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风居住的23号街道,回首已不见你

九月的时候,以顾雾霭为名成立的基金启动仪式,在H中的大礼堂举行。

那天,我站在礼堂的门口,成为一名礼仪小姐,在顾尘寰出现的一瞬间就巧笑嫣然:“顾先生,你还记不记得我。”

顾尘寰每年都会捐献一大笔钱给贫困山区的儿童,也建造了三百多所希望小学,而这次,更是建立了他最心爱的儿子的同名基金会,他曾经帮助的人太多了,我当然不敢奢望他能回答到我的心坎上,于是轻微地张了张嘴,对他悄声地说:“苏……”没想到他连忙就做了恍然大悟状:“苏紫苏同学,我还记得你。”

没想到那么日理万机的一个人,竟还记得我的全名,我连忙诚惶诚恐地道谢:“谢谢您的助学金,让我可以无后顾之忧地认真学习。”

顾尘寰依旧温和地笑着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其实努力学习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接着他想了想又说,“等会仪式完毕后还有个宴会,苏同学也一起来参加吧。”

“这是我的荣幸。”我连忙谦虚有礼地回。

在主持人在台上主持的时候,我端着茶杯给他倒水,没想到却不小心地把水洒在了他的外套上,我立即惊慌失措地拿纸巾给他擦,但温和的顾尘寰一直摆手说“不用介意,衣服深,打湿了也看不到”,可是我还是恐慌地继续道了几次歉,再用了好几张纸巾擦了擦,才敢离开。

我在后台,正目睹着在台上款款而谈的顾尘寰,却突然有人站在了我的旁边,和我一样望着同一个方向,却问:“等会我送你回家?”

“不了。顾先生邀请我去参加宴会。”我巧笑嫣然,“他可是我的大恩人,我不能拒绝。”

陆临暗深深地望着我,他嘴唇动了动,很久,才问了出来:“你,一定要去?”

“一定确定以及肯定。”我握了握裤袋里的一支铝皮管子,心想,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期待那一刻的到来啊。

陆临暗又问:“紫苏,你诚实地回答我,你有没有喜欢过顾雾霭。”

我当时脑海中有什么轰然炸开,只觉得自己有什么秘密被曝光在日光下一样,整个人都无所遁形,我哆嗦着嘴皮严厉地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双手插袋的陆临暗冷淡地抬了抬下巴,“希望你问一问你的心。”

我的心?

我还有什么心。

望着陆临暗离去的背影,有什么在我的喉头滚了有滚,只差一点,就会不受控制地吐露出来,可我最终还是囫囵吞下。

我最终只选择去了洗手间,把冷水拍在我的脸上,我望着镜中苍白的脸,对自己说:“只要能渡过今天就好,只要能渡过,就好。”

五星级酒店的食物浓郁美味,席间大家杯箸交盏长袖善舞,彼此愉悦地运筹帷幄之中,但顾尘寰却突然脸色极为难看,起身说抱歉,要去一趟洗手间。

而我,本来就坐在一个角落,于是在他人相互碰盏言欢的时候,偷偷地尾随了过去。

灯光很瘦,其间偶尔有服务员从走廊中不动声色地穿梭。

顾尘寰站在走廊里,双手在袋里摸着什么。一股清苦的风在我的头发间蹿来蹿去,我迟缓好久,才钝钝地唤:“别来无恙,顾先生。”

他回过头来,灯光映着他突然缩紧的瞳孔,注视着我手上的比唇膏大上一号的铝皮管子,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胸口的位置好象在被什么东西撕裂一般疼痛,然后,我一字一顿地再在他的心头鲜血淋淋地插上几刀,“顾尘寰先生,哦不,顾远山先生,你是在找这个吗。”

顾尘寰的目光已经是万分骇人,可他镇静过后,却又转入深不可测的平静之中,只见他不急不缓皮笑肉不笑地说:“苏同学,何出此言。”

