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记忆碎片

36

楼上有几间教职工的宿舍,纪念早就知道周颖暂时住在那里,但是她却从来没有去找过她。她按照宿管阿姨给的房间号找过去,房间里没人。纪念想,她或许去了实验室,于是也出门去了实验室。

周末的实验楼里空****的,纪念刚从电梯里出来,就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然后有人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拾碎瓷片,一大堆办公用品正堆在她的脚边。

纪念走近,发现那身影有些眼熟,待那人侧过脸来,她才看清正是周颖。

周颖捡起最后一片马克杯的残片,起身朝她笑了笑:“周末还来实验室啊?”

纪念也笑了笑,目光扫到那一大堆办公文件,不解地问:“您这是清理废弃文件吗?”

周颖捡起一本书,掸了掸上面的灰:“搬家。”

纪念见她搬得吃力,便过去帮忙:“搬去哪儿?”

“西区。”

东区、西区虽然都是他们专业的办公区,却因为专业的细分不同分别驻扎着两大派系,以沈慕清为首的几位教授组成的课题组在东区,和西区在项目上的交集并不算多。

如果周颖是在东区换办公室,那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突然换到西区去,那必定是改了山头。

“换课题组了?为什么?”

“专业不对口,所以就申请换过去。”

穿过细细长长的走廊,在西区靠北的一间办公室门前,周颖停了下来。她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抽出胸前的门禁卡,在刷卡器上轻轻贴了一下,厚重的防盗门应时摊开一条缝隙,周颖拉开门,招呼纪念进去。

不到十平方米的办公室里摆着两张办公桌,周颖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其中一张空桌上:“突然换组,先凑合一段时间吧。”

周颖是沈慕清的嫡系师妹,虽然是突然回国,但是沈慕清却没有怠慢她,给她的资源都是最好的,办公室这种小事都不用他多说,院里负责行政的老师知道她的背景也不敢怠慢她。可是眼下这间办公室实在是有那么一点简陋。

纪念不傻,知道周颖换组肯定不单纯是专业对不对口的问题,不然她完全可以在回国时就申请在西区这个大课题组。

周颖在她脸上扫了一眼,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因为你和他的那些传闻才决定换组的?”

想法被戳穿,纪念不置可否。

周颖却笑了,甚至亲昵地过来摸她的头发:“想什么呢傻孩子?别人不知道你们的关系,我还能不知道吗?他要是对你有什么想法,那好多年以前就有了,他当年既然没有,现在他为人师表更不会有。所以我才不是为了这个。”

纪念躲开她的手:“你就那么笃定?”

周颖凉凉地看着她:“如果有得选择,女人还是要找个爱自己的男人,不然生活再艰难也都是自找的。”

纪念笑:“原来小周老师明白这个道理。”

周颖听得出她话里的揶揄,却不生气:“不管你信不信,我换组跟你没什么关系,不瞒你说,是因为他突然要辞职的事,我们还为此大吵了一架……他那个性格啊,就是那样,所以不管这次他是不是真的要走,我都不想再跟他共事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

纪念说:“你没有劝劝他吗?”

“劝了,他不会听的,除非……”

“除非什么?”

周颖笑盈盈地看着她,顿了顿说:“算了,不说这个了。不过如果他真离开学校了,还有小周老师罩着你!”

纪念有点意外,或许真的是她太敏感,对她一直怀有敌意,但是周颖毕竟是父亲的学生,当年跟自己应该也是有些感情的。

“哎呀,这都中午了,一起吃饭吧?”

纪念没有拒绝:“好。”

周颖和纪念之间的话题,除了沈慕清,还有纪明。说起纪明,周颖也可以滔滔不绝讲上很久:“‘老板’是多好的人啊,我听说有一次学校给老师们分福利房,以‘老板’的资格明明可以换一套三居室的,但是听说课题组里另一位排位靠后的老师一家七八口人挤在筒子楼一间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他当时就说把资格让给那位老师,这种事别人绝对做不到。”

纪念苦笑:“我妈当时为这事跟我爸吵了好久。”

听到她这么说,周颖微微挑眉:“这些事你都记得?”

纪念点头:“过去的事情有些我记得,有些又不记得,我也不知道究竟忘记了什么。”

“那你对‘老板’的事情还记得多少?”

