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回 无法无天

第32回 无法无天

说句公道话,赵德辉实际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富家子弟,他的脾气不过是有些小心眼儿,可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让赵家爷们儿丢面子、跌份儿,让他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细细想来,赵家第一次丢面子,是在“大刀张老爷”张源还活着的时候,那时,王义顺初回乡里,大闹赵张氏老妇人的生日堂会,还从老太太自己的嫁妆私房钱里,套走了十亩良田。

第二次丢面子,是在这“王氏文武学堂”。明明已经归了赵家的房子,如今不但原物奉还,还成了他韩家岳父的产业。在这学堂里,姓韩的后生习文,姓王的外公授武,姓赵的本家挨先生戒尺的打。

第三次丢面子,是在这“大刀张老爷”张源下葬之后,他王义顺话里话外、指桑骂槐的说赵家三兄弟不干人事,早晚天打五雷轰。连小孩儿韩金镛都知道这王义顺身负绝艺,要王义顺揍赵家三兄弟。赵家三兄弟能忍,三兄弟的孩子赵德辉也忍不了。

对了,还得再加上今天。

文武学堂里的其他孩子习武,村里的其他后生习武,都是跟着王义顺,由王义顺传授。可是这王义顺,一不摆枝,不把这些徒弟写入自己的门户,二不以真才实学教授,每天都让大伙儿围着村门口跑步,在学堂院子里抻筋,真正能够赢人、打人的招数,一招半式也没传。

反倒是这小小的韩金镛,乳臭未干,今天却成了这王义顺门里的“大师兄”。要光是如此,还无所谓,关键是这小小的韩金镛,人小辈分大,他是“大刀张老爷”张源的记名徒弟,算起来,比赵德辉还要大一辈儿,赵德辉要喊他“师叔”,算起来,韩金镛竟然跟赵德辉的亲生父亲赵俊彦,和自己的表述赵俊海、赵俊鹏是一代人。

多次不满的情绪在心中郁结,赵德辉再也没法子控制自己的情绪,无法冷静客观的左右自己的思维。

可是,他又没法子把这些不满释放在小小的韩金镛身上,毕竟,打了小的出来老的,韩金镛身后就是在这十里八村能耐最俊、本事最大、武功最精纯的王义顺。

所以,一切的不满情绪,全朝着教书的钟先生来了。

话说举行完拜师礼,文科的课程就要正式开始。按照王义顺的习惯,他每天只有下午傍晚时分,才来文武学堂,给孩子们和练武的青年们教授些许拳脚。所以,拜师礼一结束,王义顺就要回家喝茶。

以赵德辉为首的这帮孩子,没有了牵制,没有了顾忌,肆无忌惮、放心大胆的开始胡闹起来。

学生们背着书包,陆续走进教室。

这教室原本是韩金镛的父亲韩长恩盖的正房。

这教室,大门、窗朝南开,走进大门,左右手两个方向,也就是西东两个方向,都用上好的木料打制成隔断隔开。西面的屋子门朝南开,是年龄稍小的孩子们念书的教室,也就是韩金镛、赵德辉和赵德辉的表兄弟念书的教室。

这一天韩金镛刚刚完成拜师礼,还沉浸在喜悦和兴奋中,腿懒了些,没有来得及走进教室。赵德辉等一帮坏小子,却已经把朝东开的二道门半虚半掩,在门框上架了满满一大盆拌了墨汁的凉水,然后便纷纷作势,到门口向韩金镛道喜。

却说钟先生因为多年的老风湿,腿脚不好,他拄着拐杖,怀里抱着一厚摞书,颤悠悠的想走进教室,便在这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将将推开房门的时候,这盆凉水从天而降,把先生浇了个透心凉。

“啊……”钟先生受此偷袭,失声大叫。

钟芸不知何故,以为是自己的祖父、教书的钟先生摔倒,赶忙跑上前搀扶,却发现自己的祖父,浑身上下淌着黑水,正站在原地,气的浑身发抖。

“这……这……这是谁干的?”钟芸见祖父受此大辱,心里不忿,她高声的喊叫着,可是,双眼却径直瞪着赵德辉和他那几个表兄弟。

赵德辉倒是不理会,他妆模作样的跟韩金镛打着哈哈,顺便朝韩金镛的胸口轻轻捶了两下,表现出小孩儿才有的打斗嬉闹。

“孩子!”钟先生浑身发抖,即便是在初夏的光景,可是被这凉水一浇,钟先生仍然感到浑身发冷。他颤抖着身子,佝偻着腰板,拄着拐,看了一眼怀里的书。发现书已经被黑色的凉水浸透,钟先生索性把书扔在一旁。

“无凭无据,咱说不出什么……”钟先生摇摇头,轻轻打了个唉声,“唉……寄人篱下,怎能不低头,算了,你陪爷爷回家换衣服吧!”