我面无表情地背了一则新闻:“本月二十四日,城环区17号发生一起入户杀人事件。经警方查证,推测应该是逃犯入室抢劫被屋主发现,铤而走险用水果尖刀刺杀两人。现案件已经被公安机关受理,犯人在逃还未被捕。”这已经是十七年前的新闻了,报纸都已经泛黄且变得薄脆,仿佛用力一捏就会粉碎。那么短小的一则新闻,写,不过百来个字,念,不过半分钟的时间,且皆可不带任何感情就了事。可是,它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刻进了我的心里般,我每一个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场噩梦,每一回哭泣,都与它息息相关。

我走近两步,仰起头,目光直直地盯着顾尘寰,生怕错过了他脸上泄漏出来的细微表情,我知道,他肯定无法再加装淡定,再装作与己无关:“顾先生,你绝对想不到吧,那天,因为我和玩伴们玩捉迷藏,而躲进衣橱里,结果睡着,却不想目睹了整个经过。”

果然,顾尘寰脸色大变,震惊地连连倒退两步:“你,你是他们的孩子?”

“是的,顾先生,”我走近两步,“顾先生,那时你作案后本来是要查整个屋子的,可突然之间却落荒而逃,是因为哮喘发作了吧。”

顾尘寰摊开他的手掌,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向我走来,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一般,明显努力抑制住愤怒的声线里还是有浓浓的威胁意味:“给我!”

我看了看拿在手里的哮喘喷雾,又看了看执拗地向我索要的顾尘寰,眼中是哀伤的坚定,缓而清晰吐出的字划破寂静的空气:“不。”

不。

要知道这个说起来容易,可是做起来是多么地艰难啊。

在那些日日夜夜里,我不是没有动摇过,不是没有挣扎过。

在我没有钱继续念书,而因为他的慷慨捐助让我可以继续念下去的时候,在顾雾霭温柔地对我极好极好,甚至用性命来救我的时候,我也是想过要放弃的。

但是,更多的时候,心中的那股恨意,像是一根刺,尖锐地嵌在我的心中。

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就不会失去父母。而我的整个人生都将是完全不同的,我连想都不敢想的模样。

于是,我还是高扬起了手:“顾先生,天不作为,我来作!”接着就要把那只救命的药管子抛出窗外去。

而濒临死亡边缘的顾尘寰,在紧要关头,那股压制在心中多年的歹意就生生地被逼迫了出来。他青筋从左额爆出来,杀机隐现。他如一匹穷途末路的狼般扑过来,狠狠地把我用力甩到墙角,我的背脊硌得生疼。来不及落泪,他就已经用一只手从前面抠住我的脖颈,而另一只手就使劲地掰我握在左手里的药管子。

突然之间,我只觉得眼中一片清明,再放远,目所能及的天空,也不过是一片空白,我的心口骤然一阵发痛,我只觉得我仿佛整个身子都要随着目光魂飞魄散了。

正当我以为我死定了的时候,却看到陆临暗意外地闯进了我的视线。他与顾尘寰争执推攘起来,甚至用他的领带勒住陆临暗的脖颈,我看见陆临暗的脸庞渐渐出现酱紫色,他仍扭身反抗着,突然,顾先生就不再折腾了。

他慢慢地、不肯置信地望着腹部,就在那里,还有着新鲜的伤口。

他砰然地躺在了地面上,血染红他的背脊,他的瞳孔很空,生命力瞬间被吸透。

我望着傻愣愣地立在原地的陆临暗:“跑啊。”

回过神来的陆临暗迅速扔下啤酒瓶,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像是多年前他离开水岸街前来找我时那样,深深地、目光里包涵了千言万语地、隐忍地看了我一眼,最终,再次选择了离开。

而我,也像那时的离别一样,从此,就没有了他的消息,再也寻觅不到他的踪迹。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可是,或许,还是有不同的地方。

在那些时光里,陆临暗断断续续地打过很多电话给我,很多时刻,很多地方,他说他在湿漉漉的天桥下躲雨,他说他晚上就睡在纸壳里,他说他乞讨让一群男的按住打,他说他走很远才找到一个电话亭,他的声音沙哑,含混着感染伤寒的风。

像是突然有感到沁人的烈风穿透了自己的身体,迅猛地进入了胸腔一般,我忽然觉得我好像也感染上了伤寒,连一呼一吸都包含着痛。我就平白无故地想象着他现在的模样,大抵是形容,只穿了一件短袖,单薄得让他冷得嘴唇发紫。