纪念如实说:“大部分都记得,就是他去世前后的记忆断断续续的,我只记得他是在工作中猝死的。”

“是啊……其实,如果当时……”说到这儿,周颖抬头看了纪念一眼,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看,于是犹豫了一下说,“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纪念却敏感地从她的话中听出一些端倪来:“你说当时怎么了?”

周颖却不肯再说:“你既然都忘了,那就忘了吧。”

“是不是跟沈老师有关?”纪念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周颖惊讶地看着纪念:“你怎么知道?”

说完之后又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周颖连忙补救道:“师兄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老板’给他打了那么多电话是要他救命啊?外界那些传闻你也不要信,什么‘导师强占学生科研成果,学生为了守住研究成果故意见死不救’,你自己想想,‘老板’会去霸占师兄的研究成果吗?师兄也不会为此故意见死不救啊!”

说到这里,周颖顿了顿:“不过他当时就在老师隔壁,平时老师找他,他都是随叫随到,那天打了那么多电话给他,他都没接,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解释,等警察来了看他的手机才发现是静音模式。当时师娘很生气,但是也不能就此断定师兄就是故意的啊!”

纪念缓缓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脑子里陡然出现昨夜梦中的一个片段——沈慕清从父亲的办公室出来后没多久,父亲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原来这才是她最痛苦的记忆。

可是当初在B市,她问他是否跟父亲的死有关,他的回答是什么?

她依旧记得,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可是如今听来,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怎么能说一点关系都没有呢?难怪母亲见到他会那么生气,她早该想到的。

她以为他永远不会骗她,除了他性格中的骄傲,还有就是他对她那一点小小的特别。原来,是她看错了他,也看错了他们。

“那你又为什么回来?”纪念在心底默默地问自己,然而,没有答案。

37

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吃完午饭,纪念一个人回到宿舍。宁萌不在,正适合补觉,可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百无聊赖地刷了刷朋友圈,最上面一条正是徐志宇在几分钟之前发的。

一个奖杯的照片,上面还附了一段话:“谢谢所有人,尤其要谢谢一个人,是她在我最彷徨的时候给我鼓励与爱,谢谢你。”

纪念怔怔地看着这段话,心里五味杂陈,良久,她在下面点了个赞,就把手机丢到了一边。

不一会儿,手机响了,正是徐志宇。

沈枫早已出院,可是腿上的石膏还没拆,怕宁萌担心,他只好说工作忙,拖着不见面。也多亏了他这样,沈母才难得地能跟两个儿子一起吃顿饭。

饭吃到一半,沈母问起纪念,沈慕清避重就轻地答了几个问题,算搪塞了过去。提到纪念,沈枫的心情却不怎么样。眼下吴琼的案子依旧线索不多,可惜黄毛那边也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听说他被撞,更是吓得胆都没了,畏畏缩缩推三阻四不肯帮忙。而单凭吴琼追星这一点,似乎也不能说明什么,沈枫心中冒出一丝不确定,会不会搞错了?

他心情不佳,一顿饭草草吃完就上楼休息,然而房门刚刚关上,却听沈慕清来敲门。

“有事?”

沈慕清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懒懒地看着他:“你这样可不利于你的伤势恢复。”

沈枫重重地坐到**:“反正死不了。”

“这么快就放弃了?”

“怎么可能?只不过之前李默一事让我觉得有点挫败,虽然早有预感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但是知道他和案情关系不大时,我还是觉得很丧气啊……搞得我现在都不敢随便怀疑人了。”

沈慕清低头笑:“这次,你或许没错。”

沈枫抬眼:“怎么说?”

“那我们就来捋一捋。”沈慕清走向小几旁的单人沙发坐下,细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房间里异常安静,他问:“纪念出事之后,有谁知道纪念住在哪家医院?”

沈枫想了想:“宁萌,当时我就问过,她第一时间通知的你,后来院办老师找到她,她才说了纪念入住的医院。”

“那徐志宇是从谁那里得知纪念住在哪家医院的呢?救护车上没有医院信息,而且就算就近就医,D大附属医院应该更近,而不是人民医院,我了解的情况是,当时D大附属医院没有床位,才临时送到人民医院的。我是第一时间赶来的人,院办老师绝对在我之后,可那天在我来之后不久,他就来了。”

“我怎么没想到这个细节?这么说……”

“那天,他在现场。”

房间里的空气有一瞬间停止了流动。

不过还有一个原因让沈慕清怀疑徐志宇,只是他没有说。

他以为几年前那件事之后,他和纪念的缘分也就此画上句号了。她跟着母亲考去B市,他博士读到一半得到加州伯克利的访问学者机会,正好加入了著名华裔微电子学家汪正宇的团队。

