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我们算是挚交吗
莫颜不知道为什么感到难受。绕过影子,他一步跨到了孔不离身边,转头看看,两个影子紧紧地挨在一起,再也看不到刚才的那种寂寞。
莫颜梦到了很久以前。当他和孔不离还是四五岁的时候,上的是同一家幼儿园。
莫颜知道他在做梦,可是他却不愿意醒来,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个长得像洋娃娃的小女孩朝自己跑过来,她是幼儿园最可爱的萌儿。所有的人都很喜欢她,连守门的凶恶大狗都喜欢亲近她,可自己却不太喜欢。可爱归可爱,他实在受不了萌儿的娇气,稍有不顺就只会瘪着嘴巴一个劲地哭,因为可爱所以谁也不在意,老是帮她解决事情,久而久之,一遇到问题她就只会哭,什么也不会做。莫颜看到她瘪嘴比见到孔不离欺负别人的时候还烦。
此时她站在自己面前,仰起红扑扑的小脸蛋,扭捏了半天终于开了口:“莫颜……我……我喜欢你!”
莫颜一愣神,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喜欢这个可爱的女孩,可不知道怎么说才能不惹她哭,他最烦女孩子哭了!
正在左右为难,一个小人儿突然蹦了出来,两根冲天的辫子,配上一贯不苟言笑的凶巴巴样子,立刻吓得萌儿后退了两步,“你不准喜欢阿颜!滚开!”
平常谁对萌儿都是宠爱有加,就算她蛮不讲理的时候,只要撒撒娇或者是瘪瘪嘴,别人都会让着她,她哪里见过这种恨不得扒了自己皮的人,当下便被吓得哇哇大哭。可小人儿根本懒得照顾她情绪,反而狠狠推了她一把。小人儿摇晃着两条冲天辫,搂过莫颜就朝他白嫩的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然后像个小大人一样,朝着所有小朋友喊道:“你们谁也不准喜欢阿颜!阿颜是我的!知道了吗?!”
“孔不离,你又欺负小朋友了!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两个女老师慌乱地跑进来,一个忙着安抚哭得天昏地暗的萌儿,一个牵着孔不离出去,准备给她上上“思想教育课”。出门的那刻,孔不离摇晃着冲天辫转过脸朝莫颜粲然一笑,那笑容又纯真又明媚,好像最让小朋友难过的“批评”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眼睛突然睁开,莫颜一阵茫然。夜光钟指向三点,离天亮还早着呢。怎么梦到那么久之前的事情了?脑海里一直回旋着梦中孔不离那句“阿颜是我的”,莫颜用胳膊盖住双眼,过了会又摸了摸脸,那是被孔不离亲过的地方。那时她亲得好用力,莫颜到现在还记得脸蛋上传出的巨大的“啵”声和湿湿的口水,当时他被亲蒙了,都忘了抹一把,被小朋友们嘲笑了好久……不过好像自那之后,真的再也没有女孩子缠着自己了,少了不知道多少麻烦。
这么想着,他们好像从小到大上的都是同一所学校,开始的时候还在一个班级,后来就分开了。
是为什么分开的呢?
好像是为了跟她划清界限吧……
为什么要跟她划清界限?
她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是啊,她从小就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所有人都不愿意跟她玩……可是自己不讨厌她啊,那为什么要跟她划清界限呢?
想了又想,莫颜手一抬,不小心碰到了台灯的开关,柔和的灯光立即洒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莫颜闭闭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光线,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未关好的壁柜,正中挂着一件红格子衬衫。他很喜欢格子衫,但是自上高中后就再也没穿了。
格子!对了!
在高中之前,他和孔不离都是一个班的,却在高中后再也没在一个班级待过。记得初三那年刚入秋,他换上刚买的红格子衬衫,来到学校后发现孔不离也穿着跟他一模一样的衬衫。那天所有看到他们的人都揶揄他们是小情侣,说莫颜是小白脸是妻管严是孔不离的小跟班。莫颜一气之下跑到孔不离面前,将衬衫脱下来甩到孔不离脚下,说:“要穿你自己穿,以后我再也不穿格子了!”
