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生两大喜事——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金榜题名往往比洞房花烛容易实现,因为只需要付出心血和努力。而两个人要携手共白头,也许是你付出再多努力,都没办法得到的幸运,它需要上天垂怜。”

路过书店,我无聊进去翻两翻。恰好翻到一本情感书,作者被誉称为世上最懂感情的男人。

胡扯。我不屑地扔回书架,找了个地儿坐。

谁说感情不需要努力?

只要一人不放手,另一个永远没法儿走。

“万一有个人放手了呢?”

有天,禾鸢突然在微信上和我聊了很多。

她最近新接一个古装网络剧,正在后台等戏。我以为她只是随口八卦,想关心下我和江忘的进展,于是我依旧大言不惭:“我和江忘没这种可能性。”

谁会放手呢?

他不可能,我亦不会。

否则彼此为了成全尊严,早就抽身而退。那段冷战的日子,过得那样辛苦,都没有过算了的念头。

“月亮,我真的好羡慕你。”她突然说,“你就是那种一旦决定离开,能离开得潇洒。一旦决定爱,也能爱得投入的个性。我曾经以为我和你相差无几,其实我们天壤之别。”

我也很不要脸地回,“我知道自己棒。”

之后我俩又胡乱扯几句,她说导演叫了,她得上场。

我发去一个加油打气的表情。

不一会儿,江忘也打来电话,说下班了,我俩约在新发现的一家炒香锅店。

我向他说起下午与禾鸢的谈话,慢半拍反应过来,“她和陈云开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江忘给我添苏打水,头也不抬:“感情的事外人插不了手。”

“不啊,我觉得常婉插手我俩挺适应的。”

说完我就愣住了,他也是。

我一直没公开聊过他两联系的事情。某些看似不值一提的细枝末节,我以为自己会忘记,原来并没有。它刻得很深。

或许是这份感情过于无暇,所以一点灰尘沾上去都显眼得不行。

江忘估计也猜我看见了短信。周围人声鼎沸,我却觉得寂静,好像能听见打鼓的心跳声。他在思考怎么向我解释那段比较好,可最终我主动放弃。

因为我发现,他思考得很费劲。

居然有什么事,能让一向直来直去的人费劲,无论他怎么解释,答案都不是我想要的了。

“江忘,你答应我件事。”

倏尔,我停下筷子,双手撑着下巴说:“如果有天你喜欢上了别人,一定要告诉我。”

“不可能有那一天。”

“万事无绝对嘛。”我佯装轻松努努嘴,继续吃菜,“如果有天我喜欢上了别人,也一定告诉你。老一辈讲,相爱容易,相处难,所以无论我俩什么结局,我都有心理准备。你了解的,我不会轻易委曲求全,也不会为了挽留谁可怜兮兮。”

江忘的脸色瞬间难看。

“从一开始你就预计了最坏的结果,是不是?”

“没有。”我诚实,言辞也有些发泄式:“你不是最讲究设身处地?希望我站在你的立场想问题?那么,请你也想想吧。想想我三更半夜离家出走是为了和别的男生聊天散心,你告诉我,该做到无所谓,还是耿耿在心。”

“说得仿佛你没做过似地。”

我脑子一懵,“什么?”

对面人竟恍惚冷笑了下,缓缓搁筷,抱臂靠上椅子,不再多言。

“既然这么难堪的话题都聊开了,何不索性聊到底?”我的驴脾气起。

江忘依旧保持沉默,回避着我各种眼神和动作。仿佛有的话一旦开口,就没办法再往回收。

我正要追根究底,陈云开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亮起。

“禾鸢她妈的电话你有吗?”他开口就问。

“出什么事儿了?”

“她在片场吊威亚,受伤严重,需要动刀,我必须取得同意才能代表家属签字。”

顷刻,我忘了正和江忘讨论的事情,匆匆起身到安静的厕所去:“我报数,你记下。”报完还不放心,“她出了手术室什么情况,你记得告诉我一声。”

……

等我再回到饭桌,江忘已经买单走人,在门口等,一脸不爽的样子。

真是绝了,我抓包他俩背着我私会,我还不能问问?

一下子,我脾气起得更急,拉了挎包就越过他离开饭馆,怒气冲冲打到一辆出租,绝尘而去。

可上了车我才发现,我没处可去。宿舍里的被套上次让杜婷带回了家,没时间取。如果回家睡一晚,必然惊动我妈,指不定把我唠叨成什么样,非要问出所以然。

走投无路下,我只好投宿宾馆。

宾馆规格一般,主要价格便宜,然而门缝不太紧。若旁边有人开关门,我这边也得跟着一震,好几次整得我心惊肉跳。

扛了大概两小时,八九点过的光景,江忘的电话如约而至。

我这人,就一点好,不会得理不饶人。

反正我不会承认,是因为一个人在这里害怕了才接的台阶。

“把房间号报给我。你回公寓,我上去。”他劈头盖脸就说。

我不太理解,“什么意思?”

他估计有些不耐烦了,“带上你的东西,到一楼前台,快点儿。”

我才反应过来,他一直跟着我。因为不放心我一个人住宾馆,让我打包回家去生气。

只是他这样做,我哪还顾得上生气?当即有些无能为力,开门出去。

宾馆前台,江忘站得笔直。他身高本就出众,杵那儿跟标杆似地引人注目。我生怕引起围观,拉了他就往外走。力气不算大,还好他顺从。

“要不要买东西回家?”徒步走到一超市门口,他努力平复嗓子里的刻意,尽量云淡风轻地:“晚饭没吃多少,半夜又说饿。”

我多骄傲啊!