这期间他博士毕业后就被D大破格聘为教授、博士生导师,只是那时候他仍在国外,名下的学生既不是他收的,也不是他在带,学校会象征性地发一份带有成绩单的学生名录给他,让他先挑,但既然不是自己亲自带,这个权利也就留给了其他老师。直到他在某一届新生名录中看到她的资料:纪念,B大电子信息科学与技术专业毕业,本科绩点4。1,推荐免试研究生。

下面是她的基本信息,另外附有一张折叠起来的本科成绩单。

他没有打开看,而是盯着右上角那张蓝底的二寸照片出神。四年过去了,她和他印象中的没什么变化,细白的皮肤,小小的婴儿肥,细眉小嘴显得乖巧无害,但是那双星子般的眼中写满了不羁与躁动。

照片旁边有人手写了一行字:“唯一志愿,沈慕清”。

他当时看着这几个字,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只不过这封邮件他看到得有点晚,免试研究生的录取工作已经接近尾声。

他立刻打电话回国:“那位叫纪念的学生跟哪位老师?”

回话却是:“那位学生啊?很可惜啊,本科成绩很好,但是面试时不知怎么了,突然临时退考。”

“退考?”

“就是临时决定不参加了。”

要再次错过吗?

第二天他就向团队提出回国申请,不管回去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她,总要试一次才会没有遗憾。

纪念或许是知道他回来了,所以她在几个月后参加了全国研究生入学考试,并且以笔试第一的成绩进入复试,当时其他老师问了她很多专业的问题,她对答如流表现出色,而最后一个问题是他问的。

当时他用英语问她:“你为什么回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回答说:“为了你。”

当时会议室里有一瞬的死静,但很快有老师笑了:“看来有沈老师这个业界大神在,我们其他人是没机会了。”

这么优秀的学生,两次只为一个导师而来,而面对这位导师的亲自提问,她的回答虽然直白,但态度却那么镇定,让人无法想偏。所以众人只当她是醉心学业,奔着沈慕清的学术研究而来。但只有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个想法很快得到了验证。在寒假之前的那次实验室聚会中,她喝了一些酒。酒精仿佛让她穿越了时空,回到了17岁,依旧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但却少了天真烂漫,多了少女情愁。

她说:“沈老师,我有话对你说。”说完便到包间外站着等他。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不去,他也不想不去。

不过,好学生和好老师之间能有什么事呢?

在座的老师、学生,没有人当回事。

那天,沈慕清出了包间,却发现纪念已经走远。穿过细细长长的走廊,他始终落后几米跟着她,远远地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最后一个包间门前。

包间里灯暗着,没有人,他试探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没人回应。他走进去,门倏地被关上,随之而来的是年轻女孩柔软的身体和温热的唇。

她不顾一切地吻他,青涩却不乏**的味道。不用多久,沈慕清丢掉了理智,心悦诚服地沉沦。

“为什么回来?”

“你又为什么回来?”

包间对面是卫生间,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他听到同组的周老师在门外讲电话,又听到学生们叽叽喳喳地从门前经过。但是那又怎么样,他想要纪念,他的纪念。

当他将她抵在门上,低头轻吮她的锁骨,他听到她咯咯仰头直笑。他这才意识到,这或许不是出于她的本意。

热情渐渐退却,他稍稍后退一步跟她拉开距离,低头看她,正对上她略显迷离的双眼:“你醉了。”

起初,她没有答话,只是笑,笑着笑着就哭出声来:“我是醉了,以为回到了17岁,以为我还喜欢你。”

女人一贯口是心非,眼前这个小女人也是如此。可是他不能因此欺负她,她的斗争、她的挣扎、她的妄自菲薄自我否定……他统统看得清清楚楚。

沈慕清从回忆中抬头,直到现在,他依旧认为,那样的纪念不会去爱别人,更不会去迁就一段没有感情的恋爱关系。

38

“哥,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既然想到了这点,为什么不早说?”

“我不是让你查他了吗?可你也没查到什么有用信息。”

“我真以为你去盘查情敌了,也没太重视……”沈枫讪笑着摸了摸鼻子。

沈慕清冷笑:“你以为我是你?”