从那以后他真的再也没有穿过格子,可孔不离也没再穿过了。
之后升了高中,她没有再和他在一个班,刚开始他还有点犯贱地不适应,之后发现她还是朝自己粲然地笑,灿烂得和以前分毫不差,于是他又安心了,并且发现她不在身边也挺好的,起码没有人再因为她的关系而不敢靠近自己。可莫颜忽略了,他离开了孔不离,她就真真正正一个人了……
自从那天吼了她之后,她一连几天都没有出现,是因为生自己的气吗?要不要给她个电话?可是现在是凌晨三点钟,谁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算了,还是等天亮再说吧,睡觉!莫颜卷过被子,翻来覆去了一个多小时还是睡不着。等到天亮的时候,那种想打电话的冲动已经被渐渐冲淡,黑着眼圈的莫颜甚至有些搞不清楚在凌晨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要联系孔不离。看看时钟,竟然已经十点了,现在起床正好赶上三四节课。
心情阴郁地来到学校,不远处停着一辆熟悉的私家车,莫颜突然精神一振,连他自己也没发现自己的心情莫名地好转。他刚踏上楼梯,迎面就碰上下楼的孔不离。她的头发短短的有点乱,好像是从米九去世后她就再也没留过长发了。她不会梳辫子,却受不了别人碰她的头,也不喜欢披头发,所以即使短发造型经常换,却也再也没有长过。
“来了啊。”
孔不离看了莫颜一眼,“嗯”了一声,脚步不停。
莫颜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先说哪句比较好,想要拉住她,却又收回了手,只得跟上去说:“课上完了?”
孔不离上午只有两节课,一般没到吃饭的时间的话,她都会四处闲晃,做些让人讨厌的事,或是一个人安静地呆着,但现在她没心情去干那些有的没的,只想回家。
“那天……对不起……”
愣了一下,孔不离点点头,“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
莫颜看她刚想起来的样子,心里不禁又恼火起来。敢情自己在这边纠结得要死,别人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啊!
“你要回家?”
“嗯,我爸爸病了。你有课吧?快去教室吧。”
莫颜顿住脚步,孔不离没有回头。原来她真的没有放在心上,那他凌晨三点的失眠到底算什么啊……
司机大叔拉肚子,孔不离只得靠在车外等他。
那天回去后,龙千秋对莫颜突然的变脸很是好奇,于是就向龙在天问了一些关于米九的事情,这才知道米九身世坎坷,与孔泰然的爱情得不到家族的认可,并且在孔不离八岁的时候就得绝症去世了。孔不离因为米九的身份经常被人嘲笑,为此莫颜也帮她打了不少人。龙在天见他粗神经的儿子难得沉思了起来,于是有些纳闷地问:“你是不是跟不离发生了什么?”
直肠子的龙千秋当时光顾着吃饭没有反应过来,很自然地接口说:“本来就是事实,干吗那么怕人说,是她自己敏感吧。”
猛然觉得气氛不对,龙千秋慢慢抬起头,就看到龙在天黑着脸拿着鸡毛掸子站在一边……
其实龙在天的这顿胖揍是有道理的——事后他问过袁自强孔不离为什么找他麻烦,袁自强和其他两人表情都讪讪的,抓抓脑袋说是因为他们说了她妈妈是太妹……亏他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看来自己还真的是自作多情了!想想自己当时的态度,龙千秋有些懊恼,就算是事实,有谁受得了别人带着轻蔑的语气嘲笑自己的母亲!可……可龙在天下手也太狠了吧,他真的是他的亲生儿子吗?!
远远地就看到了低头不语的孔不离,龙千秋踌躇再踌躇,终于还是一咬牙走了过去。她不对是她的事,他的错他自己要负责。一段路龙千秋好像走了很久,等走到孔不离面前时,司机大叔已经跑了回来。
“孔不离,那天的事我也有错,我不该对你妈妈不敬。”
龙千秋以为孔不离不会踹他两脚,至少也会瞪他两眼,但事实却是,孔不离自始至终连眼也没抬,像没有听到他说话一样径自坐进了车,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完全被无视了啊!”龙千秋抓抓后脑勺,他这是怎么了?怎么还想着跟根本没有礼貌概念的孔不离道歉?她会在乎这些东西吗?自己还真是自找没趣。
孔不离还没上二楼就听到孔家的无能老三孔能又急又恼的声音。
“二哥啊,这次投资关乎孔氏的存亡,你不能跟龙家那小子合作啊,他根本就什么都不懂!这不是烧钱玩吗!”
“孔经理,孔总这么考量一定有他的道理,不然孔氏集团也不可能发展到这么大规模。我们做下属的还是听从指示就好了。”斯文有礼的温和声音,孔不离知道那是孔泰然最信任的助手管锦。
“有多少人盯着孔氏倒台你们知不知道?尽管二哥这几年进退有度,但还是有不少人眼红。就是因为孔氏发展到今天不容易,要是这么孤注一掷可就全完了!就是要选我们也应该选跟孔氏差不了多少的莫氏合作啊!”
