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回 幼学苦甜

第30回幼学苦甜

安葬完自己的结拜大哥,王义顺的心情没有好多少,相反,还变的有些坏。

初春时节,正是天津卫和天津城郊最美的季节。杨柳吐绿,草塘沃野,北归的燕子在屋檐下筑巢,喜鹊在枝头叫的欢快。如果泛舟于河中、水塘,随便下一网,便能搜罗到肥美的鱼虾。时令的蔬菜、时鲜,更是透出了水灵劲儿。

然而,王义顺却没有心情欣赏美景,更没有心情品尝美食。

过去在镖局子时,大手大脚花钱惯了,这毛病始终没改。可是,过去毕竟是镖局的资深镖师,日常的应酬多有人偷偷把账结了,他的吃穿用度,也有老管家王福给节制,更何况,还有镖局子每月的饷银和出镖的奖金。如今,自己的进项已经全都没了,可以说是坐吃山空,这些年积攒下的积蓄,已经见了底。

更令他烦心的,还有和自己结拜大哥“大刀张老爷”张源一起建起的那座“王氏文武学堂”。这学堂里的学生不少,可是收费不高。自己传授武艺,姑且可以不收钱,可是这文科老师钟先生的钱,却一分也不能少给。更何况,每日里还要管学生们一顿中午饭,这吃饭的饭钱、烧煤的煤钱,甚至是伙夫的月钱,校园里扫地的杂工的工钱,都一分也不能少给。

王义顺见自己囊中羞涩,又没有外财能够资助,终究还是没法子承受了。

这一日,他在文武学堂的院内教武,看着小孩儿们挥拳,看出了神。

“停!停!停!”这些日子,钟先生已经看出了王义顺有心事,一直以来难以启齿询问,今天终于忍不了了,他连声喊停,把练得满头是汗的小孩儿们哄散,这才凑上前来,问道,“王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王义顺这才恍惚间缓过神来。

“哦!哦!嗨!”王义顺有些诧异的点了点头,向钟先生施了个礼,“我道是谁,原来是钟先生!唉?这些孩子怎么不练了?”

“王先生!王先生!”钟先生抓住王义顺扬起的胳膊,说道,“这些孩子现在练不练,暂时不着急。是我把他们暂且轰走的。”

“啊,钟先生,却不知您这又是何意呢?”王义顺问道,“您找老夫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

“这问题应该我问您吧!”钟先生含笑,摇了摇头,“王先生,您只道您有心事,别人瞧不穿么?至少,我全都瞧出来啦!您最近经常恍惚走神,到底是怎么了啊?”

“嗨……”王义顺不提起此事脸不红,一提起此事,心里无限的唏嘘感慨,他面色发红,心里似乎有道不尽的委屈,“钟先生,不瞒您说,我褶子啦……”

“什么?褶子啦?”钟先生听不懂王义顺这路江湖话,透露出不解的神情。

“呃,这个,也不是……”王义顺这才发觉不妥,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半句整话也没法子说出。

“王先生!王大侠!王英雄!王达官!”钟先生一口气,接连喊着王义顺的各种尊称,想把王义顺从这种恍惚的情绪里带出来,他说,“我虽然不是江湖人,不懂你们江湖令,可是,我识文断字,教书也能算账。有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哎呀,钟先生,您老德高望重,是个饱学鸿儒,您能问的,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考虑妥帖的,您要问什么,但讲无妨。”

“我说啦,我会算账。我估摸着,您这些年在关外走镖,走了三十来年,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赚的是个辛苦钱、赚的是个玩儿命钱,按理说得有个两千多两纹银的积蓄。”钟先生说道,“可是考虑到您自回乡之后这些年,大方花钱这架势,就光说您替女婿还账、从赵家爷们儿那里买地,再到发送这‘大刀张老爷’张源,您这钱就花海了去了。更何况,平日里您往咱这文武学堂里投资,银子花的跟流水似的……王先生,我这么问您可别挂脸不高兴啊!我是想问,您是不是,手里没钱了啊……”

“啊?……这个……”听了钟先生的话,王义顺的脸格外的发烫,他说,“实不相瞒,钟先生所问,实在是老夫我心中不爽的原因,您看得准,看的毒,唉……我手里,真是没什么钱了……”

“嗯,我估摸着,我这猜的就差不多,八九不离十!”钟先生点点头,继续的问道,“那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啊?”

“这个……”王义顺来了个一问三不知,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事实上,自从结拜大哥去世之后,他还没得空、没顾得上想一想自己未来该如何。

“我给您仨建议!”钟先生说,“第一,量入为出,控制开销,这文武学堂,没必要花的钱,可以节制些。”

“却不知您说得,要节制哪些啊?”王义顺问。

“伙夫的钱可以不给了,我让钟芸每天上完早课、午课,给大人孩子们做饭吃,给学生们安排值日,给我那孙女钟芸帮忙搭下手;另外,杂工的钱也不用给了,也是给孩子们安排值日,每日两人,打扫屋内屋外和练武场的卫生。”钟先生说道,“最重要的,我的工钱不用给了!这个月开始,只要我教书能教的动,我义务给大家伙儿上课,镚子儿不收!”