“我的锅我背。”有了新的破案思路,面对沈慕清的冷嘲热讽,沈枫浑不在意,继续说道,“那这么说我是不是可以大胆假设吴琼疯狂追星,所以当她知道徐志宇其实和纪念是一对时试图挖墙脚,而徐志宇也是来者不拒,跟两人同时暧昧不清,后来吴琼强迫他和纪念分手并公开关系,他却失手将其推下楼,他担心纪念已经知道内情,所以想要灭口,或者劝她离开N市?”

沈慕清摇头:“这种假设虽然也说得通,但我总觉得可能性不大,他会和女友的同学搞暧昧吗?”

沈枫皱眉:“这谁能说得准?”

沈慕清摇了摇头:“先说说你掌握的线索。”

“我们查了他对外公开的手机号的通话记录,没有和吴琼的通话记录,和纪念的也很少,还都是在2月20日之后的,这说明他肯定还有别的手机号码。另外他名下只有一辆保时捷,没有别的车,也没有任何租车记录,父母、亲戚有N市车牌的也都查过,没有桑塔纳……”

沈慕清抬手,打断沈枫:“你刚才说他对外公布的手机号码在出事之前都没有和纪念的通话记录?”

“对,我侧面了解了一下,纪念在医院时手机进水,原来的信息都没有了,当时徐志宇把自己的号码抄给纪念,有一种可能是徐志宇有两个手机号码,之前和纪念联系用的是第一个,后来给纪念留号码时就把常用对外的留给了她。”

“没了?”

“我现在也是分身乏术,能查到这么多已经不错了!”

也正因为此,他才想到找黄毛帮忙,一方面狗仔总是有各种手段打探消息;另一方面他多少应该有些圈里的人脉,打探起来也相对容易,还不会引起怀疑。

沈慕清理解弟弟的难处,也没说什么,但是听到纪念的手机进水一事,他总觉得有点太巧,失忆后又丢掉了所有联系人的信息,是不是有人故意想掩盖掉什么呢?

这时候沈枫接了个电话,急需回局里一趟,挂断电话后,他问沈慕清:“沈教授,还有什么交代?”

沈慕清微微皱眉,想了片刻,突然说:“去查纪念的通话记录。”

沈枫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对啊!如果说我的那种猜测是对的,那么以前他肯定用另一个手机号和纪念联系过,到时候再去查那个号码是否和吴琼有联系,这不就完事了吗?”

沈慕清看着弟弟,顿了顿说:“或许,你们根本找不到那个号码。”

纪念和徐志宇许久没有联系了,但是他的那则声明让她不无感激。虽然两人也有吵闹,最后还不欢而散,但是分手之后他仍能站出来替她说句话,让她对过去、对他都改观不少。

“忙吗?”徐志宇问。

“今天是周末。”

“我都忙晕了,忘了今天是周末。”

“忙点好,闲下来会胡思乱想。”

徐志宇顿了顿:“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事了?”

纪念脑子里乱糟糟的:“算是吧。”

“记忆恢复了?那是好事啊!”

“也不是完全恢复吧。”

“怎么感觉你不高兴?”

纪念不知该如何回答。

徐志宇提议:“我去看看你吧?”

如果是以前,纪念肯定一口回绝,可是此刻,她有点害怕一个人独处,害怕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所有的事情。

但她还是有些犹豫:“可你一来,媒体又要借题发挥了。”

“那就不让媒体拍到。我知道一个地方,风景很美,人也少,而且离市区不远,晚上就可以回来,就当去散散心吧。”

纪念拿开手机想看一眼时间,却不小心退出了通话界面,正好看到他刚才发的那条朋友圈。对徐志宇,她的感情很复杂,但是愧疚始终多一些,所以这次她也没多想,痛快地答应了下来,就当是一次正式的告别吧。

徐志宇似乎很高兴:“那一会儿我们在你学校门口见,我换辆车去接你。”

“好。”

半个小时之后,徐志宇开着一辆途观来学校接上了纪念。

上了车,纪念扭头看他:“你这帽子、口罩、墨镜把自己捂得太严了,要不是上次在医院见过你这副打扮,我都不敢认。”

徐志宇透过墨镜看了她一眼:“之前公开了关系,被拍到无所谓,但是现在我们分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纪念点头,表示赞同。

出城方向一路畅通,白色途观很快上了环城高速,朝着一个纪念不知道的方向驶去。

窗外是千篇一律的荒芜,车内有钢琴曲缓缓流淌。纪念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中有了点困意。

但是这时候睡着了显然不太礼貌,她强打起精神,无意中发现徐志宇总是时不时地往前方的天上看。她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但并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看什么呢?”她问。

“嗯?哦。”徐志宇立刻收回视线,顿了顿说,“刚才车子超速了,不知道有没有被拍到。”

纪念笑了笑:“又不赶时间,你慢点开吧。”

徐志宇也笑了,回头看她:“对了,你都想起些什么?”

