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从长安,到洛阳

秋风萧瑟,落叶飘零,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但从长安到洛阳的驿路上,行人熙攘车马喧嚣,到处红火热闹,让婉儿想寻些“秋悲”“秋兴”之类的诗意都寻找不着。

如果还是只有她和阿浪二人三马,踯躅两京道,且行且歌吟,那可能还有些文士情怀。然而他们是随同着雍王贤家眷队伍行进,车马行李担夫脚驴加起来上百乘,浩浩****一大队人,每日路上吵叫不休,想耳根清净都不能,还谈什么诗兴?

李贤是有心人,故意按当初武德三年秦王率大军攻取洛阳的原路,出长安后东经渭南、华阴、潼关、阌乡、陕州、新安、北邙山,自西北入洛阳。这条路如今也是两京之间最繁忙通达的大路要道,又赶上秋收上计,每天他们都能遇见挑担推车的运粮脚夫、扛锄系镰下田劳作的农人、驼马背上驮满丝绸货袋的汉胡商队、摇铃跑马喝命让路的官驿驿夫、坐车骑驴去赶集的妇女翁童、征发服役的壮丁军士、素袍负裹的僧尼道士、悠闲行吟的文士隐逸……人流如织形形色色目不睱给。

路上人多,即使有史元真带着前导骑队喝道避行,他们也没法打马快跑,过崤函险道时还得排长队依次通行。上路三天,阿浪向李贤问过好几次脚程,雍王回答“走快些十天可到洛阳,走慢点半个月”,阿浪便发起牢骚:

“每天挪着蹭着一步步往前走,气闷死人!我最烦水磨琐细蹀躞纠缠,就没有条更通畅的路嘛!难走点累点苦点也行!”

李贤只给阿浪一个白眼。婉儿出言缓和气氛:

“阿浪兄,关中自古四塞之地,就靠着崤函天险御敌,才易守难攻、成历代王图伟业呢。”

“这话有理。你一个五陵轻薄儿,生长太平年,只顾道路通达好走,全不知天下大乱时候,这些狭道隘关有多重要!”李贤数落阿浪,“枉为外戚,不读书不从军,还不如一个宫婢有见识。老舅公在天之灵看你这模样,怕要气活过来。”

婉儿没忍住微笑。出长安以后,李贤便将她和阿浪召到左右骑行,相伴聊天,但婉儿时常落后半个马身,瞧这表兄弟两人一路斗嘴,自己尽量不插话。

其实……也挺养眼的。

李贤俊美贵气,阿浪好好梳洗打扮以后,也是个矫健英爽的俏郎君。二人还是同一年生,阿浪比李贤大几个月。姑舅兄弟并马连鏣,扬鞭指麾,悠然自得。

婉儿是在豳州野外得知阿浪身世的,当时吃惊过,很快也就镇定下来,其实她早猜到这浮**青年出身不寻常。二人巧合相遇,同行办事,阿浪对她亲切照顾,她很感激,别的心思……至少他没有吧。

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手让她随了李贤去,又被送入东宫。

那一夜过后,她就回了雍王府,打点衣装准备出行。房妃与雍王谁都没细问,她自己当然更不会向别人提。出门再见阿浪,他问“你还好吧”,婉儿也只含糊回答:“我没什么事。”然后那年轻郎君就扭头去关心别的了。

他如今算是有了个三卫身份,但说话举动还是不懂礼数,天天跟亲王顶嘴争论,那样子常让婉儿想起寻找“白蹄乌”时,阿浪和梁忠君两人相处的情形。

大约在阿浪眼里,皇子亲王和逃亡军将,没大差别?

李贤倒不着恼,也很少拿规矩礼法压制阿浪。仗着自己读书多,年轻皇子爱做的是引经据典嘲笑田舍汉,婉儿则是他的凑趣门客。

“你嫌弃关中闭塞,进长安路不好走?”李贤教训阿浪,“洛阳倒是地处中原腹心,道路四通八达平坦顺畅,一打起仗来,那就是个死地,四面受敌,前后左右到处挨打!”

“是吗?那当年大唐开国的时候,洛阳挺容易就打下来了吧?”阿浪嘲讽,“我怎么听说,六骏里有一半都是死在打洛阳之战里头?难道是先帝秦王太笨,可怜那些马跟错了主人……”

他口风越来越恣肆,李贤挥手一鞭抽过去:“你还想遭雷劈?对自己外祖也这么出言不逊!”