靠在墙边的孔不离冷笑,整天吃白饭的孔能应该是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孔泰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直没有开口。他这场发烧像中邪一样来得太突然,从来没怎么病的人,突然病起来都是让人措手不及的严重,医生说是积劳成疾。孔泰然年轻的时候为了让米九过上好日子太拼,落下了不少病根。米九去世后,他又为了让孔不离毫无后顾之忧地肆意生活,又当爹又当妈地劳心,终于扛不住地生起了大病。
孔不离现在想起几天前孔泰然高烧不退,人也昏迷不醒的情景,心还止不住地乱跳。她几天都睡不好觉,要不是今天孔泰然情况好转了一点,让她去上学,恐怕她还会一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
“孔能你先回去吧。”沉默良久的孔泰然开口的第一句就是逐客令。
孔能还想争辩些什么,可脸色苍白的孔泰然挥挥手,明显不想继续谈下去。孔能瞪了瞪眼,有些气急败坏地转过身,打开门的时候看到靠在一边的孔不离,见她冷哼了一声,那似笑非笑的样子让他也懒得给她好脸色。这父女俩还真的把他当做只知道吃白饭的废物么?!他一定要证明他们的选择是错的!
管锦朝进来的孔不离笑笑,孔不离回应地点点头。孔泰然部署完后有些疲惫地揉揉太阳穴,“虽然看起来好像跟莫氏合作更合理,但莫氏毕竟是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而且龙天集团作为商业黑马,实力不容小觑。他们虽然在T市还只是刚刚起步,但他们在国外的市场是我们现在的最弱项,跟龙天合作绝对比跟莫氏合作有利可图。管锦,这件合作案你盯紧点,容不得出半点差错。”
管锦点点头,欲言又止,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地退了出去。
孔不离看看管锦,若有所思地说:“爸爸,以前从没见你对哪个合作案这么紧张,很重要吗?”
孔泰然揉揉孔不离有点乱的头发——从小孔不离只让米九和他碰自己的脑袋,倔强的性格像极了当年瞪着眼睛以一敌十的米九。
“很重要啊。成功的话,孔家就完全坐稳了商业龙头的位子;失败的话,不离搞不好就要和爸爸去要饭了!”
孔不离知道孔泰然是在开玩笑,他的能力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孔泰然似乎天生就是生意场上的人,一身的商业才能,在如今这个商业时代简直是如鱼得水,成功似乎是不容置疑的事情。孔不离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可以难倒孔泰然,他就像泰山一样在前面为她遮风挡雨,屹立不倒。
“爸爸,孔氏已经不弱了,干吗还要冒这么大的险呢?”
孔泰然咳嗽了两声,接过孔不离递过来的温水喝了一口,缓了口气说:“不离,孔氏迟早是你的,我想让你的快乐长一点,所以在你接手之前,我尽我所能为你扫除一些障碍,以后你要面对的比这要残酷得多。”
孔不离很想说那些都不重要,只要爸爸好好的,她什么困难都不怕,可面对孔泰然霸气中又带着慈爱的虚弱笑容,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再说,就算真的失败了,还有你莫叔叔帮忙呢,爸爸什么困难都能克服的。”
孔不离趴在床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是啊,就算真的不顺,只要莫叔叔帮忙,以爸爸的才能有什么不能改变的呢?莫叔叔是爸爸从小一起长大的挚交啊!就像她和阿颜。
她和阿颜真的算是挚交吗……
孔不离执导的短片在全国大学生影展上得了一等奖,消息一出全校哗然。
全校没几个人不认识孔不离,但大多数人对她的印象都停留在纨绔子弟上,得知她在如此权威的活动中得了一等奖,第一反应不是为她的才华惊叹,竟是会不会是她家买通了评委。
孔不离恐怕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她已经很多天没去学校了。看到系楼门口张贴的巨幅海报,孔不离的眼角抽搐又抽搐,最终脑后挂满无数黑线地跑进了系办公室。班导也是摄像课老师全贤仁正跷着二郎腿在那儿削着一颗梨。他是个急性子,偏偏又不会削皮,于是削下一块皮,便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大口,等他削完那梨也差不多只剩下核了。这全贤仁说起来也是个怪人,他不像孔不离那样仗势欺人,十分平易近人,却也是全系都排斥的对象。究其原因,全贤仁很坦率地归结为因为自己是个gay,而且还是个毫不知道羞耻和遮掩的红果果的gay。
不知道是因为两人都是全校排斥的对象,还是因为两人性格太互补,全贤仁和孔不离作为一对师不尊徒不恭的师徒,倒是难得地相处融洽。
此时孔不离不顾周围老师的侧目,一把揪过全贤仁的衣领,火冒三丈地说:“你果然是闲得找抽对吧?那短片是你报上去的吧!”