纪念不愿意再去揭那些伤疤,随口答道:“也没什么太重要的,就是周围的人陆陆续续都记起来了。比如宁萌,还有我们院的几个任课老师,还有……”

余光中,她感受到徐志宇一直频繁地看向她,虽然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似乎可以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她这才意识到,或许他想知道的只是她有没有想起他。

“我只是想起一部分,还没有想起咱俩的事,不过,既然记忆开始恢复了,那也就离全部恢复不远了吧。”

她说的时候带着几分歉意,可他对她的歉意却表现得浑不在意,他突然间沉默,半晌后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没事,慢慢想。”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座无名山的山脚下。

纪念仰头望了望高耸却没什么特点的无名山,有些费解地看向徐志宇,这就是他说的好地方?

徐志宇摘掉口罩解释道:“这是紫阴山脉的一个分支,因为没人开发,所以也就没有游客,都是野路,但是登山爱好者还是挺喜欢这里的。山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很大的湖,站在山顶望过去,视野很好很开阔。不过,也很险,每年在这里出事的登山爱好者不少。”

说着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距离日落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快的话我们可以在上面看日落,然后从另外一边下山,再打个车到这里。”

纪念点点头:“那就走吧。”

徐志宇却犹豫了一下,问:“你带手机了吗?”

纪念不明所以:“带了啊,怎么?”

“我手机没电了,借你的用一下。”

纪念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正要递给徐志宇,脑子里却没来由地浮现出在医院那次他向她借手机的情形。这么想着,她不自觉地又收回了手。

徐志宇怔了一瞬,继而笑了:“怎么?我手机真没电了,不信你看。”

说着,他真就掏出手机来给纪念看,果然是关机状态。

纪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想到那天的事,不过还是把手机递给了徐志宇。

徐志宇一边接过手机一边说:“刚才在你们学校门口的时候公司来了个电话,正要接,没电了,我回一个过去。”

纪念点头。

徐志宇当着纪念的面拨了个号码,很快对方接通,在他自报家门后,纪念可以听到对方气急败坏地问他为何关机。

徐志宇捂着话筒抱歉地看了眼纪念,然后稍微走远了一些,大概是有什么话不方便纪念听。不过很快她就见他挂断了电话,折了回来。

他把手机还给纪念,纪念看了一眼,没什么异样,便揣进口袋,可是再看向徐志宇时,她总觉得他的表情有些怪怪的。

徐志宇似乎没留意到她的异样,对她说:“走吧,进山。”

虽然已近傍晚,但是初夏的阳光依旧刺眼,爬了一小会儿,纪念就觉得头晕晕的,她在心里暗骂自己有病,真是脑子坏了才想来爬山。

徐志宇一开始在她后面跟着,后来似乎嫌她走得太慢,就走在前面领路。纪念晃晃悠悠地跟在他身后,脚下一个不留神,整个人差点向后倒去。

万里无云的碧空当中,太阳无遮无拦地挂在那里,在纪念朝后倒去的一刹那,一束光芒刺入她的眼中,就如同那个冬日的午后一样——她站在教学楼的天井处,微一仰头,只有刺眼的光。

纪念的心忽然就漏跳了一拍,紧接着,记忆开始倒带。

一帧帧一幕幕,所有的过去都一目了然,所有参与她生活的人都有迹可循,除了一个人。

徐志宇听到声响回过头,看到她坐在地上,无奈地折了回来。

他朝她伸出手:“怎么这么不小心?”

纪念仰头看着这个人的脸,那么陌生,就如同在医院初次见面时一样。

片刻之后,她笑着伸出手:“不小心摔了一跤。”

“嗯,都到这里了,坚持坚持。”

“我们一定要去山顶吗?有没有别的路下山?”