让我心一阵一阵地痛,仿佛有无形的手掐着我的心脏,生生地滴出血来,是那样痛彻心扉的痛,可是我却无措地不知如何办才是好。

那天,陆临暗打电话过来,说可能这里呆不下去了,可能要跑路。他说他即将爬上船檐,船动了,起风了,刮起旋。以眺望的姿态观看整片海。灯光很瘦,夜黑得凄孤,伸手不见五指,吸进肺的呼吸都带着令人作呕的海腥。

我突然就觉得我丧失了诉说的能力。而陆临暗一瞬间也没有再说什么。

于是只有他平稳漫长的呼吸传过来,细小的声响在我心底如同起伏的潮汐,一遍一遍来来回回,永无止境生生不息。他突然又喊了我一下:“紫苏。”

我下意识地回答:“嗯。”

“我,爱你。”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陆临暗说这三个字,清清楚楚地从听筒中传出来,我仿佛也能看到他在那头的样子,他的周围是热闹喧嚣的街头,他躲在街角给我打电话,于是,身后所有的人与景,霓虹、车灯,还有夜色都被隐没和淡去,唯有他清晰得毫发立现。我突然就觉得好像天地茫茫回复盘古开天地之初,世界都是混沌的一片,而其中,只有我和他是鲜活的,生动的。我又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车辆按喇叭的声音,小孩哭闹的声音,路人交谈的声音,环卫工人扫地的声音,云群流动的声音,绿化带里杜鹃竭力绽开的声音,高跟鞋踏在楼梯上的声音,整个夏天蝉鸣的声音,都不见了,只有他的告白,是天地间唯一的动静。

我死死地捂住嘴,背靠着墙壁无力地滑下去。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嚎啕不止地哭出来。

那个瞬间,我想到了苏轼的词——十年生死两茫茫。

我竭力忍住泪意,鼻音嗡嗡地说:“陆临暗,我们见个面吧。”我还有半句没有说出口,或许,匆匆一别,从此海角天涯永不能再见。

我没说,可是陆临暗却是懂的,于是他思索再三,虽然知道这个时候来见我是有多危险,多贸然,可是他还是低低地说:“好。”

我们约在三日后在天桥下面见面。

那天,我依约前往,路上遇见一个卖烤红薯的大婶,想起陆临暗喜欢吃,便买了两只,拿出一百块准备付账走人。

可是我刚走两步,就被那个大婶叫住,她手中捏着一张钞票,大嗓门地喊:“小姐,你给的钱是假的,你给我换一张。”

我“噔噔噔”地走回去,接过钱一探,心中明白分明就是这些小商贩的小把戏,于是就说:“这钱三分钟前我才从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取出来的,当时也查过的确是真钞,怎么现在就变成假钞了。我知道你们赚钱不容易,可是你从别人那里收了假钞也不能就诬陷给我啊。”

本来这时我还只是想迅速解决问题走人,可是被看穿伎俩的大婶却死缠烂打起来:“哎哟,谁诬陷你啦,谁诬陷你啦,这钱明明就是你刚刚给我的嘛,我一接过来就发现不对劲,就马上喊住你了,哪里有换钱的功夫嘛,你这才是诬陷!”

对于讲理的人,我还可以讲讲理,可是对于不讲理的人,我哪还有好性子,立即火冒三丈地质问:“你兜里还有其他百元钞吗,都拿出来看看,指不定里面哪张就是我刚刚给你的呢。都拿出来看看!”

大婶肯定不依不饶不肯翻她的兜,只一个劲地死咬着说我给了假钞。我便据理力争,可是纵使我有理,我却不敢报警,因为我本来就有些心虚。仿佛大婶也窥破了我的心理,越发气焰嚣张起来。

我懒得理,准备转身走人。结果大婶还得寸进尺地捉住我的手腕:“不许走!不赔我钱就不许走!”

我想着我已经耽搁了十多分钟,或许陆临暗还在天桥下等我,此地不宜久留只能速战速决,于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与口水大战三百回合。

两秒钟之后,大婶果然悻悻地静了音,因为我在一个瞬间,变了脸色。

街边的液晶屏幕上插播了一条本市的最新新闻,大致说警方一直要抓的杀人犯,今天终于被抓捕了。

于是我就看见了竭力想冲破两层警察包围的那个犯人,是陆临暗。

有两个警察拿出手铐铐住他的手腕,他死死挣扎最终还是没有成功,他对着远方声嘶力竭地吼,吼什么听不见,我却一眼就猜出,他流着泪吼:“紫苏!”