阿浪往旁边一躲,鞭子落了空。婉儿赶紧又接话和事:

“太宗皇帝有天命在身,纵横四海无敌手,取洛阳却是他老人家最艰苦难熬的一战。洛阳僭主王世充,虽然是胡人,却在隋末各家诸侯里实力最强劲,最能打。”

“不错。我高祖大武皇帝登基开唐,从一开始就认定王世充是大唐的最大敌手,早早布局要东征洛阳。当时人都知道,只要把洛阳拿下来,江山就此定鼎,大唐一统指日可待。”李贤叹口气,“只可惜,武德二年刘武周宋金刚的异军突起,打乱了朝廷规划,导致我军主力被迫前往山西河东应战。秦王只能眼睁睁瞧着本来布置妥当的中原局面慢慢恶化,王世充一边攻城掠地巩固洛阳地盘、加强四面纵深防御,一边登基称帝、僭号建郑,与我皇朝东西对峙。”

婉儿瞄一眼阿浪,见他毫无插嘴的兴趣,只得继续给李贤搭下茬:

“那投靠突厥人的伪定杨可汗刘武周,虽命中注定,要败在先帝手上,却也给皇唐闹出好大麻烦。当时的王世充,还有河北窦建德、梁楚萧铣、江南杜伏威……天下所有反王诸侯,都十分感激刘武周吧?感激他突然南下,把我军主力拖入山西泥潭,给了各家从容坐大的机会。”

“是啊,所以先帝打赢河东一战以后,不顾军将疲劳、粮草紧张等诸多困难,休整一个月,就再出潼关东征……”

阿浪骑马随在李贤身边,心不在焉听着二人议论讲古,直到东方天际中群山之间的那座关城隐隐浮现,他才有些留意,扬鞭指着问:

“那就是潼关?人们嘴里说‘关东关西’,就是指那座关城以西的地盘?”

“也有一说,是函谷关以西。”李贤答道,“后汉书隗嚣传云,王元说隗嚣:请以一丸泥,东封函谷关,图王不成,其弊犹足以霸。可见关西山河形胜,古今圣贤皆深知……”

他讲说太宗皇帝征战事迹,因为涉及到找寻六骏差使,阿浪还能勉强听听。这一开始寻章摘句究诘坟典,婉儿眼瞅着阿浪直往后退,恨不能立刻消失的模样,不由得又好笑又替他担心,连忙接话:

“先帝亦有入潼关诗云:崤函称地险,襟带壮两京。霜峰直临道,冰河曲绕城……就不知这诗是哪一年所作了,看词句写于冬天,那该不是出征洛阳那年。”

李贤摇头:“不是。先帝那年是盛夏出征,而且那一仗打了一整年,太苦了,全靠‘水磨琐细蹀躞纠缠’,步步为营,层层推进,稳攻,强攻,硬攻,他老人家估计没时间也没兴趣写诗吧。”

婉儿点头称是,打心底赞同。当年她抄写实录,抄到这一战前半段时,乍看只觉枯燥乏味,全都是日期人名地名,她还抄错了不少。母亲检查抄本时责骂了她,叫她细看附后的地图理解战况。母亲还记起不少当年父亲的议论,母女俩越谈越心惊钦佩。

那一战,唐军没有什么出其不意的奇谋妙策,也没有可供传说讴歌的长途奔袭、雷霆反击,只是一点一点挤压摧碎王世充在洛阳外围布下的严密防御体系,这个过程持续了七个月之久。

王世充坐拥旧朝都城、几大粮仓、骁果劲卒、瓦岗众将,本人亦颇具武略雄才,他与关中唐室深知颇此才是逐鹿宿敌,这一仗迟早都要大打。两雄对峙,知已知彼,实力相近,就没有多少诡诈回旋余地,只能硬拼死挤,看谁出错少、打赢多、死人少、粮食多,此消彼长、积跬步以至千里。

通常打这种长时期的对峙消耗战,有经验有耐心的老将军更有优势。可唐军主帅秦王世民,那年不过二十出头,就和如今他这一对孙儿和外孙年龄差不多呢。

雍王一行穿过新安城,登上山坡,李贤指着谷下流淌的溪水“慈涧”,给阿浪和婉儿讲,当年唐军与王世充军在这里遭遇,郑家大将单雄信险些一槊刺中太宗皇帝肩头,幸得英公李世勣拼死救出。然而绝不肯吃亏的秦王还有闲心乘势反击,最后俘虏了一员郑军将领才收兵回营,灰尘蒙面人形不辨,守营门的将士不敢开门,做主帅的脱了盔胄才得进营。

“只脱头盔能看出啥?”阿浪笑得不怀好意,“还得卸甲吧?脱衣裳吧……”

