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新生运动会我还有一项目要参与,以形会意。

比赛在室内篮球场举行,趣味性比担架传递浓厚,现场观看的人不少。

起初我是被安排进行演绎的,膝盖受伤后,只能安静地坐在泡沫板前,去猜测对手抽的什么牌。

不过我方负责演绎的队友还算给力,完全不讲究形象,怎么好猜怎么来。我连对三个题板后找到了自信,一路过关斩将,甚至逼对手用掉了场外求助权。

场外求助权就一次,还得看运气。如果现场观看的学生也无人猜出答案,对方的分自动归我们。

我方势头很好,连消带打地,眼看着要结束战斗,江忘突然出现。

他进场迟,坐在最后一排,没引起什么注意,大家都被队员乱七八糟的演绎乐得不行。

可因为座位高,我一个余光过去,恰巧与他四目相对。

见我发呆,他居然好像比了个心的手势,给我加油。我立刻忘记自己还在参赛,猛地转头,脑子陷入缺氧状态。

“啊、这个,马、马到成功?不是?那……”

就这么接连错失好几个题板,让对方厚积薄发追平了比分。

眼见连连失利,自诩心理素质过硬的我也忍不住紧张了。及至最后一道关于歌曲的决胜题,我因为太想赢而弄巧成拙,我方演绎的队友都要把自己的脸打烂了,而我模模糊糊意识到他在演绎什么,可答案就是具象不出文字。

逐渐地,我察觉攥着板凳的手指都出了汗。

“场外求助!”我一慌,自作主张开口。

反正比赛到了最后,权利不用白不用,挣扎总好过等死。

犹记得念中学时,老师让我们解释“默契”的含义。

“默契指的是心意相通,配合得特别完美。”身为语文课代表的我首先答。

老师点点头,“没错,书面意思是这样。不过,还有别的答案吗?同学们可以暂时忘记书本上的东西,拓展一下你们的总结和想象能力。”

这时轮到陈云开被点名了。

他仗着自己天赋异禀正睡大觉,突然被叫起来,嘴硬心软的我便侧过头去,冲他挤眉弄眼提醒他。

等他终于弄懂提问,略一默,“默契是……”

“你什么都懂,当我看向你。”

教室迎来片刻的鸦雀无声,接着有人带头鼓掌。

而此时,新生运动会的比赛场。

当我的目光一落到江忘的方向,他便心领神会起身接话筒的时候,我陡然想起陈云开的那句话来——

你什么都懂,当我看向你。

于是那日比赛结束后,校园论坛出奇热闹。

“江忘当众唱歌了……”

“等等,是我以为的那个江忘???”

“听说是为了帮护理学院的赢得比赛。”

“所以他不是GAY啰!”

“谁知道呢,护理学院也有男的啊。”

……

总之这么历史性的时刻,我不配拥有姓名,是吗。

不过到底有姓名没姓名,在江忘开口的一瞬,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我只记得万众瞩目下,他疑似做了会儿心理建设,旋即将话筒轻抵在唇边,雅人深致唱——

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

那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温柔/

才会在刹那之间/只想和你/一起到白头

江忘的声线和张宇厚重的嗡鸣不同,是浅淡温谦的。

对对对!张宇啊!《月亮惹的祸》啊!

我方队友将一直在指我,把我都快指穿了,就差那根手指没戳我脸上了:月亮!月亮!

这么给力的提示,我有想法可硬是没讲出!差点白费了送分题。

不过比获胜更让我惊讶的是,江忘居然跟我一样,会背歌词的吗……

“就会这一首。”事后,他瞧着我,若有所思说。

我莫名心跳了下,那些看起来特别自作多情的问题越堆越多,却就是不敢问,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说领到奖金后请他吃饭,接着跑回宿舍。

根据新生运动会的奖励机制,每个项目的赢家队员都能获得两张新开的游乐园体验票,以及六百六十六元奖金。

这对高中零花钱日均十元的我来说简直是笔巨款,于是我很有心机地将杜婷一起拉去院办领奖,企图在她面前逞点威风。

“川医这块肉果然肥,说发就发。”揣过红钞票,走出院办,我感慨。

杜婷鄙视,“这才哪儿跟哪儿?就上次开学典礼上台致辞的那个,记得吧,助学金好几万。”

我忽然想到江忘送的手机,“那我怎么听说搞科研的都比较惨?”长时间窝在实验室,不分黑夜白昼,要是为了送我一部手机省吃俭用,那我……只能,以身相许了。

但杜婷压根不给我以身相许的机会。

“得看和谁比。”万事通·杜不以为然道:“搞科研的与经商大佬比财富,肯定以卵击石。不过和你我相比嘛,我们才是卵。”

我怎么觉得她在骂人呢?