我手中的红薯落了下去,在地上连滚了几个圈,停下了翻滚的步伐。我慢慢地蹲下身,准备把它捡起来,可是发现自己的手指都在颤抖,而眼睛就像是打开的水龙头,泪水不受控制地肆意落下。

一滴,两滴,三滴!

陆临暗……陆临暗……陆临暗……

如果,如果我依约前去,没有一时兴起要买你爱吃的红薯就好了,那么你也不会因为见不到我担心我出事所以跑出来了吧。

笨蛋!宇宙超级无敌大笨蛋!

你为了我,值得么!值得么!

陆临暗,其实我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做啊你知不知道!

笨……蛋……呐!

所以,在其他人眼中罪大恶极的通缉犯,却在我眼中,还是七岁那年的模样,把他的一颗心,都献给了我,任自己涂炭生灵。

我很多次去见过陆临暗,可他一直避而不见。可是,我17岁生日那天,接到他主动打来的电话,他说:“生日快乐,紫苏。”

许久未闻的语气,轻而易举地扣下我的心弦。那晚,我们聊了很久,我有太多话太多话压积,巴不得一股脑都倒出来,大多是我在绵绵絮絮地说废话,他只管听,偶尔问“然后呢”,我就尽管说下去。我不敢问他在狱中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是不是瘦了黑了,咳嗽好些没有,有没有想我,我怕他说不好,就击垮我的防线,泪水决堤。

在陆临暗说要挂了电话的最后一秒,我突然朝他大吼:“陆临暗,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出狱了我们就在一起!”

听筒很快就传来“嘟嘟嘟”的忙音。他没有听见吧。

第二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称是单生的狱友,他说:“陆临暗在狱中自杀,他让我转读给你一封信:紫苏,我终于陪伴你渡过了你最艰难的时期。只是原谅我,以后的路,我实在没有办法再陪同你走下去了。原谅我以这样懦弱的方式离开。你只是得不到爱而又向往着爱的孩子,我知道,一定会有个男生读得懂你的忧伤,看得穿你的内心,会好好地替我爱你。于是这次,你就真的放下我,遗忘我吧。”

有时,我也会觉得独力难支,觉得寂寞,面对这个只有我一个人的世间,内心也黯然也酸楚。便想起水岸街,想去陆临暗,以及年少的漫漫时光,便觉孤苦难依。所以我便开始写信给他,把那些长长短短的回忆都写下来,而太浓烈的感情导致我不能一次性地叙述完毕,我时不时地需要停一停,顿一顿,才能继续地写下去。

如今,第一封信已经褪色且略微泛黄,我轻轻将它从枕下拿出来,摩挲着凹凸的信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它记忆的长久。

有时候,我甚至固执地认为陆临暗会再回来,就像与我分别了六年的光阴一样,他会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就这样心存侥幸着不停地写信,满满一整页又一整页的纸。我相信,有一天他会回来拿走这些信件。

于是我写——

陆临暗,时光,总是让人带着一张破碎的脸。

人在一世,难免会撒谎,难免会言不由衷,难免自欺欺人。可是又有谁,能做到一辈子都欺他人又骗自己。

于是,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欺瞒。

不如就把一切,都说与你听。

其实,我没有预料到的是,而命运也竟能这样盘根错节,在幼时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生出一朵奇异的花来。

陆临暗,2010年,我的生命中有两桩大事,一件是进入H中,另外一件,便是重新遇上你。

其实陆临暗,在很多个睡不着的夜,我都无数次想过如果有一天与你重逢,会是怎样的场景。是迎面相遇,是擦肩而过,还是隔了人潮,远远相望。我预想了很多种很多种可能性,但我都从未想过,是因为开学典礼太无聊而回头望的我,那么措手不及地,看见了你。