婉儿忍着笑,看这对表兄弟呵斥厮闹。她又跟李贤一唱一和,议论唐军主营向东开拔到北邙山,驻扎下来遥遥威胁洛阳城,秦王派出四支偏师,分别向北过黄河取河内、向南绕下去攻龙门、另两支去袭占回洛、洛口两大粮仓。

这一驻营,就从武德三年八月一直蹲到了武德四年的二月。其间大小战斗打了无数,秦王立马北邙山,指挥着各路偏师东冲西突南北纵横。自己蹲得气闷手痒了,也率亲卫精锐“玄甲军”下场冲锋陷阵,每战告捷,逐渐一颗颗拔掉王世充在洛阳之外布下的守御点,撕破防卫圈,让郑国都城变成一座四面楚歌的孤城。

“你们知道有个嵩山少林寺么?”李贤问婉儿和阿浪。他们一行已经上到北邙缓坡,驻骑远眺,洛阳大城赫然在望。李贤手指向洛阳东南:

“少林寺在那边的山峦深处,离得很远。唐军从西北进攻洛阳,一番经营之后,竟连洛阳东南的少林寺大和尚,都带当地豪族世家、徒众士庶一起投向我唐,据说还派了武僧到太宗皇帝军中效力。为此,先帝发了褒奖教令给少林寺,我听人说,寺中至今珍藏御书,还要募钱刻成碑呢……”

“又是御书刻碑啊?”阿浪问,“会不会死掉的六骏之一,也埋在少林寺?我们要不要去那边找找看?”

“不会有的,三匹牺牲于此役的战马,都与少林寺没大关系,先帝也没亲身驾临那边。”李贤回答。

“那都死在哪儿了?”阿浪叹着气问,“你们讲了这么多天古记,都到洛阳城外了,一匹马都还没战死?”

婉儿看看李贤脸色,微笑接话:“阿浪兄,你太心急了。当年先帝领兵击郑,过了大半年,可也还没开始正式围攻洛阳城呢。等到先帝移营攻城,第一战,就有一马牺牲,唔……记得是‘飒露紫’?”

“是吗?飒露紫战死在啥地方?”阿浪追问,“你们说明白,我就先找去。早点找到,早日安生。”

“‘飒露紫’战死在西苑湖边,青城宫之中……”婉儿没说完,李贤打断她,问阿浪:“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不是说好了,你先带着那块雕刻‘白蹄乌’的青砖,随我入宫去谒见二圣?完结了这一块砖的事,再着手寻下一块不迟。在那之前,你不可乱跑乱动。”

阿浪撇嘴:“还不是你们兄弟俩说的,把六砖找齐,才肯给我耶娘合葬?”

婉儿倒不知此议,转头去瞧李贤,只见他眉头紧皱,满脸不悦,也不说话。婉儿想了想,还是照例岔开话头调停:

“大王,婢子一直想不通,为何先帝围城第一战,战场竟在皇宫之中?明明王逆君臣固守宫城,若战火烧及宫内,那该是最后一战了才对……”

他们一行正在北邙山间沿官道南行。李贤指点着缓坡下的洛阳城池,告诉婉儿:

“青城宫在西苑,乃是一处离宫,并不在城内。你们看,下头城内西北角高地上、三面环水的那一块方城,对,那个墙堞挺高的堡垒,是东都禁城,皇宫军营官署粮仓都在里头,也是战时要防守的真正‘洛阳城’。禁城外头,居住平民百姓的郭城,打起仗来没人管,能跑的老百姓也早跑光了。至于隋炀帝在禁城和郭城墙外建的那个‘西苑’,太平时候,不让百姓随便进出,发丁役堆山造池植树种花,建成了神仙园境,供杨家天子与后宫嫔妃居住享乐。等亡国战乱,谁还能顾这些,房屋财物被抢一空,山池荒废,成了我军与郑军在城外交战的主战场了。”

五十年过去,如今“西苑”又复为皇室园囿,平民百姓不得擅入。婉儿在掖庭听人说过,那一大片青葱林地和开阔湖水之间,兴建了上阳宫、合璧宫等多座美奂美伦的行宫,供天子一家游宴。

行吧。祖父创业,儿孙享乐,也是常见理路。只要儿孙能守成不坠家业,保有江山太平,那也就……不为过。

正这么想着,忽听山坡那一面有人忽叱哨啸,夹杂着犬吠,是贵家打猎的动静。接着一队男子越过山顶,出现在他们视线当中。领头一人束额紫袍,身形依稀眼熟。

婉儿视力不好,还在努力辨认,随在李贤另一边的阿浪却勃然变色,手按刀柄骂出声:

“这奸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