“哎呀钟先生,这怎么行!”王义顺连连摇头不允。

“嗨,王先生,您且听我把话说完!”钟先生说道,“我这一辈子,考取了功名,但没有走仕途的命,唯有一子,却没有给我们老钟家续上香烟,到老来孤苦伶仃,落下个风湿的毛病,腿脚不利落,和这孙女钟芸一起流落于世,过的却是苦日子。我我想,如果王先生您,能允许我们祖孙俩住在学堂旁边的这间库房里,每天管我们吃喝,我这些年多少还有仨瓜俩枣的积蓄,支撑到钟芸她出嫁,自是没有问题的。”

“哎呀,钟先生,这库房阴冷潮湿,总不比正房堂屋的亮堂暖和!”王义顺说道。

“您那是没看我现在住的那柴房,四面漏风,八面透光,早就堪堪倒塌,没法子住人啦!”钟先生言说,“我把我的工钱,折算成租您房子的钱,这样总行了吧?”

“此事我们从长计议,却不知您刚刚言道,一共仨建议,除此之外,另外俩却又是什么呢?”王义顺问道。

“这其二,是您即便再苦在穷再难,千万别去赵家爷们儿那里支钱渡难关,他们的心黑着呢,早晚一绕、两绕,再把这宅子绕回到他们手中,到时候,不但这文武学堂要关门大吉,怕是您和张源张老爷这一番投资办学的心血,也要付诸东流。”

“嗯嗯嗯,这是自然,这您老和我是想到一起去啦!”王义顺点点头。

“这第三个建议,才是最终要的一点!”钟先生抓着王义顺的小臂,他俩席地坐在门口的条石上,说道,“第三个建议,是您要抓紧时间,给韩金镛这小孩儿开蒙授武!”

“怎么?小金镛不会武,其他会武的学员们,欺负他么?”王义顺听闻这话,眉毛皱成一团,他问道。

“这自是没有的事情,不过,让这孩子越早接触国术越好!”钟先生从怀里掏出烟袋锅,自顾自蓄满点燃,吧嗒吧嗒抽了两口,这才说道,“实不相瞒,这孩子天赋异禀,老夫这才教了他三年,实在是教无可教。”

“怎么,这孩子淘气惹您老生气了?”王义顺心里存疑,又问道。

“没有!自是没有!”钟先生摇摇头,又点点头,“这孩子太能耐了,不到三年时间,他不但识文认字,而且读遍了我这些年的藏书,经史子集两百多册,孩子竟然全通读了。不仅读,他还问我问题,让我都无从回答。”

“这孩子问什么了?”王义顺问道。

“他问我,这大清算是盛世,但定鼎中原不过两百多年,却又呈现衰败。历史上的衰败,无非是农民起义,外族入侵,现在的衰败,却要直接和外夷对话。天津卫开埠已久,大清接下来要走向何方!”钟先生说道,“韩金镛这孩子小小年纪,问出了事关国运的大事,证明这孩子的志向远不在青凝侯这一个小村庄,更不在天津卫这座城,而是志在天下啊!”

“那这又与给他授武有何关联啊?”王义顺问道,“实不相瞒,钟先生,我这几日思索,已经有了替兄传艺的念头,我只是没想到,催促我给他传艺的人,竟然是您这个饱读的读书人!”

“这是自然的,我虽然饱读,却不迂腐!”钟先生笑了,“您应该依稀记得,咱文武学堂开班的时候,就曾经讲过这话。武夫打天下,文人点江山。可现在这世道,再多的文人,也难拯救衰败的大清。让孩子学武,往大里说,能打天下。古语有云‘学会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帝王不要,售与实家;实家不要,仍在地下。’身上有了武艺,往大里说能定国,往小里说,是门技艺,保证孩子将来饿不着啊!”

“您说的,却有几分道理!”王义顺听钟先生说到此处,点了点头。

“咱青凝侯村的庙小,容不下多少大佛。这孩子早晚要游历天下。他志在千里,但现在足下无根。您越早将绝艺传授给他,他便越早攀上高峰。”钟先生又抽了几口烟袋锅,把烟灰在石阶上磕去,“俗话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咱现在老一辈能做的,就是帮他们,扶着小一辈登山高峰。让他们不要再走我们走过的老路啊!”