就像当初蛮横地闯进了我生活的你一般,还是一言不发地就闯进了我的视线。

这时的我,贫穷如蝼蚁,与身为富二代的你,已经是云泥之别。于是,我只是惊鸿一瞥,便也无法再直视你。

后来,开学典礼被迫结束,雨后,你来我的班级确认那个傻兮兮地站在台上忘记台词的女生,是否就是我。

你抱着我,在我的肩头闷闷地直抒胸臆:“紫苏,我想你了。”

或许,我和你的爱情啊,就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雨,而让原本矜持沉睡的心被惊扰了,于是它便如蓓蕾一般突地绽放了,开窍了。

我和你就那么拥抱在一起,什么都没有再说,一切都点到而止,可是我们彼此都闻到了芬芳的味道。

那时,和你的每一次遇见和说话,对于我来说,都是万分美好的事情。你就像是一束光温柔地笼罩着我,就连吃完火锅发完短信,睡觉时的呼吸都会因为你变得愉悦起来。

那些喜悦藏在乌云覆盖里的星辰,即便下一秒它们会呈现于天空,可是在天光未来之前,哪怕只有一秒,它也曾璀璨过。

阿阮一生都是寂寞的,她呼吸是寂寞的,爱情是寂寞的,就连走的时候也是寂寞的,倘若没有你,倘若没有你在空****的大堂拥住我,对着阿阮起誓,愿意一辈子照顾我。我想,连我,也会变成如阿阮一般寂寞的人。

于是,幸好有你。

可是,我偶尔也会想,幸好有你,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段时间,我经常翻来覆去地看一个广告,广告中的女主由苦涩暗恋再到成功告白,看得我眼眶微都湿润起来。

我也多想像短片里的女孩一样,勇敢地,单纯地,简单地,执着地,奋不顾身地喜欢一个人,轰轰烈烈地去爱一场。

可是,陆临暗,我选择了,执拗地,果断地,盲目地,不计后果地讨厌一个人。

命运就是在黑暗中伸出的一双手,在未知的空间伸出苍白的手臂抚摸我的骨胳、心脏,揉碎我的痛。我选择了要处心积虑地和顾雾霭在一起。

其实很简单,和他在一起,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他老爸面前,甚至带他私奔到天涯,再对他老爸抛出那所有的一切过往。

后来,我就真的和他在一起了。而你,也终于和喜欢你已久的越子歌在一起了。

刚开始和顾雾霭在一起时我也曾窃窃自喜,那么水到渠成手到擒来,简单到出乎我的想象,而让我不知所措的是,很多时候,在我看向你和越子歌的时候,心中却会泛起酸意的波澜。

或许吧,我始终就不是一个好女孩,于是,施加给别人的痛苦,最终也回报在了我的身上。

于是很多时候,我有时都任性地希望你带我走吧,就带我走吧,逃离这让我心生厌倦的生活,抛下所有的怨恨,只找一座平淡安静的南方小镇。我们住在大大的旧旧的庭院里,我在湿润的泥土上种植满蔷薇,翠绿的叶子巨大的舒展在天空中,懒懒地浸泡在阳光中。而你就安静地靠在窗户旁低头看喜欢的小说,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搬上藤椅在花园里晒太阳。日子那么地单纯美好,哪怕就算你只是牵着我的手穿越在长满薄绿色苔藓的街巷里,捕捉风中的天荒和地老,我都满足。

如果你能带我走。

但是那些人那些事,还是会在每一个暗夜醒来时一样清醒地深刻,刺痛我提醒着我。

后来,因为胖子的揭发,让你的心情朗朗于白日之下。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朝着不受我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在那个很少可以见温暖日光的冬天,你与顾雾霭撕破了脸,我觉得我的心房也跟着不见天日了。

有时,我远远地就看见了你的背影,或许是和其他男生勾肩搭背,或许就一个人装酷地双手插袋,而更多时候,你的身边都有一个她,于是,我就只能遥遥地望着你,像是隔着无法泅渡的银河般地望着你,直到操场起风了,长发模糊了我的视线,你消失不在了。

我只记得有一次,因为你的班导是我们班的化学老师,她就让我叫你去她办公室。于是我就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当着众多学生的面叫你。