全贤仁似乎完全习惯了孔不离的这种对待,啃了最后一口梨核,摊摊双手,一脸无赖地说:“这短片我也有功劳好不好,要不是我你哪拍得出来。”
的确,期中考试的作业就是上交一部自己拍的短片,当时孔不离和长舌三人组分到了一组,可惜三人组根本没有演技可言,在“卡”了无数次之后,孔不离终于放弃了,让她们自己爱拍什么拍什么,只是别带上她的名字。孔不离的性格非常倔强,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本来孔不离是打算不管了的,偏偏一直观察她的班导全贤仁立刻就为她引荐了别校的几个戏剧系的学生,完成了她自编自导的期中作业。要说为什么不引荐自己学校的学生,那当然是……因为本校没几个人喜欢这位爱出风头的gay老师。
全贤仁看着孔不离从前期策划到后期剪辑制作一手包办的短片,越看越满意,于是在去北京的时候顺手就交了上去,果然不负他所望地拿了个第一名。
全贤仁继续露出“有种你咬我啊”的表情,摇晃着脑袋说:“再怎么说我也是指导老师啊,这下系里把我们当宝啦!”
“我管他当不当宝,谁在乎啊!”
“我在乎啊!系里有一个推荐去德国进修的名额啊!这次肯定是我的囊中之物啦!”
孔不离无语地放开他,难怪这么多人讨厌他,在办公室这么人多嘴杂的地方他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直言不讳。不过也许这正是她愿意跟他接触的原因吧,想到什么说什么,从来不会藏着心思,捅你个防不胜防。
“怎样啊,我的小离离,我们一起去北京领奖吧!”
“要去你自己去!”
“不要哇!!!!!!!!”全贤仁在同仁集体的鄙视中一把抱住了孔不离的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装可怜,“像我们这么有才华的人,被人妒忌在所难免,如果我们自己都不团结起来,那就真的没啥混了!”
周围老师的脸黑了一半,孔不离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全贤仁,你还是承认是我们因为被孤立了吧。”
“不要!死也不承认!他们就是因为妒——忌——啊!!!”
其他老师忍无可忍,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办公室。孔不离甩开黏在胳膊上的鼻涕虫,实在是头痛。短片在全国都很有名的影展上得了一等奖,说不开心那是假的,毕竟是自己的作品得到了肯定,孔不离其实比谁都开心。只是孔泰然昨晚又开始发起低烧,人昏昏沉沉的滴水未进,这种时候她哪还有心思跑去北京领奖。
莫颜经过孔不离所在的传播系的时候,果然看到被大家传得沸沸扬扬的海报。上面用猩红的大字写着“热烈庆祝编导一班孔不离荣获第九届全国大学生影展一等奖”。莫颜不自觉地笑出来。这种感觉很熟悉,小时候孔不离每次考了第一名或是竞赛得奖的时候都会出现,比自己获得这些荣誉的时候还要自豪。
孔不离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莫颜看着这边笑,那样子真的像传说中的青莲绽放,气质斐然。有多少年没看到他对自己笑的样子了?孔不离已经记不清了,每次她看到的都是他不耐烦的眼神或是嫌弃的转身,他……这是怎么了?
孔不离愣了半天刚想上前,一个清丽的影子越过她直奔了过去。
不同于自己倔强的短发,那人拥有活泼的马尾,在阳光中跳跃着,不断扫过曲线优美的脖颈,简单干净的装束更让她显得纯净自然。
文欣悦,总是对比出她丑陋阴暗面的正义少女。
“莫颜,谢谢你借我的CD,真的很好听呢!”文欣悦朝莫颜扬了扬手中的CD,盒面的反光刺得孔不离别过了眼。
她没看到莫颜的表情,只听到他带着笑意的温和声音,“不用,我那里还有很多,你随时可以借。”
“那我不客气了哦!我没什么闲钱买这些,以后可能要经常麻烦你了!”