我肯定选择要啊……

接着我俩不知怎么又牵上手,高高兴兴拎了一袋子熟食和半个西瓜回公寓。

什么?说好的我回家、他住宾馆?小两口吵架一定要这么严格吗。

但我想,大多情侣应该都是如此?

老把最坏的脾气给对方。也会为了芝麻大的事斗气、话赶话,最后又莫名其妙和好,哪怕问题根本没解决。哪怕你知道,它终有天会卷土重来,而你依然愿意饮鸩止渴。

是的,类似这样的争执,像不受控制的病菌,在我和江忘身上迅速繁殖了。

有时是因为工作上千丝万缕的关系,有时因为嘴角摩擦。最关键的,是常婉的虎视眈眈。

自从偶然发现他两私下联系,我总觉得自己魔怔了,开始留意江忘的手机消息。每当他铃声响,我的眼皮就跳几跳。

更有一次,常放给江忘打电话说流动站的事情。我恰好从床边经过,单单瞥见一个“常”字,就开始无事生非。

每逢这时,我都能从他黑得过分的瞳孔里窥见一个女孩,狼狈且陌生。

我很讨厌“她”。但我真的没经验,不知要用怎样的方式才能将“她”杀死,回到没心没肺的自己。所以为了避免无谓的争吵,避免一开口就见血,我们终究在时光的打磨下学会了成人才有的技能——

不说。

尽管有天,我打开突然断电的冰箱,看着那层很薄的冰,竟恍然觉得像极了我和江忘的状态——不确定冰是在什么时候变薄的,可它就是薄得谁都不敢轻易碰了,怕过保鲜期。

禾鸢突然就回了川城。

算算日子,我们已经好几年不曾面对面。她看起来状态不怎样,然而五官生得棒,依然有种苍白的漂亮。

“伤好了吗?戏已经拍完了?”我问。

高中门口的奶茶店,我们一人捧一杯劣质糖水,戳里面的珍珠。

奇怪,以前觉得它无敌好喝,现在却是连正眼都瞧不上了。

禾鸢:“陈云开没告诉你?”

她似乎有些意外。

“你这么一讲我更好奇,到底什么事!”

她倒干脆利落——

“月亮,我生病了。”

美好的明天和恐怖的意外究竟谁先来,如今的禾鸢有了答案:是意外。

她在剧组拍古装剧吊威压,从五六米的高度摔下,差点废了。幸亏剧组里有极具经验的医护人员,对禾鸢进行了系列急救。

“不过断层扫描的时候,医生发现脊柱附近有异物。粗略判断,是颗肿瘤。”

在谈癌依旧色变的今天,禾鸢意念再强大,也瞬间懵逼。

我咬着吸管愣愣瞧她,“良,性,吧……”

她摇摇头。

“恶性?!”

她还是摇摇头,“我不敢去确认。我怕万一结果是恶性,还没等病发,我就心理素质差到死在了北京。”

所以她回川城,是为了治病。

“就算要闭眼,死之前也得看我妈一眼,告诉她银行卡密码。”

“呸呸呸,”我努力唾:“童言无忌!”

她居然笑了出来,“和你这么一说,感觉没那么恐怖了呢。”

“陈云开知道吗?”

禾鸢避而不答,我却已自有答案。

“我给他打电话。”我说着就要摸手机,被禾鸢一把抢过。

“别,月亮!”她反应很大,“当我求你。”

我恨铁不成钢,“以前你最鄙视我看小言,怎么现在深受其害?得了绝症瞒着对方的梗能变一变吗?陈云开是你男朋友,他有权利也有义务知道。”

“他不是我男朋友。”

有的语言堪比刀子。一旦抽出,锋利得能断水。

“他不爱我。”禾鸢的眼神陡然阴翳,“或者说,他爱的不是我。月亮,你会用生命去祈求一个不爱你的人留在身边吗?你不会,请也别逼我。”

“他不爱你……”

我觉得禾鸢病糊涂了,“他对你怎样有几人看不出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想太多,把自己绕进了死胡同。”

接着女孩眼底的阴翳转为悲哀。

我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还是忍不住给陈云开打了一通电话,将禾鸢的情况如实转告——

“我不知道你俩究竟在北京发生了什么,千万别告诉我你丫真的移情别恋了!”

可陈云开也含糊其辞的,只说这两天就回川城,“帮我照顾好她。”

禾鸢从不缺勇气,还很有主见。否则高中时候就不会另辟蹊径,如今可能也没走出一条像样的路来。

她打定主意不让陈云开插手这件事情,就真的不肯见他一面。

“何必呢!”我在病房劝她,“只要没捉奸在床,多大事儿值得你们闹成这样?好歹十几年的情感。”

禾鸢依旧闪烁其词,“有一天你会明白。”

说完,江忘正好来巡房。

这还是我第一次正式见江忘工作的样子,有板有眼。他最近剪了头发,利落的短寸瞬间让他老了五六岁,可看上去让人更有安全感,放心把生命交给他的那种安全。

“化验结果出来了。”

他浏览报告的眼神锐利,尽量不带私人情感,“良性的。”