杜婷:“不过成果若出来了,社会地位差不了。就拿江忘说,他从事肿瘤研究,如果在攻克某种癌症的道路上能有所突破,名垂青史妥了。但好多科研人员一辈子都在做同一道题,你懂伐。”

“我懂,但我问的不是他!”我心虚地飞快反驳。

“急什么?不就举个例吗。”她表情嘲笑,好像在说我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整天自诩察言观色厉害得很,殊不知女孩子天生就有捕捉细节的本事,杜婷自然不例外。

“林月亮,挺聪明啊。”她阴不阴阳不阳地:“知道陈云开去了北京你没戏了,立马换目标,改头来祸害我们江天才,简直令人发指。”

我可不是包子,立即翻白眼回怼:“你嘴这么欠也能在社团混得风生水起?”

她得意不减:“哟,你不说我还忘了,姐今晚还有一part活动聚餐,你就自己回寝室躺尸吧。”小鼻孔仰老高。

“算你狠。”

看着杜婷,我不禁再度想起禾鸢。

她说我和陈云开无论成长环境还是三观都相似。就算遇见悬崖,我们也敢往下跳,因为相信悬崖下面会有父母的两双手托住自己,所以我们做事随心不计后果,更不怕得罪谁。

“至于杜婷,和你们差不了多少。”禾鸢讲:“她做事目的性强,自身又优秀,很难屈服谁,出社会迟早吃苦头。”

谁料想才刚入大学这个小社会,禾鸢一语已成谶。

当晚凌晨四点,我接到杜婷的电话。

荧幕的光反反复复地亮,我挣扎着醒来,发现学校两旁的夜灯还站着岗,透过单薄的窗帘投进房间。

“有本事别求我。”这句原是我准备的开场白。

白天还口口声声聚会啊、人缘啊、社团干事啊……那你继续翻墙进来啊!

可我睡意实在太凶猛,只想快点儿解决麻烦,于是到嘴边的话一变,言简意赅地:“等着啊。”

扔了手机,我翻身要下床,听筒里却传来疑似哽咽的声音——

“月亮、你现在能不能来一下拉图KTV?就在云光广场……我也不知道找谁了,我和刘萌萌都在这儿,我、我……”

她已经语无伦次。

意识到情况不对劲,我彻底醒了,将床尾的衣裳一把抓过换上,以至于错过了她那句:“多带点钱。”

还有一阵就天亮,现在溜出去应该不会被发现。

然而一想到停尸楼就伫立在必经之路上,我就惴惴发慌,打开手机电筒时不小心拨出快捷键4,是陈云开的号。

陈云开这家伙,懒得出奇了。

懒得到了北京就给我打过一通电话发过一条信息。

信息是张天安门的照片。碧蓝如洗的广阔天际,烈烈飘扬的五星红旗,和如树如墙立得笔直的子弟兵。

儿时我常常代表班级表演儿童节目,一首《我爱北京天安门》就是我的拿手好戏,每次都能得奖。

看着那些奖状,陈云开嗤之以鼻,“知道天安门长啥样吗?你就爱得深沉。”

于是我就指天誓日,有生之年一定要亲眼看看天安门。

所以收到照片的时候我还挺感动,发表了大串心得跟获奖感言似地,假装关心他在外面习不习惯,什么时候放假,回川城吗……云云,结果发过去的信息石、沉、大、海。

原因是陈云开觉得打字麻烦。

“打长途又太贵。”他语气贱兮兮。

那时几大运营商的竞争还没到白热化程度,各家都有长途漫游费。

由此我怀恨在心。发誓他不联系我,我也不联系他,谁的钱不是钱啊!这个暴发户的儿子,差评!