徐志宇突然敛了笑容,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纪念立刻说:“有点走不动了。”

“这就下山多没意思,你就当是突破极限挑战自我吧,肯定不能原路返回。”

纪念环视周围,真是荒山野岭,一个人都没有。

她点头:“那肯定的,不然白来了。”

她又朝山顶望了一眼,海拔足有四五百米,这要是从山顶上掉下去,就算下面是湖面也会粉身碎骨,今天没有大雨,但是有湖也不错,湖水也可以掩盖许多秘密。

她又朝身后望了一眼,的确是所谓的野路,树木丛生,几乎看不出他们是从哪里爬上来的,但是越过那些树,依稀可以看到山路边停着的那辆途观,她知道这样原路返回也一定是逃不掉的。

她转过身望向前面的徐志宇,刚才催促之后,他没有再催,只是走一段路就回头看看她有没有跟上来。

纪念的手偷偷伸向口袋,她低头拿出手机,想随便拨给谁,却发现手机竟然没信号了,这才刚刚进山就没信号了!

39

沈枫回警局不久,很快传回消息——果然就如沈慕清预料的那样,在纪念出事之前半年内的通信记录里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所有纪念联系过的号码都有它明确的主人,并且和徐志宇一点关系都没有。

沈枫还在纳闷:“难道徐志宇跟她们联系也用那个韩国的聊天软件?他真的没有第二个号码了?”

沈慕清想了一下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在纪念出事前,她压根就没和徐志宇联系过?”

这时候沈慕清的手机突然发出一长两短重复循环的警鸣声,声音不大,却足够让人烦躁。

电话另一端的沈枫也听到了:“什么声音?”

沈慕清拿下手机看了一眼,立刻站起身来:“不好,可能要出事。我先打个电话,一会儿打给你。”

沈枫很少见他哥这样如临大敌的样子,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用不用我去找你?”

沈慕清分析了一下路线:“不用了,有需要的话我去找你,你那边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自然不用沈慕清多说,挂断电话,沈枫就张罗组里的人,随时待命。

沈慕清连打了几个电话,给纪念的、给实验室的,都联系不到她,也没有人在今天下午见过她。他最后又打给宁萌。

宁萌不是沈慕清的研究生,平时基本不会有什么联系,上一次她给他打电话还是纪念出事那次。所以接到沈慕清的电话时,宁萌仅凭直觉就能猜到是和纪念有关。

果然,沈慕清开门见山地问:“纪念在你身边吗?”

“不在啊,她一早就出门了,不过她中间应该回来过。”宁萌朝着纪念的**望了一眼,纪念走时床帏是放下来的,可等她从图书馆回来,这床帏就被撩起来了。

沈慕清正要挂电话,宁萌又突然想起什么,有点兴奋地说:“哦对了沈老师,纪念的记忆开始恢复了!”

她本来有邀功的想法在,想着沈慕清一高兴,应该也不会忘记她这个传递好消息的人,今年的微电子学拿个及格应该不成问题。

可她没想到沈慕清却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

沈慕清已经走到了车库,上了车就立刻打给沈枫。

沈枫接起电话先问:“怎么样?”

“她的记忆恢复了……我这就去找你。”

沈慕清的心渐渐绷紧,他多希望是自己的设备出了问题,可是眼下看,显然不可能。

沈慕清送给纪念的那对耳钉有多种功能,其中最基本的一项就是GPS定位。针对这项功能,他在远程终端——也就是相应的一个手机APP上设置了一个阈值,如果设备距离终端超过二十公里,这边立刻会报警。

而此时,就在他打电话的工夫,纪念已经跑出了二十五公里。

沈枫问:“还有谁知道这事?”

“别人不重要,只怕是徐志宇也知道了。”

“怎么说?”

“纪念出城了。”

“出城?她出城干什么去?”

沈慕清边开车打开APP界面,仔细辨认了一下:“她现在应该在城郊的一座荒山上。”

“那我赶紧安排兄弟们出发。”

沈慕清有点犹豫:“你的腿脚行吗?”

沈枫说:“我不跟着怎么指挥我的兄弟?放心吧,没事!”

沈慕清的车快到警局门口时,老远就看到沈枫等在那儿,路边已经停着几辆警车,随时准备出发。

他的车子刚一停稳,沈枫立刻上了副驾驶座:“走吧,你带路。”

车子启动,沈枫通知警局那边:“立刻定位徐志宇的手机!”

警局回:“目前处于关机状态,无法定位。”

“最近的通话记录呢?”

