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黑白世界:暗涌 受伤的西蔡

“我在这里,只能在这里,哪里都去不成。你也一样,哪里都去不成,明白么?这里是我们的藏身之所,是唯一能包容我俩的地方。”

眼前一片昏暗,眼睛过了好久才缓缓捕捉到一点微弱的光亮,光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勾勒出虚幻的氛围。

一张微微泛白的床,**有个女孩垂脸抱膝。女孩一丝不挂,或许由于皮肤白皙,感觉上身体周围绕有一圈轻淡的光。

“什么?”我问。女孩的话语如同这场景一般虚幻,仿佛从我自己心里传出的声音。

女孩抬起脸,光线过于暗淡,脸庞模糊不清,但我即刻认出了女孩。

蔡西。

“我们困在这里,却和这里格格不入。我们不断寻求理想的天堂,却在寻求的路上一点点自我磨损,以适应周围环境。最后只好封闭起来,躲在自己创造的不存在的房间里,空着一颗心,重新塑造另一个自己。”看不清蔡西的神情,但我想她脸上充满了哀怨,声音平静而略带沧桑。

“这就是你所谓的不存在的房间么?我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你需求我,所以你来了。如何进来通过何种途径我也说不明白,就像我自身一样,意识到时已经置身于此。”

我往前走,想到**抱住蔡西。奇怪的是,无论我走了多久,前行多远,蔡西和我的距离却始终不变。她仍然在我前方,坐在**望着我。细看之下,我大致可以看清她的面容神情,她脸上的确满是哀怨,一副令人同情惋惜的凄楚模样。黑暗似乎比原先淡了一些。

“不要过来,就站在那里。”蔡西的眼神里有淡淡的晶莹的泪光:“我们之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你在那边,我在这边。”

“上次你通过姐姐的身体与我见面时为什么可以拥抱可以相互接触?”我伸手摸向前方,感觉不到有隔墙样的东西。

“因为那不是完全的我,实际抱在你怀里的是姐姐蔡心的身体和我的意识,明白么?一旦我作为完完全全的我与你像这样同处时,那隔墙便出来挡住我们。你是实实在在的你,而我只是空****的虚体,我们存在于不同的空间,在不同的空间里相互需求,却不能抱在一起不能彼此碰触,我们只能这样隔墙交谈。”

“我还是不明白,不明白墙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能进入这间不存在的房间。和你说,蔡西,我不明白的事有好多好多,你消失后,我更加糊里糊涂,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回到我身边?”

“墙由心生,具体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楚。因为你有心,所以我存在,在这里安静地思考,看着真实的你。我在你心里,只要你还有心,我就不会消失。”

“这么说,我们此刻都在我的心里面?”

“我没有心,不明白心是怎么回事,但我能感受到你的心,所以能住在你心里。这房间由你的心构造出来,墙也一样。至于你应该怎么做才能带我离开,这点我也没想明白。我只知道,你必须想方设法保住你的心,不要参加海祭,不要和蔡心结婚,和镇子保持距离。戴上面具,一边好好生活一边苦苦寻求。知道自己寻求什么吧?”

我点头:“我寻求和你在一起,两人离开镇子,到更自由的天地去重新生活。”

“那就要坚定不移,若是摇摆不定,心就会消失,心消失了,就什么都没了,明白么?”

“明白,坚定不移,勇往直前。”

“会遇到很多困难,或许比你预料的艰难得多。”

“不怕,蔡西,我一定带你离开,在鸟语花香的草原上抱着你悠然享受阳光。”

蔡西笑了,笑得天真灿烂。她的笑让我心里一阵释然,我真想上前抱住蔡西,但仍然越不过隔墙。我还想再说什么,声音却堵在喉咙里出不来,身体也僵化到动弹不得。突然一股暗涌冲向我和蔡西,蔡西一动不动地坐在**,仍然微笑着望我。我被暗涌高高地卷起,离蔡西越来越远,任凭我如何挣扎终归徒劳。水顺着气管钻进心肺,我无法喘息,痛苦地闭上眼睛。暗涌一次次将我卷起又摔下,我渐渐丧失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水涌上喉咙的难受的感觉,我将积压在肺里的水一古脑儿吐出。有人拍我的背,我咳了好几声。

“好些了么?”