所以在电话拨错的第一秒我就迅速挂断了。不过借他的福,走神间,我总算成功穿过停尸大楼抵达校门口。

一上出租,我就开始发挥想象力了,猜测杜婷和刘萌萌到底怎么了。

被抢钱?遇见流氓?还是被流氓得手……

所幸到了现场,事情比想象中好很多。

无非是杜婷的快嘴得罪了她们社团某姑娘,那姑娘故意整她,把她捧老高,说杜婷是团花,是实力担当,“今年川医传染学的分数仅次于肿瘤。婷婷你简直了,这次学生会大换血,肯定有你的位置。”

杜婷被捧得飘飘欲仙,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好好好。

那姑娘趁机蹬鼻子上脸,“正好今儿大家伙都在,那我们来帮婷婷提前庆祝嘛!就,祝贺她即将荣膺学生会干部,成为我们川医大的门面担当?!”

既然有人搭台子,大家乐意起哄。

毕竟目的是为了祝贺杜婷,买单的自然也是她这个主人家。

杜婷心高气傲,就算隐隐察觉出对方的用意,可人大面大,她实在张不了口说AA。

况且大家聚餐的KTV是综合自助型娱乐场所,人均七十多元,她咬牙算算,大不了这个月喝白水当减肥了。

结果那姑娘简直不是善茬,偷偷在服务员那里点单了许多并未包含在自助餐费里的进口食品。这不,十几号人吃吃喝喝地,迅速从几百块秒变一千八。

关键请客归请客,那姑娘为怕杜婷反悔,趁大家嗨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吆喝着走人,将沙发上已醺醺然的杜婷抛下,根本没想过KTV这种忍龙混杂的地方,万一发生点什么……

反正等我赶到,刘萌萌这个弱鸡已被灌得人事不省。

杜婷醒了大半,见我进来就紧紧依着我,仿佛抓到救命稻草。

然而我这根稻草实在弱不禁风,刚看见账单上的“天文数字”,瞬间就瞠目结舌,禁不住咽下喉咙,“如果,我告诉你,我身上就一百零九块……”

“不是叫你带钱吗?!”

身边多一个人,杜婷好像有了安全感,说话声音又大些。

“我没听见你让我带钱,顾着穿衣服去了。”

就算听见了,她是哪里来的自信我有一千八?我几乎两个月的生活费,姐。

但我此时顾不上落井下石。早上还有两节医学生理学,我必须尽快赶回学校,思来想去只好给江忘打电话。

听说他们流动站都是带薪学习和实验。我不清楚具体金额,但他好歹进去一年多,应该有点余钱。毕竟看杜婷的意思,她不想惊动大人,否则也没必要找我来。

“云光广场,拉图KTV。”

我三言两语和江忘说明了情况,他那边窸窸窣窣地,好像一边在听一边已经在穿衣裳。

江忘来得很快。过程没费什么周折。刷卡、交钱、走人。

KTV楼下有间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江忘进去买矿泉水,我和杜婷则一起扶着软泥般的刘萌萌站在门口等。

“你故意的吧?”

忽然,耳边飘来语气森森的几个字。

转过头,发现杜婷正用比语气更阴森的目光瞧着我,“林月亮,我错看你了。”

她说:“你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我能理解,大家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但好歹一个院儿里的,你至少有多少拿多少假装下诚意吧?我明明告诉你要带钱来,你白天刚领到奖金六百多,加上你剩的生活费,好歹能给我凑一千?结果?你告诉我身上就一百?还做作地把江忘叫来,感觉像是你多善良、多圣女,以此来对比我的难堪,对吗?”

真特么……

“是的,你高兴就好。”

半夜三更跑来收拾烂摊子,还被数落一通,我已经不想说话。

“你承认了?!”她一下激动起来,顾不得手里还扶着刘萌萌,一把推开——

“我就知道是这样!从小你就见不得谁比你好!陈云开不过给我捡下文具盒,你就立马回去告状,说我乱花钱买卡通贴纸,你这个小心眼儿、叛徒!”

江忘恰好从便利店出来,攥着三瓶矿泉水,不知听了多少。

他看看我,再看看杜婷,聪明地沉默。

女孩间的摩擦是容不得男孩插手的。

这个道理,在我与禾鸢PK无数次又无数次和好以后,他深以为然。

那头,刘萌萌整个身体被推到墙壁上,撞得悠悠转醒。

醒来就发现我动作快得跟剖腹自杀似地,不由分说抢过江忘手里的一瓶矿泉水,拧开,从头到脚浇了杜婷一身,引起两声尖叫。

“杜婷,你就是个傻X。”我冷笑说。

对面人的眼里迅速有了杀意,抓扯我头发的姿势蓄势待发,“你!”