呼。

连我都情不自禁重重落下口气来。

江忘身后跟着负责禾鸢的护士,便于控制她的用药规格与一日三餐。她如今是娱乐圈人,社交端几百万粉丝,身份敏感。为避免记者骚扰,江忘做主将她安排在了特殊病房。

离开时,江忘让我别等,说下班后有个会要开。

紧接着又看向禾鸢,略软了语气——“宽心养病,剩下的交给我来。”

交给我来。

当他自信满满讲出这四个字,我竟感觉无法掩饰地自豪。

他真的太好,好到就算我觉得累也不想轻易放掉。而我又很清楚,自己配不上。

尤其经过几次大战与争吵后,我逐渐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我怕江忘越来越发现我的平凡,发现我其实和别的姑娘没什么两样,然后像上次那样转身走掉,却再也不回来。

为了改善这种病态心理,我开始给江忘的手机关震动模式。

工作日他上班、我去学校,问题不大。休息日单独一起,我就以不被打扰为由要求他开静音。我想,我只是单纯不希望与他的二人世界被打扰。

只要关静音,一切都会好。

陈云开有我这个间谍,最终还是成功进到了禾鸢的病房。

去之前,我特意教他几招哄女孩子的方法,被鄙视:“什么时候轮到你教我这些门道儿了。”

抱歉,我膨胀了,我居然教一个油嘴滑舌的家伙怎么哄姑娘!

显而易见,他在这方面的天赋是我们中间的王。因为当我不放心地偷听了几句,就听陈云开状似不经意道:“这病的存活率比其他良性肿瘤来得高,只要积极治疗一定没事。等你出院、养好身体,我们结婚吧。”

这是要么没进度,要么一步登天的节奏啊!行行行,他牛逼。

那厢,禾鸢一开始是抗拒和陈云开交谈的。听见这句,眸底突然流露出格外柔软的光。

这样的光我太熟悉,是每次我与江忘和好的讯息。

看到这儿我就完全放了心,给他两留下腻歪的空间,自己回学校去准备下午的小考。以至于我没来得及看见,那束柔软在禾鸢眼里千回百转,最终长成坚硬。

“你这算求婚吗,陈云开?”她好笑地倚在枕头上。

看他不说话,她紧跟着又道:“那我拒绝。”

陈云开正给禾鸢展被角、看体温,听见拒绝也没有抬头的意思,只淡淡回:“如果你怕影响自己的事业,我可以等。等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为止。”

“不会合适的。”禾鸢斩钉截铁,视线沉沉:“我们永远不会合适,除非——”

“你向月亮告白。”

江忘只是来例行巡房,资没想刚到门边就听见重磅。

禾鸢弯了弯嘴角,看上去却有些嘲讽与残忍:“如果你是真心的,那就和过去彻底告别,你敢吗,陈云开?敢去面对她知道真相后的表情吗?敢去猜测她将给你什么样的回答吗?但凡你想补偿我、想让我释怀,你现在就去找她!你去尝尝,十几年深情被辜负的滋味究竟如何。你去听听,当她躲躲闪闪对你讲‘抱歉,我心里一直装着别人’的时候,你会多想割了这双耳朵?”

“禾鸢——”

“你别叫我!”

病**的人情绪起伏剧烈,“小时候每次去上学,你都在楼下这么叫我。你知不知道,这段回忆曾经对我多么重要?它陪我度过了多少暗无天日的时光?可它之于你,原来只是亏欠与补偿……”

“陈云开,你玷污了它。”

I H**E A DREAM。

英文课本上出现频率最多的短句。

但在陈云开的英文书里,“DREAM”被划掉,改为了“SECRET”。

他有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他以为终生都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但是北京那夜,面对禾鸢逼仄的审视,他突然觉得累极。

人长大最明显的标志是,睁眼说瞎话不再是件容易的事。

你开始有了思想,有了烦恼,也学会了不耐……

还有,破罐破摔。

我一度疑惑,还曾跟禾鸢鹦鹉学舌,想知道她究竟有什么技能,可以让那个为了保护我,宁愿被揍成猪头也要继续学跆拳道的男孩,悄悄转移视线。

那时我还不认识江忘,其余要好的伙伴也一个没有。真的,每次看动画片都要哭。

好一阵,我甚至把错误归咎于我妈身上。

因为当时新员工入住家属院,是她自作聪明地与陈妈商量:“老禾外科的,听说有点本事,院长钦点。这才不到一个月呢,各科室的都去凑近乎了,我们是不是也该去认个门?方便日后相处。”

认门当然不能空手去,于是两姐妹儿就各自从家里捎带了些东西。

我妈送的是点心,陈阿姨送的是两条鱼。

那两条鱼是陈叔叔从鱼塘特意钓起来的,为了给陈云开做劳什子实验。陈妈没搞清状况就把鱼送走,等陈云开回家发现鱼不见了,颠颠儿地跑到禾家已来不及。

鱼肚子里,有地西泮。

稍微学医的都知,地西泮是一种镇静剂类药物。主要用于焦虑、催眠,也可一定程度降低新鲜活鱼的新陈代谢。为了实验地西泮对动物的影响程度究竟几何,他才央着陈爸给钓了两条鱼上来。