我转脸看到蔡心,再四望一圈才发觉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

“我怎么在医院?”我问。

“你晕过去了呀,好端端的突然倒下。”蔡心一边回答一边抽纸巾擦拭被子上的水渍。

我靠在床背上,回想起自己和蔡心在镇长公寓的情形。镇长让我俩结婚,和我谈论莫名其妙的正常性,我一时激动,发泄了情绪,之后能想起来的便是与蔡西相见的经过。蔡西凄楚的神情清晰地映在脑海,我可以具体想起蔡西说过的每一句话。那究竟是实实在在发生的离奇事件抑或仅仅是一场过分真实的梦境?

“检查过了,身体毫无异状,医生说可能是精神疲惫,出现暂时性昏迷。嗳,我说,和我在一起让你感到压力很重么?”

我摇摇头:“不,蔡心,我喜欢你。”

蔡心故作天真地笑了,看得出在刻意模仿蔡西,但她佯装的天真里面含有不自然的成分,让我有些厌恶。我强作笑颜:“现在几点?”

“下午三点,你昏迷了近四个小时。”

“可以出院了么?肚子饿了。”我起身走下病床,身体里面残留有水的压迫感。蔡心扶住我的手臂,我轻轻推开她的手:“没事的,谢谢。”

胃里阵阵翻滚,脚步有些踉跄,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走了几步后,身体渐渐恢复。我和蔡心到医院食堂就餐,还没到开饭时间,没有像样的饭菜。蔡心和厨师商量一会后,亲自下厨煮了一大碗卤面。面甚为可口,我吃得不亦乐乎。

填饱了肚子,胃袋安分下来,现实感踏踏实实,没有暗涌,没有不存在的房间和蔡西。那或许真是梦,然而梦里的场景、与蔡西的对话仍然清楚明确地留在脑海,好好生活,苦苦寻求,我所寻求之物在迷茫的生活中显得更加迷茫。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找回真正的蔡西呢?时间紧迫,必须尽快拿定主意才是。

“喂喂,想什么呐?”蔡心伸手在我眼前晃动。

我敷衍说没什么,蔡心一动不动地久久注视我的眼睛。那模样类似《动物世界》中盯视猎物的蛇和蜘蛛,我有些惊讶,和蔡西拥有相同外貌的蔡心,却展现出了完全不同的神态。我不自觉地缩紧身子,转移目光望向窗外。窗外天空低沉,几只白鸟飞过。

“你有心事?”蔡心终于放松了盯视我的眼神。

“何以见得?”我试探着反问。

“说到底,我毕竟不是蔡西,和不是蔡西的蔡西在一起想必让你相当困惑吧。可是困惑也好不情愿也好,事实只能是那样,蔡西回不到这里,她在我们的对面,在我们到达不了的彼岸,明白么?任何违背事实的举动都只能是自讨苦吃,我喜欢你,比蔡西喜欢你更加喜欢,这点请你相信。”

我暗自轻叹,虽然同样是喜欢,性质却完全不同。蔡西的喜欢来得更为直接和光明,而相比之下,蔡心带给我的,是某种阴暗的感觉。和蔡心在一起,只能不停地寻求麻木性的刺激,一旦停止安静下来,感觉便游离不定。我看不透自己的心,就像看不清这迷乱的现实。蔡心把手贴在我手上,继续安慰说:“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一起在镇上好好生活,一切都能如你所愿。你也说过喜欢我的,有什么心事就请说给我听,好么?”

蔡心一脸诚恳,但我无法将其诚恳作为单纯的诚恳予以接受。我仍然敷衍地点点头,微笑道:“蔡心,谢谢你。”

我什么也没说,两人沉默下来。蔡心投出既像是盯视我,又像看我身后的什么那样的眼神。我再次望向窗外,白鸟不知所踪,没有云,天空凝滞而低沉。这场面让我很不自在,有像硬物样的东西强行塞进我脑袋,却并不胀痛,脑袋很安静,安静地容纳着那团硬物。

“喂,海怪。”蔡心的声音透过不自在的空气传入耳中,有些怪异,如同在水中听到的声响。我转脸看向蔡心,蔡心用欢快的语气说道:“送你件礼物,一定让你喜欢。”

“礼物?”