钟先生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钟芸的肩膀,向门外走去。

路过韩金镛身边的时候,钟芸回头默默看了一眼。

眼中满是泪水。

韩金镛这才发现了钟先生的窘态。

“这是你干的?”韩金镛向赵德辉问道。

“唉,怎么就是我干的?这半天我可一直在你身边站着,一直跟你玩儿呢,我说小金镛,你可不能冤枉好人!”赵德辉明知没有对证,他死活不承认。

“嗨!”韩金镛摇摇头,以为这不过是赵德辉无伤大雅的恶作剧,“钟先生年岁这么大了,哪禁得住你这样的玩笑,你这可有点玩儿过头了!”

“我说小金镛,咱把话说明了,这真不是我干的!”赵德辉死活不承认,“第一,我一直站在你身边,没有时间;第二,我敬仰这教书的钟先生,没有动机;第三,这你要说我干的,总得有个真凭实据,你说是我干的,我们还说是你干的呢!”

赵德辉这话一说完,马上给几个表兄弟递了个眼神。几个小孩儿心领神会。

“对!对!这明明是韩金镛干的!”

“你这小金镛,刚刚拜师学武,就不知深浅,哪能跟先生开如此的玩笑?”

“韩金镛你这样就不对了,先生平日里对你不薄,你怎能恩将仇报?”

……

各种各样的装腔作势的埋怨,没有缘由的都指向了韩金镛。弄得其他看热闹的孩子,真以为这恶作剧是由韩金镛一手导演的。

“得了!得了!得了!”韩金镛朝赵家这几个表兄弟摆摆手,“你们啊,也甭闹,咱都好好念书,好好练拳,别这样对这钟先生,钟先生上了几岁年纪,身体不好,行动不便,甭管是谁干的,这样不仅伤他老人家的身体,更伤老人家的心!”

韩金镛说完这番话,没有再理会赵家表兄弟们的胡闹,他从门口的厢房里,捡起扫帚、墩布、畚箕、抹布,到屋里二道门的门口处,开始清理起那些黑色的汤水。

“得啦!没有热闹啦!咱都进屋等着钟先生给上课吧?”赵德辉见没有了戏唱,知道再胡闹下去也没有了意思,招呼着大伙儿都进屋坐。

小哥儿几个相互递了个眼神,沾了这样的小便宜,他们几个心里既紧张又兴奋,有一种说不出的小庆幸。

说起来,赵家这些小孩儿们的表现,恰恰反映了所谓的中国传统的等级划分机制,“士——农——工——商”,曾经,赵德辉的父亲是个经商的“商人”,处在社会的最底层,但是其后,他穷其所能卷了个官,成为了“士”,于是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但自己的孩子凭空就有了优越感,而且连他的三亲六故,也一下子有了靠山,在乡里成了有背景、有身份的人。

这样的人,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背景、这样的身份,做一些小恶,往往得不到惩罚,而小恶才会慢慢的积攒,成为大恶。

这是后话。

让我们把目光收回到这所热闹息壤的“王氏文武学堂”。此时此刻,钟先生换好了衣服,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开始给大家教书上课。

当然了,既然钟先生不再追究刚刚的恶作剧,那这帮小孩儿们也就落个幸灾乐祸,谁也不会再去询问钟先生被冰冷的墨水浇过后,有没有着凉感冒之类的。

按照之前王义顺和钟先生的约定,这两天,钟先生正在准备搬家到这文武学堂来住。王义顺也已经辞掉了每天做饭的伙夫、杂工。做饭的事情,交给了钟芸,其他杂乱的活计,则按照值日,由学生们自主完成。

再有几日,钟先生就要带着钟芸,真真正正把文武学堂当成自己的家了。

中午吃完饭后,学生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有的踢毽子,有的坐在太阳地里冲盹儿,有的比比划划打打闹闹。韩金镛,却开始跟随着钟先生,开始打扫起之前搁放杂物的厢房。

“先生,上午那阵子,那盆水不是我放的!”小金镛怕钟先生多想,误解了自己,一边干活儿一边说道。

“当然不是你!孩子,这事儿眼睁就不是你能行的出的!”钟先生说道。

“是赵家那几个歪毛儿淘气干的!”小金镛说,“我倒不怕给他们打小报告,但这事儿干的真不地道!”

“我去找他们算账!”听了韩金镛的话,钟芸耐不住性子,扔下扫帚就要去找赵德辉。

“孩子,闺女!”钟先生叫住了钟芸,“别去,回来!”