我说过,陈云开和江忘的性格虽然南辕北辙,但他们都是读书做研究的料。

然而江忘学医是阴差阳错,陈云开的医生愿望,却是一直都存在。

因为小时候我走路特别大大咧咧、磕磕绊绊,就算不和小伙伴打架,也总伤痕累累回家。

我隐约记得有天黄昏,我鼻青脸肿地地与他并肩而行,他提过一嘴,说将来做了医生就能给我治伤。但那会儿年纪小,根本没放心上。

只没想,吃完鱼当天下午,禾父就有台严苛的手术。

正是那台手术,彻底改变了禾父与禾家的命运。他因注意力不集中,犯了不可饶恕的低级错误。

讲到这儿你们总算明白,陈云开何以对禾鸢倾尽全部,这个全部里包括我。

因为,他愧疚。

他想上门承认错误,却看见中风瘫痪的禾父掀了桌砸了椅,把年仅十岁的禾鸢吓得躲在墙角哭。他永远忘不了小少女那场惊天动地的哭泣,那种亲眼看着慈父变魔鬼的肝肠寸断,裂了他一颗心。

“对不起,禾鸢,这三个字我早该给你。我想过骗你一辈子……可是我高估了自己。”

北京公寓的走廊道上,那人姿态从未有过的低。

而此刻,病房里,禾鸢也只差没掀桌子砸椅子。

她指着门口,激动地要陈云开走,甚至为了激怒他口不择言:“去吧、去告诉她,属于她的从来就没被夺走过!说不定她能感动涕零回到你怀抱呢?她前几天还对我讲,和江忘之间怪怪的,指不定哪天就走到头。你看,时机多恰好,青梅竹马两个人,多年兜兜转转还是碰了头,真是上辈子拯救了宇宙!”

话落,门口有人身形一凛,回顾起那日在香锅店的对话。

“从一开始,你就做好了最坏打算,是不是?”

不是。她竟然说不是。

那他现在听见的……究竟是什么。

等陈云开离开江忘才现身,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一板一眼地告诉了禾鸢两套方案。

“化疗和手术,你倾向哪种?”

禾鸢是外行,本着从小对天才的信任,她全身心信任他:“你觉得什么好?”

江忘不带个人色彩分析:“手术根除彻底,但风险高。肿瘤虽然良性,却长在你脊柱附近,通常是不敢碰的,一不小心……有瘫痪的可能性。不过——”

他缓口气,“最近附院新引进的仪器精确到微毫,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为你主刀。至于化疗,就是传统流程,会比较辛苦,你要有心理准备。还有,时间线拉得长,不排除有恶化的可能性。”

还真是父女,打断骨头连着筋。连遭遇都差不了多少。

“手术吧。”禾鸢咬咬后槽牙,心一横:“好死不如赖活着。如果一不小心残了……我手里还有点积蓄,够我妈后半辈子。要是手术成功,也许……”

女孩的视线飘了飘,眼眶渐红,不知想起谁。

也许,很多事,她是可以在时间的抚慰下原谅的。

也许,她的人生,还能拥有更多可能性。

得知禾鸢的基本态度,江忘了悟,提步往外。却发现陈云开根本没走,只是去买了点粥,打算给禾鸢垫肚子。

他一个眼神,江忘就跟着他下楼,到了住院部小花园。

“我不同意。”陈云开的开场白干净利落,“她根本没明白,下半生坐轮椅对她究竟有怎样的毁灭性。她的演艺事业,她的前途,全部都灰飞烟灭。每天只能像他爸一样,毫无尊严地等着她妈伺候。伺候完大的伺候小的,一过几十年,她会疯。”

江忘不动如山,“我是名医生,只尊重病人的选择。”

陈云开无端扯下唇,“她和月亮一样,信任你,你一句话怎么说,完全能主导她的决定。你敢说,自己就没有一点私心?”

他话锋一转,“据我所知,附院正申请成为中国的‘常春藤’联盟院。一旦成功,地位与京大医院等不相上下。你们领导层连着几日开会,也商量这事儿来着吧?”

江忘沉默。

陈云开:“看一圈下来,附院的优势只在肿瘤。想异军突起,当然得在擅长的领域下功夫。若是此刻,正好有个名气不错的媒体宠儿生病,在你们医院手术治疗成功,对你们新引进的设备和技术将是怎样一种舆势报道?”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为医院考虑到这么深厚的地步,不惜牺牲一起长大的朋友?”江忘眼中生黯。

陈云开意识到自己可能过于草木皆兵了,张张嘴,终道:“sorry,我太怕了。”他说:“不是她不敢接受结果,是我不敢。”

一旦最坏的结果出现,无论他做什么,禾鸢都不会再开心了。

“但是,一点儿没有吗?”

转身离开前,陈云开莫名扔下句,“哪怕是为了自己,也没有?”

显而易见,若禾鸢选择手术,最直接的收益方除了医院……还有主刀医生。

他本就在川城有声名,如此一来,身价更是暴涨。别说附院,任何一间国际顶尖的医疗机构都会愿意花高价笼络这样的人才。

关键,他还年轻。

“你以什么身份问我?”

江忘的冷漠不再遮掩,散漫出来,“病人家属?还是朋友。”

“两者皆是。”

“是朋友的话,别再影响她了。”青年紧紧拳头,无不慎重说:“不要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似地——笑话敢做的事,比你想象中,多得多。”

公寓。

“哇撒,这个玉米简直了!”