“你特么好不容易考进川医,继承你家衣钵,却不琢磨怎么学习,反而将时间花在赚取莫须有的群体认同感上,不是傻X是什么?”我难得正儿八百地——

“当然,不是说融入群体不好,而是你太急进了。难道九年义务教育都没教会你,交朋友也要讲究价值观?三观相同的人交往起来完全不需要费力气。你还真以为人家当你是太阳、是宇宙中心,你散发点光芒别人就心甘情愿围着你转啊?像你这样,成日大把大把撒会费、参加宿营、团体活动一刻不缺……学东西反而成了走马观花,你觉得值得吗?你真的开心吗?”

开心吗?

这三个字对杜婷的意义我不清楚,但它对我很重要。

曾经我很喜欢一部青春小说,尽管它后来被文人大家们批得一无是处。但我始终记得里面某个角色,他坚持要离开熟悉的朋友,孤单地远赴异国。

大家问他,为什么?

他只说了一句话:“im not happy anymore。”

我不再快乐了。

对我而言,无论朋友还是恋人,我只信奉一个原则:合则来,不合则散。

我想,我一辈子都学不会的事情,估计就是强求。

如果有人觉得和我做朋友让她难受,那我就识时务离她远远的。

如果有人觉得爱我让他疲惫,我……放他走。

那可真是兵荒马乱的一宿。

回到宿舍我根本没时间补眠了,肿着两只眼睛抄起书就往学院走,忽略刘萌萌好几次欲言又止。

十一点半下课,我本来饿得要直奔食堂,忽而想起什么,回了趟宿舍。

见我进来,刘萌萌终于鼓起勇气站过来,声音惴惴地问:“月亮,你去吃饭吗?我们一起吧……”

咋地?

换套路了?

想打入敌人阵营找机会报复我?

我定定审视刘萌萌半晌,却没发现什么做作的迹象,女孩脸颊反而真有几丝暗红。看样子,她估计是觉得我凌晨说的那番话有些道理,一语惊醒了梦中人,想示好。

与此同时,杜婷正坐在下铺绑头发。

镜子里,她疑似横过刘萌萌一眼,给刘萌萌吓得条件反射缩脖子,最终却难得硬气了把:“我、我饭卡里还有钱,我们可以去蔷薇餐厅吃排骨!”

楚楚可怜中又带点坚强。

我仔细衡量了下,骄傲诚可贵,排骨价更高……反正还是排骨重要,所以我当即决定接受敌人的投诚,默不作声拿了要找的东西就和刘萌萌一起往外走。

可我忘了旁边还有一大活人。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杜婷如何忍?

今晨,我不仅让她在江忘面前丢了脸,还泼她一脸水,现下更抢走了她的小跟班,这下不仅是要扯我头发,完全可以拼命了。

“站住!”

果然,她当机立断起身。

杜婷身形一动,我就做好了全方位的戒备。我能如此机警,不得不感谢陈云开这个跆拳道业余选手往日对我的操练。

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我要做那只横渡大洋的海鸥……

结果——

“我、我也要去。”

女孩跳过来,不甚清楚地说。

等等,那别扭的声音和表情什么来头?我抬头错愕地看着她。

这下不止我,连刘萌萌都懵了,“婷姐……”

她却两手一抄,比我们更趾高气昂地往外走:“废话少说,我很饿。”讲完又想了想,道:“蹭完这顿就要勒紧裤腰带还钱了,求不要再给我添堵。”

注意着她两的转变,我莫名想起三个字:受虐狂。

我要做舔狗的时候,你不接受。我给你会心一击,还把你打舒服了是怎么的……

OK,得饶人处且饶人,谁叫我成日自称仙女?

仙女是不会那么小气的。

“你拿的什么呀?”去食堂的路上,刘萌萌没话找话。

我扬了扬一个信封,里面装着运动会得来的奖金,“打算再取点生活费,先还一部分给江忘。”我说。

闻言,杜婷浑身一凛,我立马宽她的心,“以某人的名义还,免得又丢她脸。”

女孩神色更别扭,身上的肌肉却统统松下去。

老实说,如果这钱借的陈云开的,我兴许没那么急,甚至可能厚颜无耻地不还了,谁叫他成日拿我开涮?!