“没关系。”
文欣悦低下头悄悄红了脸,没有看到莫颜眼神越过她直直地看向了站在院系大门口的孔不离。
孔不离瞥开眼睛静静地站在那里,微风撩着她微红的短发,她的头顶是红得夸张的海报和条幅。莫颜突然想起米九去世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挺直背脊抱着米九的遗像,一个人站在高高的追悼台上,冷然地盯向一边,看上去倔强而又孤独,让他忍不住想靠近她……
“不离。”
文欣悦正想说些什么,耳边突然划过莫颜的声音,那语气跟平常很不一样。平常的他都是温和有礼的,但此刻这个声音却像压抑了什么似的,透出一股奇异的温柔。等她抬起头的时候,莫颜正好与她擦肩而过,原本被他的身影遮挡住的阳光径直刺下来,让她的视觉产生了好一会的空白。
但在孔不离的眼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莫颜叫她的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别别扭扭,刚才看到的笑容倏忽不见,自己对上的又是平时那张表情莫名的脸。她还奇怪他什么时候会对自己露出那种笑容,原来是给自己身后的文欣悦看的。自作多情真是件尴尬的事情!孔不离这样想着,又勾起了面对一切的招牌笑容。
莫颜一看到她这个战无不胜的笑容就莫名地来气,那种没有温度的样子像隔绝了所有的一切,让他觉得即使自己走得再近,也无法靠近她。
轻皱眉头、眼神不耐、嘴唇轻抿……对啊,这才是给她看的表情,这才是属于她的表情。
孔不离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下莫颜,淡蓝T恤卡其裤,真的再也没看到他穿他们两个都很喜欢的格子衫呢!
“看什么?”
“没什么。”
“我跟你一起回家。”
“啊?”
“去看看孔叔叔,我爸妈已经先过去了,他们让我等你下课了一起过去。”
“哦,这样啊。”
这样啊……
如果不是你爸妈的嘱咐,你是不是就不愿意跟我一起走了?
“走吧,车在前面。”
孔不离转过身,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到脚边,那个姿态看起来那么寂寞那么无奈。莫颜不知道为什么感到难受。绕过影子,他一步跨到了孔不离身边,转头看看,两个影子紧紧地挨在一起,再也看不到刚才的那种寂寞。
孔不离万万没有想到,这次短暂的离开,再回来时竟要面对无法挽救的悲剧。
莫英和郑筠都没想到孔泰然一生病竟会如此严重,专属医生几乎每隔几小时就给他量体温。莫英劝孔泰然住院,孔泰然却总说自己没事,说是受不了医院那味道。其实他们都知道,米九病倒那会儿,孔泰然几乎是把医院当成了家,那段回忆太不堪,也难怪他如此排斥医院。不过还有一点他们没有猜到,孔泰然不想住院的最大原因其实是因为孔不离。米九住院不仅给他,也给孔不离小小的心灵蒙上了浓重的阴影。他担心自己一住院,本来就紧张兮兮的孔不离干脆驻扎在医院,自己把自己折腾倒。虽然时不时地发热,但孔泰然清楚自己的身体,他只是太疲劳了,身体拉警报而已,休整一段时间就应该没问题了。
看到时不时瞟两眼孔不离的莫颜,郑筠的脸色不太好。
孔泰然听说孔不离的短片得了奖,苍白的脸上竟奇异地染上两朵潮红。他激动地一把推开专属医生,拉过孔不离就说:“不离,去北京!回来的时候爸爸绝对好起来去接你!”
莫英是从小看着孔不离长大的,虽然她的性子古古怪怪的,不太招人喜欢,但是他还是能够感到孔不离对自己的特殊对待,大概是因为他跟孔泰然是世交吧。孔不离说来也奇怪,除了孔泰然和米九,她似乎对孔家的血缘亲人都没什么感情。说她不通人情世故太冷清吧,偏偏又对自己的儿子热情过头,而一向温文知礼的儿子,却独独对她冷眼相向。
小孩子的心思,真是难猜啊……
莫英也笑得开心,“不离啊,从你小时候我就觉得你聪明,果然是孔泰然的女儿,优秀得让莫叔叔也羡慕呢。”
莫颜轻轻绽开青莲般的笑容,像得奖的是自己一样,自豪又欢喜。这模样落在郑筠眼里,又是一阵皱眉。
“你只是去北京领个奖,耽误一下也才两天,有你莫叔叔和我在,你爸爸不会有事的,不离就不要瞎操心了!”郑筠的话滴水不漏,让孔不离找不到担心的理由。
“去吧,爸爸答应你很快就好起来。”孔泰然摸摸孔不离的脑袋,拂去了她最后一丝担忧。
孔不离万万没有想到,这次短暂的离开,再回来时竟要面对无法挽救的悲剧。
坐进离开孔家的房车,郑筠将手举到眼前,纤纤玉指比套在上面雅致的钻戒还要漂亮,一看就是养尊处优。她左看右看,就像在观摩一个艺术品,然后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说:“小颜,以后别跟孔不离走太近。”
莫颜愣了愣,对这句话本能地产生了排斥,“为什么?”