“我得去问问他们!”钟芸气不打一处来,“我一猜就是他们干的!”

“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钟先生说道,“再说,你逮到他们了么?你怎么知道是他们干的?你有什么证据?你这样冲动的出去,让他们一问,你这不是自讨欺辱么?”

“那行,以后您找机会再教训他们!”钟芸愤恨的说。

钟先生却微笑的摇摇头。他低头看了一眼正在扫地的韩金镛,问道:“孩子,这事儿要是你,你会怎么办啊?”

“我?”韩金镛压根也没想到,这样的事儿会出现在他自己的身上。

“先生……我……我没想过这样的问题。”韩金镛有些龃龉,他吞吞吐吐的说道。

“告诉你,孩子,人们做善事,全都是为了‘善有善报’;但他们作恶的时候,只有当真的出现了‘恶事’的后果之后,他们才会自责,担忧、恐惧会有‘恶有恶报’。”钟先生说道,“他们生活在担忧、恐惧中,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如丧家之犬。你觉得,还有比这更好的惩罚么?”

“先生,您说的是!”韩金镛点点头。

“孩子你记住,别人冒犯你的时候,宽容是最大的美德!但如果冒犯的不是你,而是事关国体、国格,那边没有任何宽容的余地。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要必争,毫不犹豫!”钟先生说道,“昔日,汉朝名将陈汤递给汉帝的上疏中曾经说道,‘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样的人物,才是真英雄。”

“先生,我记下了,不要计较个人的小得、小失,但当国家有难时,要舍生取义!”韩金镛突然驻足,他双目放光,说道,“我记得我读您的藏书,汉朝骠骑将军霍去病也说过类似的话,叫‘匈奴未破,何以家为!’”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钟先生在这幽暗难见阳光的厢房中,放声大笑,这笑声穿破了纸糊的窗棂,发散到文武学堂的院落中。

一些孩子听到了这样的笑声,也随声附和笑起来。

阳光和煦,照在垫着黄土的把式场子里。

“嗬!”钟先生这笑声,也传到了赵德辉的耳朵里,他听了这笑声,反而又有些愤恨,“这老儿,看来整治你,还是整治的轻了些,哥儿几个!咱商量商量!”

赵德辉一招手,他的几个表兄弟又凑到身边。

下午的课程无非还是些描红、背书之类的,在绝大多数孩子看来有些枯燥的科目。

但两个时辰一过,文学堂的课程敲钟结束,便到了孩子们更钟情的“武学堂”开课的时候。这天,是韩金镛第一次参与武学堂的训练。

“都去换衣服!换鞋子!”王义顺在学堂的把式场子里,高声的喊着。

孩子们鱼贯而出,身上早已经穿好了合身的裤挂,不带半点崩挂,换上了靸鞋,轻便跟脚。

“行了,村口的小路,一圈跑下来刚好是十六里,你们各自去跑。中途八里左右的位置,我放置了涂黑的木棍,就插在路边。你们取回那些黑木棍,交还给我。我倒要看看,练了这些日子,到底谁能成第一!”王义顺高声喊道,“你们随我练习了这些日子的跑步、抻筋,弯腰、下腿,无非是要打个扎实的基础。我倒要看看,你们谁人的基础已经扎实了!前十名回来的,从今日起可正式跟我练习拳脚。”

孩子们一窝蜂似的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雀跃。

却只有韩金镛站在了原地。

“小金镛,你不是想练拳么?快去跑啊?”看韩金镛站在原地不动弹,钟芸有些着急,她轻声的喊着提醒着。

“孩子,你怎么不去跟他们跑一跑、赛一赛啊?”王义顺也含笑问道。

“外公,不急,让他们先去跑吧!”韩金镛胸有成竹,“我的脚力您是清楚的,我让他们两袋烟的时间!”

说道这里,韩金镛竟然坐在了把式场子的黄土地上,默默等待。

“孩子,习武之人,可杀不可辱。记住,你既然今天进了练武这个门了,以后便不能留力气,每次都要全力以赴!你能,自是你能。这可没有谦让这一说!”王义顺看着有些卖弄能耐的韩金镛,不知是该申斥,还是该褒扬,“孩子,全力以赴的冲吧!把你的能耐,在这把式场子里全用出来!一丁点儿也不要保留!”

“外公,这可是您说的?”韩金镛说道。

“不假,去吧!”

“得嘞!”韩金镛听到王义顺此话,摆弄了自己的衣衫,把一条小辫盘在脖颈之上,他用牙咬住了辫子梢,活动了一下腿脚,“外公,钟姐姐,您稍安,我去去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