对一个人最狠的报复,就是借钱不还。

可江忘不行。

他没有对不起我。于他,我自是不愿亏欠。

更不愿我们之间的革命感情被任何流俗的事沾染。

“看把你骄傲的。感觉立马要开班教学,教大家怎么认小弟似地。”食堂里,杜婷的嘴贱没什么改变,但她看我的眼神变了,我能感觉到。

但其实,我能有多骄傲……

不堪一击好不好!

尤其服务生告诉我账单一千八的时候,我到现在还能回味出自己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以及给江忘打电话时哆嗦的声音。结果他听了却没什么反应,我一下觉得大哥的威严被挑衅。

所以为了面子,这笔钱也得先凑出来还上!于是我吃完午饭就去了科研流动站。

川医大的科研流动站是卫生厅筹建的重地,有严厉的进出制度,我没员工卡,只好到了楼下给江忘打电话。

哪知我运气挺好,江忘就在大楼门口。

高个儿青年被一颗梧桐的荫影罩住。他侧对我,身着白大褂。轮廓弧度流畅,眉清目淡。

不过那块荫影罩住的,是两个人。

常婉估计经常出没科研流动站找江忘,以至于周边路过的知情者们都眼神暧昧。常婉冲每个眼神暧昧的路人笑,似乎在回应他们的猜想并非空穴来风。

一个月不见,女孩漂亮不减,连穿衣打扮也开始正大光明地亮眼。

只不过她说话的神情多了几分生涩,一改大姐大的人设,秒变小鸟。

常婉是常放的亲妹妹。

他两的外公,亦是江忘的博士生导师、肿瘤界大牛,梁钦。

这就无怪乎她为何与流动站的各学生以及工作人员都相熟了。

并且常婉对江忘产生印象,并不是我们所认知的高三末期,B中门口的小吃店。而是更早,在常家,那个专门存放小东西和相片的房间里,来自一张常放与江忘的合照。

两人不过十四五岁吧,照片上的常放做了个痞帅怪相。至于江忘,眉眼还没完全张开,只看得出清秀,也对着镜头温和地笑,却和常放呈现出的温暖截然不容。

常婉无意间发现照片,观察了下,不知为什么,突然很希望这张面容有朝一日能出现惊天动地的情绪。

这么讲,我两还真挺像,至少我也曾经走在企望弄哭江忘的道路上。

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的眼睛,即便流泪也一定是很美好很美好的画面,美好得足以让我为他打家劫舍。

也正是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在十五岁那年,同样影响过常婉。

不过那时的常婉还懵懂,并不知晓它的意义,很快将这段小插曲遗忘,继续自己的生活。

直到人民医院六十周年纪念,江忘从北京落地川城,到学校接我。常婉在小吃店见到他,惊鸿一瞥,模模糊糊唤起印象,这才鬼使神差坐在了男孩对面。

我送别陈云开那日,在街上遇见他两,也是常婉打着她哥的幌子才将人约出来。

当然,这所有的所有,后面我才知情。

彼时,站在川医大科研流动站那幢大楼前,瞧着某副岁月静美的画面,我生平第一次有了踌躇的情绪。

没错,连泼杜婷一脸水都没犹豫过的我,本人,居然在距离江忘不过十几米的时候,不知道该不该靠近了。

犹豫间,手机的和弦铃音响。

我手忙脚乱在背包里翻一阵,而后看见屏幕上**漾着“陈大爷”三个字。

“林月亮你这个心机girl。”一接电话,陈云开兜头盖脸就骂,“为了骗我的长途漫游费,连半夜打骚扰这馊主意都想得出。”

他睡觉也有关静音的习惯,起床才发现有通我的未接来电。然而等了一上午,见我没有再打过去的意思,他终于忍不住打破僵局,主动给我打过来。

我知道不说个所以然陈云开不会罢休,干脆把昨晚发生了什么,过程经过结果统统实话实讲,“你是不是知道总有天我会找你借钱,所以才关静音的?”

陈云开听了半天,不知作何感想,有那么十几秒没讲话,最后扔下两个字:“无聊。”

我!

有种别回川城!

我愤愤撂手机,而后发现自己的一双腿早在不知不觉间移动了,方向却不是去流动站大楼,而是回宿舍,仿佛背后有什么亟待逃避的画面。

于是,我并不知道在接电话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我。

“江忘?”