郑筠不看莫颜,抚摸着手指,语气透着寒冷说:“不为什么,跟孔不离保持距离就是了。”
莫颜非常讨厌郑筠这副故作矜持和高贵的贵妇人模样,懒得再看她,将目光瞥向车窗外。一排排的路灯像是回忆倒带似的不断后退。此刻,孔不离的笑,孔不离的吻,孔不离的沉默,孔不离的孤独,孔不离的一切,一点点无比清晰地在莫颜眼前展开,他不由惊异,自己竟然在不经意间存贮了这么多关于孔不离的记忆。
皱起眉头,莫颜也冷冰冰地回话:“我答应了九姨要好好照顾不离。”
明明是自己生的儿子,从小却只和那个下贱的女人亲热,郑筠终于不再看手指,再难保持大家风范地耸起秀眉,“什么九姨,她还没资格让你这么称呼。不过是一个死了的卑贱女人,以后不许你再提起她!”
“妈!”
郑筠了解儿子的脾气,知道自己再这么硬邦邦地说下去,只会起反作用,于是难得地露出慈母的样子,想摸摸莫颜的脸蛋,结果却被他毫不犹豫的躲开。郑筠瞳孔一缩,明明是自己的儿子,却只有那个女人可以这样抚摸他的脸蛋!心里是真的动了怒,面上却越发慈眉善目,握住莫言的手,郑筠语重心长地说:“小颜啊,你听妈一句话,离孔不离远点。”
莫英听着他们母子的对话,也一直没有表示反对。
他们不是孔家的世交吗?一瞬间,莫颜感觉自己从来也没认识过父母似的。
下车后,莫颜一言不发地回了房,连晚饭也没下来吃。
莫英看看莫颜房间的方向,放下了筷子,“那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而且
小颜对不离也一直是那种不好的态度,你这样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郑筠小口地吃着饭菜,直到完全咽下去才带着淡笑说:“你们男人懂什么,正是一起长大才麻烦,而且小颜不好的态度才是问题。”
“有什么问题?”
“你看小颜还对过谁用那种别扭的态度?”
莫英仔细地想了想,还真没有。莫颜从小就温文有礼,对谁都是温和谦让,只有对孔不离,他才会完全颠覆形象地生气、发火甚至咆哮……这么看来,还真的有那么点意思。
“因为太过喜爱,反而不知道用哪种态度才好,我们的儿子还是个小孩子啊……”
也许是因为得奖的对象是那个在众人心目中不可一世的纨绔子弟孔不离,所以当新闻传播学院将热烈庆祝的巨大横幅和海报挂起来后,学校几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知道了,目中无人的女霸王孔不离拿了全国大学生最有分量的影展的一等奖。
转着篮球路过新闻传播学院的时候,龙千秋被横幅上吹落的绳子抽了个正着。忙着挂新横幅的同学见龙千秋捂着脸不说话,赶紧一边道歉一边跑上来查问伤势。龙千秋揉揉眼睛,白皙细腻的左脸上被抽出了一条长长的印记,通红通红的,像被抹上了极具喜剧效果的绚丽胭脂,配上他原本就很艳红的嘴唇,不仅不让人觉得搞笑,反倒呈现另一种令人惊艳的视觉效果。过来道歉的男同学看着他比校花还要美艳细嫩的小脸,不自觉地就红了脸。
龙千秋却好像没注意到男同学一样,斜着眼睛瞟了瞟红艳得像鲜血一样的横幅,“孔不离”三个大字让他灼痛的脸上更加刺痛。眯了眯眼睛,龙千秋拍了两下脸,绕开说话都开始结巴的男同学,冷哼两声,“果然和她沾上关系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莫颜下楼的时候,终于没有看到郑筠堵他的身影。自从那天她和莫英让他跟孔不离保持距离后,郑筠就开始频频限制他接触孔不离。本来他今天想送孔不离去机场,但却被郑筠察觉,警告他不准外出。他实在想不明白,身为孔家世交的莫家夫妇,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他和孔不离保持距离。
刚走到楼梯拐角,就看到莫家夫妇坐在楼下的客厅里,对面坐着一个让莫颜很眼熟的人。莫颜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搞什么啊!为了不让他送机这种小事,他们就一直堵在家里吗?