“没错,一份或许可以让你安定一些的礼物。虽然两人在一起,但总是觉得貌合神离,我努力想取代蔡西,却怎么也没办法让你安下心来。所以嘛,我要还原你和蔡西的一切,从此往后,我就是蔡西,在你接受了作为蔡西的我之后,再慢慢变回原来的自己。”蔡心拉起我的手,我随她走出医院。两人坐上“甲壳虫”,蔡心开出小镇,带我到海边,在一座小木房前停下。

下了车,从木房里出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蔡心凑近老婆婆耳边,提高嗓音招呼道:“婆婆你好。”

“你、好。”婆婆口齿不清,讲话相当费力,脸上布满皱纹,但乍一看去颇为和善。她费力地看我一眼,咧嘴笑笑,我回笑点头。蔡心拉着我和婆婆一起走进木房,房内陈设相当简陋,一个老旧的灶台,灶台旁堆满干柴,一张木椅和小圆桌,圆桌边上放有大缸,大概装米之用。墙上挂两只盛干菜的竹篮,装饰之物一概没有。

“西蔡呢?”蔡心仍用大音量凑在婆婆耳边问道。

“西蔡?”我吃惊地看蔡心。

“叼木头去了。”婆婆回答。

“唔,往哪边?”蔡心问。

婆婆摇摇头:“沿海转转就可以找到,小东西乖巧得很,省了我不少力气咧。”

蔡心无意和婆婆闲聊,两人就这样告别出来,在海滩上信步寻找西蔡。蔡心告诉我,西蔡一直由婆婆收养。自己也是突然想起或许将西蔡带回我们的生活能多少让我安分一些,如此和镇长提议,镇长考虑再三,终归同意了蔡心的想法。我颇为感慨,西蔡消失得莫名其妙,又突如其来地将被送回。

“喜欢狗?”蔡心问我。

我点头,实际上我讨厌狗,只因为蔡西的关系爱屋及乌,便对西蔡另眼相看。

“我嘛,”蔡心咬了咬嘴唇:“也喜欢狗的。”

我笑笑,不再作声。朝海边望一圈,不见西蔡踪影,我走向海面,蔡心一把拉住我提醒说小心。我们在原地坐下,坐等西蔡出现。蔡心靠在我肩上,我望海沉思。有种朦胧的直觉在心里摇晃,但我无法准确把握直觉要告诉我的内容。于是我在朦胧的直觉里呆呆地沉思,身体不由自主地僵化,无力动弹,甚至难以眨下眼皮,就好像被看不见的线死死地绑住。如此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感觉到身边有什么蹭着我的腿,我回过神发现是西蔡。

西蔡的模样狼狈不堪,毛发脏乱,且有几处已经完全脱毛,露出干巴巴的皮肤,体型瘦弱,后腿弯曲,一副残疾相。我抱过西蔡放眼前端详,西蔡眼睛呆滞无神,像两颗纽扣。

“怎么折腾成这副惨状,婆婆到底对西蔡做什么了!”蔡心伸手抚摸西蔡,西蔡对蔡心露出凶牙,吓得蔡心忙缩回手。我一声冷笑,检查西蔡的具体情况,后腿严重骨折,怕已无法矫正,身上骨瘦如柴,在我怀里仍然止不住瑟瑟发抖。

我抱着西蔡往回走,蔡心跟在我身后,嘴里絮絮抱怨婆婆如何对西蔡照顾不周。我有些气恼,若非他们将西蔡扔在这里甩手不管,西蔡又怎会沦落到这般地步。我轻轻抚摸着西蔡,心里阵阵感叹,历经沧桑的西蔡给我朦胧的直觉画上一抹沉沉的阴影。

我直觉感到,有什么正在一点一点侵蚀着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