“一个小时前,两通呼出,都是打给纪念,一通呼入是来自他的经纪人。我们刚找过他的经纪人,经纪人说刚才徐志宇还用别人的号码给他打过电话,可话说到一半也不知道是不是信号不好,就突然断了,他再打过去,那边是无法接通的状态。而那个号码,正是纪念的。我们也查了纪念的最后一次通话,呼出地点正是那座山的山脚下。”

车里静得可以听到呼吸声,听筒里警局的同事说的每一个字,也都一点不落地传到沈慕清的耳朵里。

沈枫担忧地看了沈慕清一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微微抿起的唇暴露了他的紧张。沈枫何时见过他这个样子。

APP加载的地图上,那个亮晶晶的圆点还在小范围地移动着,沈慕清只希望纪念此刻还活着。

“这是什么?”沈枫问。

“新研究出来的设备,说不准过几年你们也可以配备了。”

沈枫了然地点点头,还好沈慕清早有打算,不然此时纪念深陷陷阱恐怕还无人知晓。

纪念走了一会儿,看到前面有一条比较平缓的路,似乎是前人留下来的,感觉可以直接绕到山的另一侧。她抬头再看徐志宇,因为他一时间没留意,两人之间已经拉开一些距离。

纪念也管不了太多,直接往那条相对平缓的小路走去。

徐志宇发现她没跟上来,脸色一下冷了下来,但转过身发现纪念正在朝他挥手让他过去,他的神色才稍稍缓和。

纪念说:“感觉这条是上山的捷径啊,你看,都被人走出一条路了,肯定好走。”

“那条登不了顶!”话虽如此,他却已经朝着纪念走了过去。

待他走近,纪念又说:“反正都是野路,走哪条不一样?走这条路,至少现在能好走一些,我也能走得快一点,到了没路的地方就再走野路往山顶上爬呗,又没有迷路一说。”

徐志宇看了一眼前面的路,不确定地问:“这样你真的能走快点吗?”

“当然了。”说话间,纪念已经继续上了路。

徐志宇在后面看了看,也只能跟上。

右耳垂上传来嗡嗡的振动声:“纪念。”

那声音很小,还有些微失真,但是纪念还是听得出,那是属于沈慕清的。她欣喜若狂,但怕徐志宇看出异样,又状似无意地拨了拨耳边的头发,尽量遮住耳垂。

不一会儿,徐志宇又走到了她的前面。

此时沈慕清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了类似视频通话的请求,他朝一旁的沈枫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点了同意。

画面渐渐打开,勉勉强强看得清,是一片荒草地,慢慢地,镜头抬起来了,是一个男人的背影。沈慕清和沈枫都不陌生,那是徐志宇。

画面一上一下有规律地抖动,让画面这端的人仿佛能够看到摄影师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同时有声音传来,但是很模糊,偶尔几句徐志宇的催促声倒是听得清楚。

沈枫在手机上输入了几行字给沈慕清看:“他们在往山上走。刚才警局的同事发来地形图,那座山很高很陡峭,有一侧干脆就是悬崖峭壁,悬崖下有一片面积很大的内陆湖,每年在那儿出事的人不少。”

沈慕清只瞥了一眼,神色就冷峻了几分,他当然知道徐志宇为什么要带纪念去那里。

好在他们已经到了山脚下,而在他们前方几十米的地方,正停着一辆白色途观。

正在这时,沈枫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一下子打破了车里的宁静。沈枫连忙按了静音,沈慕清也忙关了话筒,可是那一瞬间的声音还是传到了纪念这边。

徐志宇看向纪念,微微挑眉:“什么声音?”

纪念回头看:“是不是有其他游客?”

“这地方?不会。”可事实上他却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有底气了,他还是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发现其他人后又继续催促纪念,“快走吧,再不走,天黑了也到不了山顶。”

“好的。”

见纪念没什么异常反应,他转过身继续朝山顶爬去。

看到这个画面,车子里的人这才松了口气。

“您托我办的事,我办好了。”

沈枫闻言,迅速朝沈慕清递了个眼神,然后把手机调成了免提模式,就听黄毛在电话中说道:“我几经辗转才找到了徐志宇之前的那个助理,就是去年他在N市举行演唱会后,开车带他离开的那个人。据他说,他们离开时的确发生了一起不大的交通事故,他不小心剐到了一个女歌迷,不过徐志宇出面,把事情摆平了。”

沈枫问:“那个女歌迷长什么样?”