江忘一进屋,我就从蒸锅里给他递过去一根热腾腾的,因为太着急忘了拿碗,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敷着烫小跑,才顺利送到他嘴边咬一口。

“又香又糯有没有?”我邀宠。

他点点头,“家里拿的?”他不信我已经进化到可以挑好菜的地步。

“我自己挑的。”

我更得意了,就差叉会儿腰。

突然想起锅里还辣着油,我赶忙又往回溜,“等我炒个菜,马上就能吃饭!”

他接过玉米嘱咐,“小心点。”

一切看似都很好,并没什么大冲突的意向。于是饭桌上,我忍不住多打听了下禾鸢的情况。

“听说她选择做手术?”

我一边夹菜,问得不假思索,可对面忽然传来筷子落碗的声音。

“你又听谁说了?!”

语气严肃逼人,吓我一跳,夹菜的手僵在半空。

“她……自己……告诉我的……”

江忘瞳孔骤然一松,偏下头,似乎也震惊自己刚刚反应太大了,而我的震惊还没缓过来。

“你,心情不好?”我追问,“医院有什么事?”

他深呼吸一口,“没事。”接着像难以面对我似地,迅速起身:“我想起还有点事没处理,回医院一趟。”走得匆匆。

听着过于突兀的关门声,我安慰自己别多想——

可能事情真的太多、压力太大,前几天不还开连轴会议么?还有,他给禾鸢做手术,压力一定很大,万一失败了……

对,是这样。

我强行洗白江忘突然的失控,可我再没有没胃口,脑子里就一个念头——

这次又去哪里?

什么时候回来。

瞧着眼前出现的人,常婉目瞪口呆。

那座叫忘忧的大桥好像真能忘忧,江忘上了车没目的地,鬼使神差叫司机开来这里。

惊讶只是短暂的,下秒常婉就明媚地笑开。

“皇天果然不负有心人!”她说:“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开车来这里看看,总觉得有一天会遇见你似的。”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真是世上最好的话了。

江忘只想安静呆着,没想偶遇。可一听她隔三差五就专程跑过来,就为那么一点可能性,绝情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江忘,你不自信了。”

听完他简述和我的矛盾,常婉一针见血说,“但是太奇怪了,你优秀过多少人你知道么?”

“在她面前我从没自信过。”

常婉沮丧了一下,“我真搞不懂,她到底有什么好。长得不是特别漂亮,还牙尖嘴利……”

话没完,被青年打断:“尽量别用些不好的词语吧。”他说,“因为在我看来,你们许多特质相差不大。”

“才没有!”

常婉激动,“我和她不一样!如果是我,今天这样的情况才不会放你走。我会牢牢抱住你,用最黑甜的话温暖你,给你所有你想要的安全感。所以江忘,你看,星星是不是也很好?”

星星是不是也很好。

但还是有某些地方不一样,江忘禁不住比较。

至少常婉没那个女孩有运气。没在他最不设防的年纪,给他一把石头巧克力。

禾鸢的手术进行了半个下午,我和陈云开在手术室外如坐针毡。

直到进手术室前,禾鸢都坚持不告诉父母,“痊愈的话,为什么要去添堵?不痊愈,再砸她手上吧。我妈辛苦半辈子,能让她少尝点苦是一点。”

陈云开这回倒很听话,我也是。

同为儿女,能理解报喜不报忧的心。

手术室内,江忘换上隔菌衣帽,正进行术前报告。

“禾鸢女士,你好,我是你的主刀医师,江忘。由于手术床较窄,我们将采用安全带为你固定,别紧张。现在我要核对你的基本信息,请你配合。”

禾鸢知无不言,小心翼翼得像上课被点名的学生。

“手术开始前,我的助手会为你进行行硬膜外穿刺,有点疼。”江忘给禾鸢一个眼神,“坚强些。”

女孩点点头。

“我知道。”她说,“有人在等我。”

江忘心弦莫名一动。

他忽然想起手术室前晚,他去查指标,禾鸢说得那番话。她说,如果真能平安出来,她打算原谅陈云开。

“生病了才知道,人生无常,不该将时间浪费在恨一个人身上。我要告诉他,我爱他。我和他回北京,我们以新的面貌开始。我只是禾鸢,不是家属院的小可怜。”

人生无常,不该浪费时间。

手术室里,江忘好像也在某个微妙的瞬间下了什么决定。他薄薄的眼帘洒下阴影,埋着坚定。

连续七八小时的专注让人头冒热汗。

行硬膜外穿刺后,禾鸢在指示下偏头,感觉负责麻醉的助理医师在她细嫩可摧的脖子上建立静脉通道。接着是消毒,打麻醉针,颈静脉穿刺等。

光穿刺步骤就许多项,江忘一条一条盯,任时间嘀嗒响。

晚间八点,手术室门开。

“怎么样了?!”

我和陈云开同时迎上去,看江忘面罩一摘。

他疑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里面有千言万语,但当着陈云开的面,最终都化为两个字:“成功。”

“你要不要这么棒!!!”

我情难自控,当着一众医生护士的面就跳他身上去,紧紧熊抱,“江忘,你最好了!”我乐不思蜀。

他不知害羞还是什么,稍稍躲了下,“身上脏。”可嘴角却噙着笑,面上有许久不曾见的温意。

禾鸢醒来,第一反应是动了动自己的手和腿,才沙着嗓子说出第一句话——

“妈妈呀。”

接着泪流满面。

历劫后的她胃口大开,陈云开带来的满满一桶猪骨粥她解决得一干二净,完全没有给我留的意思。

“回家吃去吧你!”她过河拆桥,“不对,回去给我们家江忘做点好吃的补补身体!”