“莫总,这是你要的东西。”
“我就知道这件事交给靠孔泰然最近的你,一定没什么问题。”
孔叔叔?
莫颜皱了皱眉,慢慢探出头又看向客厅。坐在莫家夫妇面前的男人神情挣扎,有丝痛苦又有丝释然地笑了笑,“莫总,那我拜托你的事……”
“你放心,绝对没问题!”郑筠翘着兰花指轻抿了口咖啡,笑容得体又高贵。
“那就好,我先走了。”男人如坐针毡,似乎再多停留一秒就多一分煎熬一样。
莫英也不多挽留,说了句“合作愉快”便伸出手想跟男人握手,男人却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僵直了身体,根本没有伸手的意思。莫英也不在意,甩甩手说:“那我们就不送你了。”
男人抓起一边的西装,步履不稳地离开,几乎是一路逃出去的。
莫英翻开男人给他的文件,嘴边溢出得意得几近疯狂的笑容,“这下T市终于是莫氏的天下了!”
“T市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除掉了他,以后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跟莫氏抗衡了。”郑筠放下咖啡,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转头便看见靠在二楼栏杆上莫颜。
愣了一下,郑筠很快掩饰住眼中的惊慌,语气保持着一贯的矜持和高贵,说:“跟你说了,今天不准出门。”
“刚才那人是谁?”莫颜越看越觉得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
莫英没郑筠那么顾忌,他觉得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某一方面也是为了莫颜,毕竟,他现在得到的东西,将来都会属于这个唯一的儿子。于是,他没什么负担地笑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尽管身体很虚弱,在孔不离去北京的这天,孔泰然还是坚持送孔不离到机场,并在半路捎上了导师全贤仁。
自从上车,全贤仁便扭扭捏捏像个小媳妇一样,垂着头时不时地朝一边飞个小眼神,回答孔泰然问话的声音都在紧张得微微颤抖,弄得孔不离一阵反胃。
登机前,孔不离仰头看了看天空,灰蒙蒙的,像在隐忍什么,一不小心就会爆发出来似的,让人有种莫名的紧张感。
全贤仁对指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不怕死地拉过一边的孔不离小声说:“不离啊,你爸爸好帅啊!”
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孔不离的胳膊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全贤仁两眼变成了心形,“你爸爸接受同性……啊!!!!!!”
孔不离伸脚狠狠地在全贤仁的鞋面上碾了又碾,想想不解气,又跺了两下。
实在是不想听全贤仁没完没了的唠叨,孔不离一坐下便开始闭目养神,结果还真的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孔不离梦到了米九。
自从米九去世后,孔不离就没有梦见过她。说什么日之所想夜之所梦,孔不离想破了头,米九也从未在她梦中出现过。似乎是为了让孔不离甩掉悲伤大步向前走一样,米九去世后便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丝延续清晰记忆的机会也不留给她。可这次,米九毫无预兆地就在梦中出现了,那音容笑貌清晰得太逼真,孔不离简直要以为她现在所处机舱才是不真实的梦境了。
米九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孔不离,眼神忧伤而担心。孔不离一句话也说不出,与生俱来的坚强让她慢慢缓缓地握紧了拳头,冷漠却一点一点瓦解,露出一脸的寂寞和孤独。米九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眼里的悲伤却像漫天雪雾一样,渐渐弥漫了孔不离的整个视野。
孔不离猛然从梦中惊醒,她眨眨眼睛,揉揉头发,脑海里米九那双哀伤的眼睛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好不容易梦见了妈妈,结果她什么话也没说,却露出那种不明所以的眼神……孔不离的右眼突然跳了起来。
本来他们在颁奖典礼当天赶到现场就可以了,但全贤仁一定要孔不离提前一天到,说是要结交一些志同道合的人才。孔不离理也不理地直接走开。全贤仁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情绪完全不需要转折,直接从笑脸转到悲伤飙泪。他一把揪住孔不离的袖子,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孔不离望天,很沧桑地叹了口气,果然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到达北京的第一天,孔不离连酒店的门都没出,看看电视玩玩电脑随便点点餐让waiter送到房间,睡觉前她还给孔泰然打了个电话,却是关机。想了想,她又打给家里的座机,响了几声后是管家的接电话,他说孔泰然白天出门后就没回来了。孔不离惊了半秒,问管家孔泰然的身体好了没有。管家支吾了半天才说好得差不多了。挂了电话,孔不离盯着手机看了半天,右眼又开始无节制地跳了起来。
颁奖当天全贤仁打扮得像只花蝴蝶,搔首弄姿地挡住了不少给孔不离的镜头。给孔不离颁奖的导演是影坛新秀,也曾经在大学生电影展上拿过一等奖。接过奖杯的那刻,孔不离右眼跳得几乎要流出眼泪。全贤仁很迷信地说了句“左眼福右眼祸”,被孔不离一个眼神削得连立起的头发都短了一截。
不顾全贤仁想带自己与影坛人物结交的提议,孔不离在颁奖典礼一结束就坐上了回家的班机。
右眼祸。
右眼祸……
右眼祸!