“他说当时天太黑了,看不清楚,只记得高高瘦瘦的,一副学生模样,头发过肩……哦对了,她左耳上打了六七个耳洞。”

黄毛后面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沈枫闻言不无惊讶地看向沈慕清。无疑,对这一细节,他们兄弟俩都很熟悉,纪念是齐耳短发,只有两个耳洞,而另一个女孩子却是过肩长发,左耳有六个耳洞,那个女孩就是吴琼。

不过对比起沈枫的震惊,沈慕清倒是显得平静很多,他似乎早有预料,对这一信息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哪怕一个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他们的车子刚刚停好,警车随后就到,车上下来数名刑警,在沈枫的指挥下跟着沈慕清上了山。进山以后,视频无法实时传输,所以沈慕清只好关掉视频,只看地图。

纪念跟着徐志宇拐过一个弯,恰好是山脉延伸出来的一段,可以回头看到来时的山路。

徐志宇无意间朝来路看了一眼,这一看发现山下竟然多了几辆车,而其中两辆还是警车。

他立刻觉察出不对,回头审视地看着纪念。

纪念也看到了山下停着的车,其中一辆黑色SUV,看着像沈慕清的那辆林肯MKX,她的心顿时就平静了下来——他到底是找来了,这回就算真的在劫难逃,她也认了。

明显大势已去,徐志宇却只是平静地冷笑一声,转身继续往山上走:“走吧。”

纪念却站在原地不动:“我们回去吧。”

徐志宇愣了愣,回头看她,像是听到了个笑话:“回哪儿去?”

“回来时的地方。”

“你以为他们来了,你就没事了?这山上就是这样,你看着不远的距离,他们想找到这里也要费点时间。”

纪念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徐志宇想到一个问题:“不过他们是怎么找来的?你通风报信?”

纪念主动交出手机:“我是想通风报信的,可是这里没有信号。”

徐志宇当然知道这里没信号,不然也不可能把手机留在她身上,就算警方想要通过她的手机号码GPS定位也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部手机里的电话卡早被他换掉了。

既然如此,那警方究竟是怎么找来的?

他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而是笑着看她:“你不会真以为他们能救你吧?”

纪念也说不上为什么,只要看到沈慕清,她的心就没来由地踏实很多。

见纪念不说话,徐志宇过来拉她。她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走,却依旧在劝他:“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徐志宇勾了勾嘴角:“你别以为我真不敢把你怎么样!”

他越走越快,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大,几乎把纪念的手腕捏碎,纪念说:“我知道你朋友圈里感谢的那个人是谁。”

她的话音刚落,徐志宇的脚步就慢了下来,他笑着说:“不就是你吗?”

“我知道不是我,是吴琼吧?”

徐志宇停了下来,回头恶狠狠地警告她:“你给我闭嘴,不然现在就掐死你!”

“吴琼的死,你不是故意的对吗?那你就说出来啊!”

徐志宇拉着纪念继续往山上走:“什么叫‘不是故意的’?压根就不是我!”

纪念只当他还在推卸责任,劝说道:“不管当时情况是什么样的,只要你肯说出来就好过现在。你想,他们既然能找到这里,想必已经掌握了你犯罪的证据,你逃不掉的!”

徐志宇再度停下来,他的心里乱极了。他不知道警方那里究竟掌握了什么证据,是否能治他的罪,可是他知道,只要眼前这个女人活着,他就无路可逃。他朝来路望了一眼,警方要找到这里显然还得费点事,或许,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纪念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掌微微聚拢成拳,就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可距离山顶至少还有两三百米的垂直距离,要爬上去耗时很久,他显然不会等到那时候了,而此刻他们身边就是悬崖峭壁,峭壁下是一片神秘宁静的湖。

沈慕清看着手机屏幕上坐标的位置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也越发绷紧。

“再快点!”他催促前面的警察。

然而就当他们要与地图上纪念的位置重合时,周围却没有看到纪念和徐志宇。

沈慕清费解地看着屏幕,而就在下一秒,一个黑影从他们正上方的悬崖坠落,随着扑通一声,落入峭壁下碧绿的湖水中,与此同时,地图上的那个闪光点消失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最先回过神来的警察朝黑影坠落的地方望了一眼,然后大喝一声:“快追!”

大队人马跑去追捕徐志宇,而还不等他们跑远,就听又是一声沉闷的扑通,又一人落水。

一位警察大叫:“沈老师!”

沈慕清也不知道自己的第一反应为什么是跳下去,他甚至不能确定掉下去的那个人是纪念,也不能确定那是活着的纪念还是已经没有了生命的纪念,他只知道纪念不会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