???

绝交!

不过那天晚上,江忘是吃得很饱……

我仿佛跟着禾鸢一起劫后余生,快乐得不行。

一快乐,我就容易放飞,谄媚和主动的劲儿几欲让他红了眼,差点下死手。直累到手指都蜷不动,我昏昏欲睡,听见有人在耳边说:“明天我中班,三点下。你随便在家吃一点,晚上等我回来。”

为了睡觉,我懒得去追究他周末还值什么鬼班,不断含糊地答应着。

翌日,江忘果然四五点才到家,手里有许多我爱吃的菜和一瓶水果味香槟,搞得我有点紧张。

“这阵仗,该不是突然要求婚吧……”

禾鸢还在恢复不能用手机,我只好找杜婷叨叨,以缓解紧张,“万一他等会儿突然拿出戒指我怎么办?我要不要矜持一点,被答应那么快?!”

“当然要!”

一会儿,“别了吧,我怕他后悔。”我说。

杜婷连翻白眼的表情都不想发了。

红酒杯、牛排、蜡烛、我钟爱的火锅冒菜……眼看着它们一样一样被送上桌,我暗自掐大腿——

是求婚。妥了,妥了。

不行,我一会儿不能表现得太丢脸。说不定他已经在什么地方放了个DV,电视都这样演!

但这一生难得的场景,丢脸下也没什么?

……

我全程暗搓搓埋着头,思量即将到来的仪式该怎么接受。

果然——

“咳、送你个礼物。”

江忘入座,清了下嗓子后从对面推来个礼品袋。

袋子很小,只能装项链、耳环、戒指之类的样子,我已感觉心跳要爆炸。

“你不打开看看?”

“你送什么我都喜欢。先吃饭呗,凉了!”

关键我还没想好,要怎么才能表现得不那么恨嫁!

他想想,“也行。睡觉的时候看更好。”

“……你要不要吃火腿肠?”

我用叉子扎一块给他,杜绝开始少儿不宜的话题。

倏尔,桌面上的手机震动了下,是江忘的。它屏幕朝上,来消息时的亮屏闪了几秒。我见他不过瞥了一眼,迅速锁屏关掉。

我眼皮一跳,却不愿气氛被莫名其妙破坏,装没看见,一口饮尽杯里的起泡型饮料。

“还有喝的吗?好辣!”我扇扇嘴。

江忘立马起身去厨房,“别喝酒了,喝水吧?”

“OK。”

饮水机在厨房,算上去和回的脚程,足够我摁一下按钮,看清消息内容了。

我隐约知道这么做不好,可抱歉,我装不下去。

或许我永远都学不会,到底眼里怎么容沙子。它卡得我不舒服,随时随地都有流泪的风险,我必须揉掉它。

等江忘回来,看我不断挠耳朵的小动作不对劲,狐疑:“有这么辣?”

我小鸡啄米不式点头,却就是不再敢抬头望看他一眼。我怕就这一眼,隐藏的“摄像机”就真拍到我丢脸的画面。

我不能丢脸,哪怕心中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忽而如烟。

还好及时有来电转移注意力,才没让我整个状态崩陷。

“陈叔叔?”

我端着手机往里走,扔下一桌美食,拒绝再和客厅的人面对面。

陈叔叔:“月亮,你现在忙不忙?能不能回来一趟?”

“发生什么事了吗?”他不轻易给我打电话,一般都是陈阿姨主动联系。

陈叔叔的口气百般无奈:“你陈阿姨把自己关房间不吃不喝,谁劝都不顶用,我这不没办法,只能给你打电话。”

“啊?怎么突然这样?谁刺激了她。”

“还能有谁?”陈叔叔愤愤不平,“不就云开那臭小子。一声不吭请假就罢了,突然告诉我们要跟禾家那姑娘结婚。我是无所谓,你阿姨纳闷儿得很。”

“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挂完电话,我拿了包要走,江忘推开椅子站起来,“怎么回事?”

我只飞快看他一眼,“陈云开和他妈作死,陈叔叔让回去劝劝。”

“一定要现在吗?”他没多少底气的样子,“可我还有话对你讲。”

“回来再讲吧。”

无论现在谁找,我都必须离开公寓,否则我和江忘之间一定有场大战。

她问:你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太小气了,林月亮,你太小气了。电梯徐徐下沉过程中,我攥紧挎包带,反复查找自己的原因——

不就朋友间寻常的慰问么?

还不许谁有几个异性朋友了?

你和陈云开光屁股长大人江忘说什么了……

可我闷在心脏那股难受还是没能纾解一点。

密闭空间,空气本流通,情绪和环境的双重挤压下,我竟差点喘不过气。

承认吧,林月亮。你在意的不是慰问,而是慰问的本质。

因为你发现,他找到了除你之外的树洞,可以任意倾吐情绪而没负担。那曾经只属于你和他的世界,已城门大开。你再也不能给他独一无二的什么了,包括港湾。

家属院。

陈阿姨的房间一点动静都没,陈云开也说一不二,弄得谁都下不来台。

“阿姨,开门好嘛?我是你的小可爱呀。”

半晌,门锁咔哒一声,陈叔叔的眼睛噌地亮了。

陈云开大爷似地坐在沙发上,“我说找她过来行吧。”看破全局。

结果我刚一进,陈叔叔要脚跟脚,被关了一鼻子灰。

陈叔叔:“……”

实不相瞒,我对大人真的超有一套,主要是脑袋瓜灵活。

我进去不过十来分钟,就让陈阿姨雄赳赳气昂昂地出来吃饭了,速度快得令人发指,搞得陈云开都好奇,“你都和她说什么了?”