常婉唤他,见他的视线从某个方向上收回,立马又说:“周末是家宴,外公组织的。之前我也奇怪,干嘛叫你?后来经常在他嘴里听见你的名字,都是引以为傲的语气,估计已经那你当自家人啦。”

江忘思忖片刻,“周末得去附院值班坐诊,还有几个病例报告要写。”他歉然一笑,委婉拒绝。

川医附院是川医大的附属医院。

前不久,作为省会的川城正式带头贯彻刚出台的《意见》,全面启动住院医师规范化的培训工作,新晋的医疗岗位和临床医师都要接受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

江忘虽然被卫生局纳入科研流动站的人才计划,却也得抽出一点时间参加培训环节,走走过场。

常婉被拒,却没知难而退,甚至有点激进:“你手里都有什么活儿、重要不重要,能瞒过我哥和外公?找个好点的借口敷衍我,或许我会罢休。”

这么有底气的讲话,估计连陈云开都做不到。

没办法,谁叫陈云开只是鱼塘继承人,常婉却是集团继承人!

常婉的母亲和外公那边是医生世家,听说祖上还有人在清朝做御医。父亲那边则主要干经营,也和医药沾边,与全国各大医院都要药物购买进出往来。

但凡干过这行的都知道,光是个医药代表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常家什么家底不需要刨根究底。

于是常人不敢做的事,常婉都敢。

我不敢说的,她也敢。

未料僵持到最后,江忘更狠,“我不想去。”快刀斩乱麻。

没想到他这样直接,常婉错愕,“为、为什么?”

“因为——”

回宿舍的路刚走一半,我手机又响。

看着“小弟”二字,我心里堵着什么气似地,居然有一瞬间不想接。

可赌气只是一瞬间,手还是很诚实。

“喂?”我依着听筒,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露异常。

“跑什么?”

那头尾音上扬,竟略带严穆,差点颠覆往日形象。

我当即反应过来,他刚才肯定看见我了,立马清下喉咙:“杜婷想把钱还你,又不好意思自己出面,只有我来。不过我看你挺忙,就想换个机会……”

江忘不疑有他,想想后道:“常婉约我吃饭。周末,去老师家。”

我心下咯噔——

怎么现在都流行直接的吗?

不流行误会了吗??

那我这伤春悲秋的心情该何处安放……

“我拒绝了。”他紧接着说。

顷刻我有些难以言喻的紧张,明明捧着电话、晒着太阳,牙关却仿佛给冻得打不开,好半晌才找回声音:“怎、怎么拒绝的?”

这么傻的问题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好像我很想知道他两的谈话细节似地,忍不住原地锤爆自己的狗头。

江忘仿佛能猜到我现在的行为,疑似发笑,“大哥当初怎么教的,我就怎么做——”

“我不想去。”那人毫不拖泥带水。

常婉为他的直接错愕,“为什么?”

“因为……常婉,抱歉,你不是我的菜。”菜不对口,自然没胃口。

梧桐树下,他用我曾经教授的方法,毫不掩饰地打消常婉的绮念。

博弈到最后,常婉完败,弄得我都替她扼腕了一把。可实际上,我心花怒放。

“这么不留情面,不怕梁教授徇私给你穿小鞋啊。”我掩饰着喜悦,嘴上嘟囔。

男孩口吻笃定,“老师不是俗人。”

好吧,我狭隘了。

“那你周末到底有没有事?”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没有。”

一见橄榄枝来,我立马傻傻攀上去,“那要一起去游乐园吗?城郊新开的那家!上次比赛迎来的体验卷还没机会用,奖励你听话!”

所以,不知不觉间,变成我主动……

周末。

家住本地就是好,每逢大假小假就能往回窜,压根不用体会什么叫独在异乡为异客。

而且那天我妈逛街还真给我选了条连衣裙,薄荷绿的蝴蝶袖样式,光是看看就清凉,盛夏专属。

我和江忘约的早上九点出发。

翌日大早,我亢奋地爬起来收拾,洗澡洗脸洗头发,还动用了禾鸢送的生日礼物,一瓶丹桂香水。

倒腾的过程我没注意时间,依旧在镜子前搔首弄姿,思考究竟脖子上系条丝巾看起来优雅,还是头戴一顶小草帽看起来俏皮些,背后就传来认认真真的提议:“帽子吧。”