我记得那天,我奋力拨开人群,一路逆水而上地来到你的身旁。十二月的风,却吹得我微醉,一路上仿佛都有鲜花在不断地盛开。我喊你的名字一次又一次:“陆临暗,等一等。”

你停下来,转过身,目光隐隐有期待。我有那么多的话要和你说,像有无数细碎的气泡,在喉咙那里争先恐后地往上冒,可是我刚张了张口,就发现越子歌从拐角的地方冒了出来,自然地挽过了你的手,然后,像是怒视着入侵者般地看着我。

于是我只是公事公办地说了一句“老师叫你去趟办公室”,便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我知道,哪怕我没有回头我都知道,我的身影那个午后,很是寂静,我的影子后面,有你的眼神,不是穿刺,是一种覆盖,温柔而无望的怜悯。

你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的伤,了解我的痛,连我每一个小心思都逃不过你如炬的目光,我在你面前无所遁形。

其实最初,我接近顾尘寰,并不是真正地想报复他,只是心里像着了魔,想着,有一天也要让他尝尝那痛彻心扉的滋味。但没想到,却让你从此万劫不复,而让我痛彻心扉。

再后来,你就消失了,如同雨水蒸发一样毫无痕迹。

在那些日子里,我比死还难受,等你来联系我便是生活的全部。

而后来,你在监狱里,而因为我的决心,让你也决定离去,离去了,就可以不再拖累我,可是说到底,到底是我害了你拖累了你,让你变成如今的模样。

所以我后来时常想象,我20岁生日晚上的时候,我告诉你“等你出来我们就在一起”,20岁啊,是已经法定结婚的年龄,你一下子就猜中了我的企图。于是那个晚上,你就微笑着举起了碎片,快而准地刺向自己的左胸膛。

陆临暗,你是觉得已经做过牢的你,配不上我,我应该找个更爱我的人,拥有更美好的人生对吧。可是我又是那样执拗地愿意等待你啊。而你,为了彻底打消我的念头,竟愿意选择这样残忍的方式。

可是我还是想知道陆临暗你,在闭上眼的时候,想到了什么画面,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我们一起在暴风雨中奔跑过的长街,乌云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你牵着我奔跑,哪怕世界轰然倒塌,也没有关系。

有没有想过我深夜的公车,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因为困顿终于支撑不住地倒头睡在你的肩上,你俯身亲吻我的头发,而我却偷偷地红了脸颊。

有没有想过那个你帮我放的烟火不眠夜,而漫天的烟火会照在我的梦里,连绵了一个又一个的深夜。

有没有想过穿过我们指尖的那道风,那束光,还有那些,深埋于我心底还未说出口的,对你是怎样的,欢欣。

可是啊,我把它们贴上邮票,盖上岁月邮戳投递出去,可是没有旧日时光收纳它。于是如今,我再把信打开,里面的纸张已经变成了老黄铜色,而信纸中央的折痕也已经被磨损。

这些信,或许在城市兜兜转转,却最终还是只能回到我的手上,这其实是多么一件残酷而又无可奈何的事啊。

于是,陆临暗永远无法得知,这些年来,掩藏在我内心深处不见天日的心情。

于是,就如陆临暗所言,三年五载之后我还会喜欢人,可是他也不知道,我会把他深藏躲避于桃花源里,永不足为外人道。

那个人就是,陆临暗。

我永远永远记得那个夜晚,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身外五十米处就是漫天火光,可是我和你站在23号蔷薇墙下,却像是什么世事什么喧嚣都离我们一亿光年般遥远。月亮皎洁无垠地撒在我的身上,也照在你的脸庞,于是我看见月光下的你是那样的清朗美好。

在这时,我已经重新买下新的23号,只有在这里,我才有强烈的归属感。欠了银行一大笔钱的我,还是散散地坐在院落里遥遥地想着过去的事,感觉有些睡意了,却又不舍得缓缓睡去。宛如多年前,靠在你肩头的那个我,不舍睡去,不舍闭上眼睛,静静地听你沉稳呼吸,就像再也不用怕整个世界。于是,恨不能从此地久天长,直到世界的末日。

于是,我就像是重温当时情景般地闭上了眼睛,世界便从此遁入了一片黑暗,尽头,再也没有尽头。

喜欢,永远,没有尽头,不会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