我给他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

不是我不想告诉他,而是我给陈阿姨出的招太损。

“您要真不想陈云开结婚,就烧了户口本,回头需要有什么用再去补办。陈云开没分家呢吧?要补办也只能以你和叔叔的名义。您一天不点头,他一天不能有老婆。”

当然,这只是短兵之计。

反正禾鸢现在身体还没恢复,加上事业起步,不可能在这当头结婚的。估计陈云开那意思就是提前给家里知会一声,给老人家三五年时间去消化,就像我和江忘。

江忘。

我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潜意识地不愿想这个名字。

离开公寓时,他仿佛真有很重要的事对我讲。可我沉浸在难以自制的悲伤中不愿听。

“目前什么事都没陈阿姨重要。”

我赌气放狠话,成功见他面上起了风暴。

“陈云开、陈叔叔、陈阿姨……林月亮,你干脆就去做他们家儿媳妇怎么样?!知根知底、妯娌和谐、关键时刻还能拉你一把,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组合了。”

“可以吗?”我也生气呢,“正好我现在过去问问吧,万一陈云开喜欢我呢!”

唰,有人彻底炸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江忘的模子开始结冰。

我悲哀不已,“那你呢?”我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可你却像手中的沙,我握再紧,还是不得其法。

解决陈家纷争比我想象中快。

等我再回到公寓,果然得到一屋子冷清。

桌上我俩的盘子还原封不动,搁着两块基本没怎么动的菲力,以及满满一钵冒菜。我将它们捡到厨房,不小心打翻,可爱的鲸鱼盘子碎成大小好几块。

我蹲身下去收拾残局,结果碎片越来越多。

而后我才发现,不是碎片多了,是我眼底的闪烁把它们分裂了。

“江忘,不要去。”

没头没脑地,我一边捡碎片,一边自言自语:“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可是,不要去哪里?

这个目的地,我竟连自己都不敢说。

常婉很会找地方,那座叫忘忧的桥连接的好像是两个世界。

世界那头,是吵闹喧嚣。世界这头,是山高水长。

我站在两个世界的分界线,瞧着两个身影一点点变小,往汹涌江水边靠。

常婉假装要往下跳,被她身旁的人拉一把。她嘻嘻哈哈跟着往回扑,只差没扑进他怀抱。是时,我头顶的路灯好像都不忍我继续窥探,滋滋两下,灭了,可它没成功。

我依然看见那二人在江边席地而坐,不知聊的什么,突然都沉默。

片刻,常婉抬手指着与我相反的方向,似乎是要江忘看星星。他下意识偏头,一个比蝴蝶翅膀还轻的吻,就顺理成章地落在青年颊边。

也是同一瞬间,我感觉有东西坠个不歇。探手抹了把脸,没用,越坠越快。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女孩破碎的声音,比厨房里打翻的盘子更碎。但翻滚的江水把势单力薄的它淹没了,没留下一点声息。

而我扶着的大桥镀了一层铁栅栏,还没完工,很扎手。我却像没知觉,不断往下按。

总觉得伤口应该深些、再深些,才能走得更利落好看。

我突然想起不久前,看见一个喜欢的女演员参与访谈,谈到往日刻骨铭心的恋情,说的那番话。

她说,“如果一个人骗了你,你就……承认他是骗你吧。因为,如果你一直催眠自己,他的眼里心里从来只有你,那你终生都会活在这样的谎言里,作茧自缚。这样你永远都没办法离开他。你会走不掉的,你跑不了了。”

我承认了,江忘,你骗了我。

有几人比我了解你呢?

宁愿自己待着也不愿求旁人慰藉的你,终于找到另一个我。她能弥补我的坏脾气,随时随地对你善解人意。

“可是我,可是我……”

凌晨三点,医院,我对着满是心疼色的禾鸢失声痛哭,“我还是不想走怎么办呜呜呜……”

我想起初逢那天,我给了小少年一捧石头巧克力。他装傻充愣,要我示范怎么吃。

要换做陈云开,我一巴掌就拍他回老家。可面对江忘过于无邪与期待的眼光,我明知那是石头,还是毫不犹豫,一把灌进了嘴里。

当时的我在想什么?或许就想看他开心吧。

“你一笑,我觉得夏天都不讨厌了。”

这是我想要对江忘说,却迟迟没找着机会说完的。

我想告诉他,也许陈云开从小到大喜欢的是我,兴许结一样吧?

因为我舍不得看他伤心,舍不得他一个人呆在角落,对这世界所有的热闹冷眼旁观。但我想要给他的热闹,没想到,竟要我拿穿心掠肺的代价换。

可即便一早料到,说不定我还是会换。

否则,以我的暴脾气,还不当场就跳出去指责?我忍了又忍,是生怕自己跳出去了,会看见一贯内敛沉稳的人,着急无方得像个不经人事的小孩。

你看。那些走不掉的,跑不了的,从来都是自己的选择。

生平第一次哭到虚脱。

运气不错,正好在医院,护士直接挂水了。

陈云开应该是禾鸢通知来的,“死活不吃药,我搞不定她,你去摁着点儿吧!”

