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太子妃

风从水上来,阴恻恻刮过灵堂内外张挂的帷幕挽帛,响动震天。

敏之满脑子混沌忽淩一下散得无影无踪,抬起头,只见堂上十几个守灵人也都揉着睡眼被惊醒了。这风声来得怪异不祥,仲秋深夜里,寒意正自门外池水缓缓爬进灵堂,冷森森散播浸润各人身心。

这是长乐坊的太原王府,人们口头还是更习惯叫做“荣国夫人宅园”。敏之外祖母的棺柩仍然停在这里正堂上,等待造墓下葬。敏之明日就要动身去洛阳,在长安这最后一夜,必得来灵堂守孝哭拜才不算失礼。如今京城是太子当家,他不能再给李弘兄弟攻讦自己的新口实。

他离开自家宅园没几天,这次回来,怎么瞅都觉得野树丛生、长草没膝、湫滞池水积满落叶,一派荒败气象。恨怒着骂了下人,命明日就叫人来收拾,也不管会不会被御史弹劾“守孝不哀”了。活人过得高兴才要紧。

一定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觉得门外黑沉沉的池水里有个什么鬼影在晃。

阴风又起,满堂灯影飘摇。有胆小家人已经吓得叫出声。敏之一生气,起身擎根粗蜡,拔步就往堂外走。下人拦阻不住,只得忽啦啦跟出一群。

屋外夜色深浓,湖池水面反射些星月光辉,稍微亮一些。敏之眼睛适应黑暗以后,忽见池面中心有一道清晰水线,直向着岸边延伸过来。

“有妖鬼!”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带着哭腔。众人齐声发喊,池水竟也波浪翻腾,一团黑毛忽然自水中涌出。

敏之也吓得叫出声,手一松,蜡烛跌落地面,滚了几滚熄灭。借着余光,他看到一个女子人影从积满落叶荒苇的池水里缓缓直立而起,凌乱长发披散掩脸,破衣烂衫近乎**,拖着脚,一步步走向灵堂。

岸边的人几乎全吓呆了,敏之双腿发抖,眼睁睁盯着那人影的脸,觉得自己真切认出了她是谁。

死在这池水里的杨氏小娘子,上任准太子妃,来向他索命了。

身后忽然光芒大作,人声和热气也传过来,却是堂外护院们听到这边叫喊,举着火把带着刀矛前来探究竟。十几条壮汉一拥而至,敏之胆气登壮,再回头看池水,却见那黑影迅速扭头,又投向湖中,似游鱼般一跃而没。

“快追!下水!”敏之指着池水大叫,声音犹自发颤。

他回过神来,便觉得那“女鬼”更似个人影,八成是什么仇敌扮来故意吓唬他的。家下人喧扰着下水搜索,直闹到天亮,也没抓到人,却发现园子池水流出墙外的暗渠口,原有铁栅相隔防盗的,那栅栏不知什么时候被拆走,看来就是奸人的进出渠道了。

经此一吓,彻夜没睡,第二天敏之就觉得头晕身软,发烧出虚汗。但他行程已定,又不愿向太子告假示弱,咬着牙上马出京,按原计划往东都去。

在路辛苦,不得休养,他病势渐渐加重,一直低烧不退。想着这倒也好,干脆不进汤药,挣扎支持到进了洛阳宫城。

他向传报宫人言明“臣路上受了风寒,怕有邪气过给二圣,不敢求见”,果然姨夫天皇便不见他,只命人将他带到偏殿,等了半日,二姨母天后自来了。

敏之伏地行完大礼,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天后命人扶他起来,亲自审视他烧得滚烫的脸容,皱眉问:“你怎么忽然染上这病症了?——别隐瞒,说实话。”

对二姨隐瞒消息的下场,敏之再清楚不过。老老实实说完那晚在家中遇“女鬼”的经过,宫婢已将一碗安神汤药递来。他谢恩喝下,心神一松快,又便叙述自己经历的昭陵毒案——这正是他被遣送到东都的缘由。

按敏之的想头,阎立本和长孙延中毒身死,惊动天听,他是被诬陷的第一嫌疑人,回长安后应该先经过太子审问,再送来洛阳钦断。但太子弘根本就没见他,也没叫人审问,直接批令转送,似乎是要避嫌疑。

这也说明二圣对敏之的宠爱回护仍然深重吧……现在他也只能恃仗依靠这个了。

听完敏之喘吁吁的禀报,天后仍是声色不动,坐在御**静静打量这个外甥,半晌才问:

“真不是你下的毒?那‘文水绤’怎么会跑到毒药筒上的?”