回头发现倚门而站的江忘,正静静看我表演。

不怕丢人告诉你们,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约会。

为了不让江忘产生心理阴影,我一路都压制着灵魂里的自我,想尽量淑女些,结果一路都在出糗。

这班公交是游乐园专线。一般新建的游乐园都远离市区,道路越走越荒无人烟。

我坐在靠窗的地方,抬眼发现不远处立着一广告牌,牌上四个大字在艳阳下发亮:太阳不锈。

“太文艺了吧。”我对江忘感慨,“既形象、又富含哲理,这人不去当作家可惜了。”

江忘闻言也抬头望去,车辆已经越摇越近,然后我两一起清楚地看见了最后四个字:钢制品厂。

太阳不锈钢制品厂。

与此同时,坐我们附近的乘客统统递来一个眼神,顿时我脸上大写着尴尬。

装文化人失败,避免做多错多,我默不作声直到下车。

游乐园建设得挺有意思,风格和迪士尼类的大相径庭,反而更倾向于黑童话主题。

刚入园子,便见到一展特别引人注目的雕塑。一男一女面对面站着,然后通过机械运动不断使他们接近,好似拥抱。

我折服于设计师的脑洞,觉得浪漫,江忘却和我唱反调。

“不停靠近,不停分开。亲近过又失去,比从未拥有更难受。”他眉间萦着不知名的忧郁。

见状,我心一抽,立马拉他:“前面好像在表演童话小品,去看看!”

游乐园风格像黑童话,但设施和小品内容还是蛮适合儿童的。不过那些演员实在不容易,得戴上厚重的头套蹦蹦跳跳。加上周末人多,有小孩儿跑上台去拉扯,看起来危险系数极大。

“我终于知道某某的百来块钢板怎么打在身上的。咦,想想都疼。”

某某是我爸特喜欢的一小品演员。

有次我陪他看采访,这位小品演员历数出道心酸,说他当年就是因为表演节目不好看,被人从台上拉下,结果摔得全身骨头都碎了什么玩意儿,还下了二十多张病危通知书,听得我都想去给他捐款。

“百来块钢板?”果然,江同学不淡定了,“搞……装修?”

鉴于我还是医学院菜鸟新生,被他这么反一问,立刻信心全无,“难道不能打?”

江忘评估了下可行性,实诚道:“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听见这句,我一颗心落地,没想到还有长篇大论——

“人体一共206块骨骼,颅骨29块,这个部位通常不能打钢板。脊柱骨7、12、5、5、1一般也不用内部固定。所以综合来讲,双侧四肢骨骼、肋骨、盆骨、髋关节、膝关节等全部粉碎,是可以有上百块的。然而要造成这个伤情,难度系数太高。摔一次不可能,得全方位不停地摔,至于存活几率……”

一定要和我作对吗。

就让我当傻缺不好吗。

显然他的答案是,一定要和我作对。

因为在他向我解释了打百来块钢板的可行性后,还给我致命一击:“不过,比打钢板更让我觉得神奇的是,居然下了二十几次病危通知书?”

他表情天真问。

糟了,我看情况不对,立马踮脚往他嘴里塞几颗爆米花,企图堵住他的嘴。

结果他好像以为我高兴呢,鼓励呢,更来劲——

“大哥,你脑补脑补。如果你是主治医师,在病历报告上写:昨日新收病人xx,因主诉病情入院。下一次病危通知书,下两次病危通知书,三次、四次……估计你们主任没看完,就会让你先去挂个脑科,并怀疑你的结业测验也是作弊得来的。”

江忘一说完,我就觉得自己这个川医大白考了。

原本我来游乐园是真心找乐子,这下乐子没找着,还自闭了。

但我还是竭力想挽回点颜面,“主要我们吧,好像没学到人体骨骼这块儿来……”

“也对。”他终于大发善心。

想想又茫茫然道,“不过,其实和钢板关系不大?”一阵波澜不惊的声音继续说:“患者需要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摔、还得摔N次、还得存活下来,这个传奇故事究竟要脑洞多大才想得出,居然有人信?”

是……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不,我不配做人还不行吗……

我感觉脑子里顿时有许多弹幕在**,以至于我完全没注意到,那个举着卡通气球和爆米花的男孩,眸底有一闪而过的恶作剧成分。

听说喜欢一个人最明显的表现,是你特别乐意欺负她。

哪怕你在全世界面前都是谦谦君子,但在她面前,你总忍不住化身成魔。

可你甘愿当恶魔,

只要地狱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