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一文一武两位老人在谈心的时候,却不知隔墙有耳,门口驻足站有两人。

早一些站在门口偷听的,是钟芸。后来抱着一摞书前来的,是韩金镛。

却说,韩金镛抱着的这摞书,是从钟先生这里借的,不出十日已经通读。他此刻本意是来还书,却被钟芸一把从身后拉住。

韩金镛正要多问,钟芸却伸出一个指头,在唇间打了个嘘声。

“轻一些,我爷爷正在和你外公说事儿,莫惊到他们!”钟芸说道。

此年间的韩金镛,身材已经长高了一些,可距离钟芸,仍然相差半年左右。

韩金镛被钟芸拉入怀中,两人竖耳倾听,却且听到了院内的这番对话。

这是韩金镛除了母亲和两位姐姐外,亲近的第一个女人。

钟芸年龄稍长,但刚过豆蔻年华,少女身上才有的幽兰之气,片刻间萦绕在韩金镛的周身。

院子里外公和钟先生在说些什么,韩金镛暂且听不清了。他抱着书,微抬头,只感到钟芸把自己微微揽在怀中,只模糊的看到钟芸长而上挑的睫毛、小巧的鼻梁、朱红色线条明晰的小嘴,片刻间让自己浑身一个激灵。

韩金镛自觉不自觉的想要挣脱钟芸的怀抱,钟芸却把自己越抱越紧。

“芸姐!”韩金镛轻轻喊道。

“别喊!”钟芸本意是不让韩金镛发生的,但她甫一低头,看到面前这孩子满脸涨红,下巴、唇边已经黑黢黢长出了柔软的胡须,这才发觉,不能再把韩金镛当小孩儿一样了。

但钟芸这一声,却惊动了院子里的王老侠。

“谁在外面,进来!”王义顺高声喊道。

无奈何,钟芸这才拽着韩金镛的衣角,带着他走进屋。

“孩子,又看完啦?”钟先生看韩金镛抱着厚厚一摞书,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这些书你是什么时候看的?”

“上课时看,下课时看,吃饭前看,睡觉前看,砍柴路上看,放牛骑在牛背上看!”韩金镛滔滔不绝,“钟先生,您这些书不禁看啊,只消得七日有余,我便看完了!”

“哈哈哈……”钟先生大笑不已,“怎么样,王老侠,我没说错吧,这孩子的脑力,远在我之上。现在到时候了,除了学文,该让他习武啦!”

钟先生说道这里,欠身站起,他问道:“我且问你,你倒愿不愿意在你外公膝下学艺啊?你怕不怕苦啊?”

韩金镛听了这问话,自是不敢怠慢。他迈步,规规矩矩的走进屋,把书放在课桌上,这才走回到院子里,跪倒在自己的外公和先生面前,答道:“外公在上,先生在上,我不怕苦,我只怕我父母、我外公、我两位姐姐受苦!”

“孩子,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王义顺听了韩金镛的话,略有些不解,他问道。

“外公,俗话说‘穷文富武’,这练武之人,消耗的体力多,自然吃的便也多,平日里勤学苦练,自然费鞋、费衣服,更何况,打造器械,也还更是一笔开销。咱家条件不比当年,外公您这两年没什么进项,算来算去钱也花的差不多了。实在是,我不敢张口言‘习武’二字啊!”韩金镛说道。

“好孩子!好孩子!咱家的条件远不至于此。更何况,富有富的练法,穷有穷的练法,只要是你愿意学,其他的事情自然容不得你担心!”王义顺听自己的外孙话说至此,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怜惜之情,他多少有些自责,自责自己光顾交朋友,光顾外人的口舌,反而忽略了自己的家人,“家资万贯终有止,文物一身孑然轻,孩子,你只有练好了能耐,才能让咱这一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这又是与不是呢!”

“外公您训教的是,照您的说法,我愿意习武,我打早先就想习武啦!”韩金镛不住叩头说道。

“咳咳……”韩金镛身后,钟芸轻轻的咳嗽了几声。

韩金镛跪倒在地,微微回头观瞧,只见这少女钟芸,自有几分焦急羞赧,他朝韩金镛使了个眼色,又挑了挑眼眉。

韩金镛心中,豁然明了。

“对了,外公,钟先生,我习武是必须的,我还有个请求!”韩金镛说道。

“有什么事,你且言讲出来吧!”钟先生和王义顺,都观察到了膝下这一对少男少女的表情变化,韩金镛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他们也都大概了然于胸。

“我习武之心迫切,但也希望外公、钟先生能摒弃门户之见,抛弃男女之别,把钟芸收归门下,我们一同练武强身!”韩金镛说道。

“哼!”原本脸上微带笑容的王义顺,突然间板起脸来,他站起身,拂袖,脸上显出愤慨的神情,作势要走出文物学堂,“男女有别,这岂是你这孩子一言半句便能了却的!女流之辈,学拳自有诸多不便,更是哪能受得了这份苦,这其中的机缘,又岂是只言片语便能讲清的!教自是教,学自是学,孩子你自己的羽翼尚未丰满!你想要雏鹰展翅恨天高?你还早得很!现阶段,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姥爷!”这是韩金镛第一次看到王义顺生气。

“明日一早,行拜师礼,就这么定了吧!”王义顺说罢,便要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