“天后……臣后来细想,当时在昭陵的人,或者之前刚去过昭陵的,并不止臣一人能有‘文水绤’啊。”敏着苦着脸,“阎立本自己,退居以后,每年都蒙受二圣恩赏,臣记得有一年见过恩赏单子,上头就有‘文水绤四匹’……他侄子阎庄主管东宫庶务,从宫内拿到赐绢毫不困难,还有……”

他偷眼窥视姨母,天后只是眉梢一扬,他忙续道:“还有之前的巡陵使,乃是雍王,他也在昭陵耽搁了不少时日……”

“哈。”天后嗤出一声,“倒是我的两个亲生儿子要栽赃陷害你了?你好大胆子。”

听她这口风,敏之反而定了心,叹气低头:“臣万万不敢。这些年的事,天后有什么不清楚的呢……侄儿就听姨母安排罢了,万死不辞。”

他本跪坐在地面茵席上,这时浑身软得实在支持不住,迷迷糊糊天旋地转,往一边歪倒。耳听天后命宫人来扶他,哪里扶得起来,又命人抬了肩舆,将他放上去担走,叫侍御医来诊脉开药调养。

敏之一直神智不失,喃喃推让谦谢不已,反闹得宫人无处措手。最后是他姨母走到身边,厉声喝命:“别闹这虚文了,给我乖乖的!”

一音入耳,敏之立刻安生,闭嘴不敢说话,躺入肩舆。天后伸手抚摸他额头,叹息:

“我武家就剩你这么一根独苗顶立门户,只要能保,自然会保你。安生养病,不准再胡闹了,听见没?”

敏之含糊谢恩,天后挥手命人抬走他。一路起伏,他被抬回自己在宫外的长居下处,寝室早收拾铺设得舒服,自己身边人也都在,于是安心服药养病。

三四天之后,他病势就大有起色,也不发烧了。宫内日日遣人看视,赐药赐食,恩眷仍重,外廷见此情形,来探病送礼安慰的官员也是络绎不绝。敏之懒见这帮趋炎附势的小人,只说病中不能见客,一律命挡驾。

不过礼物么,不收白不收。

这日他正靠在床头打盹,贴身侍婢阿金进来回事,手里拿着匹异样花色织锦,呈到他眼前笑问:“阿郎瞧一眼,明日家中送龙门石窟供养,用这个成不成?”

“什么龙门石窟供养?”敏之接过织锦来看,见是胡王牵驼联珠平纹锦,颜色还鲜明华丽,中原少见,很能拿得出手,又问:“这哪里来的?”

“前日婢子回过阿郎的,想是还病着,没留意。就是天后要舍二万脂粉钱,在龙门助造一尊卢舍那大佛像,宗室国戚哪家肯错过这凑趣机会?听说千金大长公主一下子就捐了三百匹绢帛,常乐大长公主也献金一匣呢。我家比不得那些宗室根基深厚,敛财多年,阿郎又年轻,不好跟长辈们争富露财。婢子就想,能献供些新奇异物,为天后本家争个脸面光辉最好。可巧今天就有人送来四十匹这样异彩花锦,那不是老天护佑么?”

阿金在太原王府里,曾是郭尚仪的左膀右臂,也练就一张伶俐巧嘴,办事精干。郭尚仪被宣召入宫,敏之又未娶正妻,内宅就是她主事了。她说得高兴,又挪前坐到床沿上,悄悄向敏之道:

“阿郎,那两位大长公主,随驾到洛阳以后,往天后身边跑得可勤,也不知道打什么主意。天后日常掌笔的那位老尼不是病死了么,天后命左右访问儒门旧家,有无知书达礼、聪明善属文的姐妹女儿,可选进宫去赐予封号,侍奉二圣。那两位主家每家都送了好几个会写文章的婢子进宫,天后还真亲自测试了,说都不中用,为此很是烦恼呢……”

“怎么?你也想进宫?”敏之问,“想是看你阿郭姐姐进位得意,眼热了?”