她估计知道陈云开有话对我讲,特意留下我俩,自己闪回了病房。

“张嘴。”他坐床沿边命令。

显然我对他的命令有免疫力。

良久——

“这双鞋你还在穿。”他突然放下药片,盯着我床边那双运动鞋不转眼。

运动鞋是十八岁那年,陈云开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当年的限量版,在当时的我看来贵得要死,又舒服得要死,不穿是傻子,尽管我想要的是一双女人味十足的高跟鞋。

陈云开不知想到什么,忽莞尔,重复当年的话:“怪我啰,谁叫耐克没有高跟鞋。”

“不是,非得耐克吗?”病中的我也不放过与他抬杠,只是声音有些没力气:“就不能有一次,你能如我的愿……”

“只能是耐克啊,林月亮。”

“?”

“耐克(like)。”他再重复,这次用的是英文口音。

接着我愣了。

“你看,还说自己不傻。得有多迟钝,才会觉得,我大老远从北京跑回来给你送银行卡,只是为了一个名义上的青梅竹马。”

我彻底懵了。

多年秘密见天日,陈云开竟不觉忐忑,反而松口气。

“现在肯吃药了么?”

他语气轻松反问,强烈对比我的呆,“本来打算永远不告诉你的。一辈子太长,我也相信自己还会喜欢别人。但你现在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要不再给你颗重磅炸弹,你估计就还不了魂了。”

体力不支使然,我有些晕头转向,张了张嘴,就是不知该说点什么。

陈云开忽然撩开我油气四溢的刘海儿,慎重其事说:“我告诉你这件事,不是想要趁虚而入。只是希望,在你每个难捱到以为活不下去的时刻,会想起有个人,用他全部的青春和赤忱,将你喜欢过。你很好,不比谁差。你是明月当空,能照亮赶路人归家的路。这世上再没什么力量,能比风雨夜归的陪伴更厚重了。”

初夏清晨的天光,实在太亮了。

亮得像要把我的眼眶灼瞎,叫一捧接一捧的滚水再次沸腾着。

“月亮既然是唯一的月亮……”

我努力抑制不成声的抽噎,问陈云开——

“它也应该是骄傲的,对吗。”

江忘急疯了。

他见我整夜没回公寓,打我电话关机。等到清晨依旧没人影,只好去试探我妈。

我妈说我没回去,“昨晚好像有事,去过老陈他们家,我打听过,早走了。”完了又问,“你俩吵架了?”

江忘竟不知该怎么接茬。

禾鸢跟陈云开也是狠,联手一出大戏,态度统统地:她谁?她在哪?她在做什么?关我屁事。

可我早就在附院出名了,因为身担江医生女朋友的盛名。于是就在江忘准备去派出所报警的时候,他接到了小护士的小道消息,匆匆忙跑来医院,发现陈云开若无其事地在我病房里看报纸。

砰!

只见人影在门口顿了下,陈云开便被大力怼沙发背上,“你什么意思?”露出的凶光惊了大家。

陈云开是练家子,力气和巧劲都有的是。

他一点点揪开江忘青白的手指,说出的话也毫不客气:“江忘,真以为我怂,不敢动你是么?”

眼见气氛剑拔弩张,我已经调整好表情,适时出声:“昨晚突然发烧,不想你担心,自己来的医院。本来打算早上就回家,结果睡过头了。”

漏洞百出的解释,可江忘还是信了。

兴许他怕自己的追问,会问出更多不该出现的蛛丝马迹。

“烧退了吗?”

他努力平息胸口起伏,走过来摸我的头。而我下意识侧脸,让他一只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中。

我感觉有酸意又要滚上来,立刻咽了咽喉咙:“已经没事了。”

江忘收回手,再度面向陈云开,表情已经不是阴鸷可形容的。

“你对她说了什么?”他半阖眼,用最清醒的姿势打量对方。

陈云开闲散地收捡报纸,“说了我应该说的。”语毕,怕他不清楚似地,又煽风点火加上一句:“早就应该说的,所有。”

江忘的眸就无端颤抖了。

他看看陈云开,再看看连视线都不愿接触的我,沉默一个世纪。

起码长达十分钟过去,我才听见病房中央有声音。

“所以,这是你做的选择么?”话明显对着我问的。

“说话!”

“是的!”

在他来之前,我已下了快刀斩乱麻的决心。

“是吧,对。战战兢兢的日子我过够了,眼睁睁看你越来越远的日子我也够了!我说过,如果有天喜欢上别人一定会告诉你。对不起江忘,我错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自始至终,我喜欢的,只有那一个罢了。”

对不起江忘。

没办法做你的月亮,陪你继续赶路了。

再这样留在你身边,连我都会讨厌自己。这样的我,没能力再守护你了。

异常爆裂的气氛下,我的话很容易产生歧义。而且我确信,江忘一定会默认,我自始至终喜欢的那一个,是陈云开。因我曾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看见的是大雪漫天。

“你又在赌,赌吃定了我,是么?”

青年面上的冰破了条缝,像要溢出水似的,可最终没有:“吃定我就是舍不得你,赌我就是没办法放手。月亮,感情经不起三番两次试探,有的话一旦出口就没有回头路了……”

“我敢赌,就敢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