字。你说他是叫什么严?

那天,田小七并没有和程青一同离开。他久久地坐在郑国仲对面,一声不发,好像要把这座宅院坐成属于他自己的家。感觉无趣的程青后来一个人走了,病夫送他到门口时,他草率地在自己头上盖上一顶斗笠,对着门板胡乱扎了一把绳带说,田小七这个打更的通缉犯,不知道天高地厚,他大概以为是可以和我平起平坐了。

郑国仲和田小七聊了很多有关于福建的话题,包括那个蛇熊。蛇熊是福建长乐人,因为朝廷的封海,当地有众多的乡民世代从事着走私。他有个乡党叫陈振龙,从吕宋岛上走私进番薯的时候,稽查人员翻遍藤条箱子什么也没发现。事实上,陈振龙的番薯苗子就堂而皇之地绑在那只藤条箱上。在福建巡抚金学曾的默许下,长乐人后来开始种植收获番薯,并且拯救了几万名倍受饥荒的灾民。但朝廷依旧控制着海上贸易,在关税收取上从不松口。蛇熊于是对此恨之入骨,由海通帮发展起的满月教反叛势力甚至渗透进了京城众多的衙门。

田小七就是在这时再次想起了甘左严,他记得甘左严的臂膀上也有一瓣月亮形的纹身。但郑国仲看着天井中落下的雨滴说,我不关心满月教,需要操心的事情有很多。

郑国仲一滴一滴地数着雨滴,他觉得许多事情自己都应该心里有数。然后他突然缓慢地说,我想同你说一件事,郑贵妃最近一直陪着皇上在豹房里斗蟋蟀。她很好。她的蟋蟀也总是赢。

田小七盯着郑国仲看了很久,然后他终于笑了,他说我今天把使团给接回来了,这么大的喜事,郎中大人怎么反而不请我吃酒?郑国仲也笑了,但他陪田小七坐了这么久,不听话的腰好像已经不是他自己的。

伸手将郑国仲扶起的那一刻,田小七不免想起遥远的一幕。他记得多年前就在郑云锦要被送去宫中的那一天,当她撩起长裙踩上马车时,一个刻意的回头让她整个身子差点就摔了出去。然后少年的郑国仲很及时地将她扶住,他搀着郑云锦的手说,进宫以后的路,走慢一点,站要站稳,走要走好。田小七还记得,那天自己就藏在人群中,他抓了一截木炭,蹲在地上泪水涟涟地望着马车的远去,在石板路上划出了几个歪歪斜斜的字,那是郑云锦几天前刚教会他的一句诗:相见时难别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