阿金嘻嘻一笑:“婢子哪有那个福份!大字识不得一筐,天后才瞧不上我呢。我命中注定是要伏侍郎君一辈子的……”

二人温存了会儿,敏之重问:“这异彩织锦究竟哪里来的?别入了天后的眼,她老人家问起,我却答不上来——再者,你们送出去之前,也要一匹匹展开查验,防止中间夹带什么忌讳,别连累我受气。”

“阿郎太小心了,倒也是好事。”阿金一笑,“婢子看了礼单,织锦是昨日刚送进府来的。送礼人写了两个名,一个是右卫中郎将丘义,另一个是幽州镇将索元礼。”

“豳州,不是幽州。”敏之随口纠正她,“这两个人也来洛阳了?我倒不知——我和他们还有些官司瓜葛没结清,你出去叫人打听打听,他们下处在哪里,尽早请来,我要见见。”

丘义本是京城世宦子弟,又做着禁军军官,在洛阳城自有家宅。武家奴仆找上门,没半日功夫,丘索二人联袂而至,原来索元礼到洛阳后就住在丘家。

敏之寻思,这胡人武官霸了索七娘大半家产,那五十匹异锦很象出自西域,八成是索元礼出的血,丘义顺情挂个名而已。

三人见了礼,互道别来情由。索元礼甚是性急,没等丘义和敏之这两个京官扯完闲话,就硬梆梆插嘴道:“元礼有要紧事,得求周国公入宫斡旋。若能办下来,宁愿以全部家产孝敬。”

敏之心下怪罪这胡儿粗鲁,只是笑着看丘义。丘义也笑道:“老索,你急什么?国公郎都赏脸让我两个登堂入室了,难道好意思不帮你?你那点子事,在边陲州县算天大祸患,拿到京中宫里,连个指甲盖都顶不上。天后一个眼风就结了,你且消停些,别扰了阿郎兴致。”

他这么说,敏之倒好奇了,问:“究竟什么事?”

“还不是张七娘那贱人闹的!”索元礼咬牙切齿,“国公也知道,那贱人脚底飞快,趁我等不备逃出长武县。本想往西北那边越发荒僻没人烟,不愁拿不到她。就算她躲回娘家,张万岁早死了,几个兄弟都不成器,在朝中州里没啥势力,我也不怕。谁想到她竟逃到了凉州,求她本生父青海王吐谷浑可汗庇护……”

“什么?”敏之一愣,“索七娘是吐谷浑可汗女儿?你之前可没说过这事啊!”

“卑官之前也不知。”索元礼的冷峻脸孔难得现出苦相,“跟那贱人好了这些年,她竟从没跟我说过她的真正出身,卑官一直以为她是张万岁的侍婢所生……前些日子听索家老族亲传话,说凉州有人见七娘在吐谷浑可汗帐内拜父母,我虽吃惊,也还能想法子。吐谷浑可汗被吐蕃人赶出国土十几年了,当今圣上慈悲,把他一家和几千帐族人安置凉州,不过是客居,量他也不敢在大唐国土上举兵逞凶。可谁知道……唉!”

丘义接过话:“谁知道,又赶上东宫纳妃大婚,慕容可汗夫妻竟带了索七娘,来洛阳献贡观礼。又不知他们怎么走的门路,索七娘如今成了准太子妃裴氏的身边侍娘,据说二人一见如故,亲厚得很呐。”

“准太子妃”四个字一入耳,敏之先哆嗦了下,眼前闪过那道从池水中立起的鬼影。

不过他即刻定住心神,清清嗓子,皱眉道:“我明白了。索五你是怕那贱人在东宫吹风,揭发你……咳,诬告你谋财害命之类?”

“国公英明。”索元礼一拱手。

“那你放心。索七娘窝藏勾结海东逃将梁忠君,又私卖官马,这两项大罪妥妥属实,我都能作证。当今圣明在上,毫无冤曲。案子按律令判下来,她家产本就该充公。你么,最多退回些财物交官,没别的风险。再内外打点打点,说不定连这也能免了,还可在京谋个差事,继续升官发财呢。”敏之笑笑。

索元礼只是摇头,明显是不以为然,又不好当面驳敏之。丘义也笑道:

“阿郎所说,自是正理。但索七娘走了东宫那边路子,也不可不虑。丘某在两京往来,文武官员人人私下议论……”

他向前倾身,压低了声音:“看近年光景,天皇对太子爱重弥深,大权日渐东移呢!东宫监国的时日也越来越长、二圣放权越来越多,没记错的话,今年东宫拟上的敕令,二圣一个驳回的都没有!这情形下,太子妃新婚,要真吹个枕头风……”

敏之挥手不让他再说。“太子妃”这个称呼总是让他心烦意乱。索七娘也是。

“这些女人,个顶个的麻烦,死绝了多好。”他恨恨地发句牢骚。另两人也深有感触地点头附和。敏之再想想,总归不好完全不管,于是下决心:

“我明日入宫,去给天后请安,相机行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