孔泰然从昨天开始就没接过她的电话,孔不离使劲地揉了两下右眼,种种不安涌上心头。
“我要的是方案!方案!不是要你们给我提更多的问题!咳咳咳……”
孔不离下飞机后直接去了孔氏集团,刚走进办公室一个文件夹就飞到了她脚下。将文件扔得满地都是的孔泰然嘴唇苍白,脸上却奇异地潮红,暴怒下止不住地咳嗽。抬头看到拿着水晶奖座的孔不离,孔泰然立即缓和了脸色,努力压下咳嗽,挥挥手让站再那里连大气也不敢出的高管们出去。
“爸爸,出什么事了?”从未看过孔泰然如此愤怒的样子,孔不离的右眼又开始跳,生疼。
揉揉额,孔泰然知道这个样子也瞒不住孔不离,边轻咳边断断续续地说:“孔氏跟最重要的几个合作企业的机密方案不知被谁泄露了,对手开出了更好的条件,让这几个企业临时都撤销了与孔氏的合作,资金也开始运转困难……”
“虽然很棘手,但还不至于破产。”
竟然连“破产”都说出来了,虽然是完全开玩笑的语气,孔不离还是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不太懂商场上的弯弯绕绕,出不了什么主意,安慰人也是弱项,一时之间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平静地陪伴着孔泰然。
无人诉说,所有压力都一个人背负,再加上身体的不适,孔泰然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有点瓦解。看着孔不离抿着嘴站在一边不说话,孔泰然轻叹一声,似乎说多了呢。
“不离,没事的,爸爸能解决的。”
“嗯,我相信。”我相信那个为了妈妈和我拼上一切的爸爸。
父女俩心有灵犀,相视一笑,好像刚刚所说的大问题都是不值一提的小case似的。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说解决了这一堆问题就去机场呢。”孔泰然指了指桌上摊得有些凌乱的文件。
孔不离抹了一下还在跳的右眼,笑容从心底泛出来,“我只是很讨厌跟全贤仁待一起。”
凄凄惨惨地被孔不离甩在半路上的全贤仁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在风中抖动的花衬衫,看上去特别像被斩断的翅膀。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不知道是不是有心人在故意散播,孔氏机密文件泄露,内部面临危机的消息不胫而走,当地财经报纸的头条都开始进行莫名的猜测。
学校里自然也少不了一群幸灾乐祸地作壁上观的人。孔不离悠然地摇着小扇,对别人的嘲笑视而不见,冷静闲适的态度,让那些蠢蠢欲动想打击她的人又不禁畏惧了三分。难道孔氏的危机是对手的恶意中伤?要是孔氏根本就没什么问题,贸贸然与孔不离为敌,那无异于自寻死路!于是,众人仍是暗地里咬牙切齿,表面上却不敢对孔不离有一点不恭。
孔不离远远地就看到莫颜和文欣悦站在一起低笑着说什么。文欣悦有点羞怯地接过莫颜手上的书和CD,而莫颜则点着其中一张CD,很温和地看着文欣悦,貌似是在给她介绍些什么。孔不离停住脚步,抬头,天空越发湛蓝如洗。她用小扇挡了挡明媚得几乎嚣张的阳光,内心的嘈杂渐渐平静下来。
一朵薄云很突兀地出现在视线中,孔不离低头瞄了两眼手中的专业书,最终转身离开了这块阳光喧嚣的地方。不知道翘了全贤仁的课,他会不会又啰嗦死。
横幅的绳子没绑紧,风多吹了几下便散开了,大红的条幅像一块缎带一样,轻舞飞扬地被鼓向半空,却挣扎出猎猎作响的凛冽啸叫。文欣悦吓得往莫颜身前一跳,发现距离太近,又偷偷红起了脸。莫颜浑然未觉地看向飞扬的横幅。它在风中恣意飘动,风势渐小时一点一点垂下来,露出遮挡住的世界。抖动的“孔不离”三个字正好衬上某人安静离去的背影,显得那样坚强倔强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