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红羊枝杖

老人家的病情和寿命,真是神仙也说不准的事。

第一眼看到阎立本,阿浪就觉得这老人家撑不了太久。可他这么山上山下、长安昭陵往返着跑,算算有几个月了吧,尽管时刻都是一副弱不禁风的衰败死相,至今还活得挺好呢。

看到阿浪解开布包,递给他的“白蹄乌”马砖后,阎立本还能一下撑起身子,捧过砖来慢慢抚摸,老泪横纵:

“对,就是它……我画的,我亲眼看着匠人雕出来……就是它啊,白蹄乌,你怎么抽缩成这样了……先帝召走你们六个要干什么呀……”

阿浪、长孙延和阎庄三人围着苦劝,老宰相才没放声嚎啕。这陵署客舍西院,离武敏之住处不远,声响大了随时会招人注意。阿浪可不想再落入那个玉面奸贼手里。

好说歹说,阎立本总算收泪,又抱着马砖舍不得松手。阿浪也不跟他抢,指着砖背面的“灞”字,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字?奇怪……原六骏石屏上没有啊……这是哪里来的?”阎立本问。

阿浪又向三人简略讲述自己发现马砖的经过,阎立本听完先赞美太宗功业,又鼓励阿浪继续寻找剩下的五马:“某这双老眼,果然没看错人,先帝的托付也没落空,我老儿死也能闭眼了!”

说是这么说,看阎老相红光满面的兴奋模样,可是一点赴死的意愿都欠奉。

他又盘问阿浪身世,又命侄子阎庄想法带阿浪携砖去见东宫太子,絮絮不休叨叨不停。还是长孙延到门外听人传了句话,回来惊惶提醒房内人:

“周国公回陵署了!”

阿浪拿回马砖绑在身上,准备跳墙出院去找地方藏躲。正跟阎庄约会合时间地点,阎立本在灯下打量着他,忽然笑了:

“娃啊,我看你也不用藏。从昭陵回长安东宫这一路,武家的耳目都挺多,估计你的形貌也早就传开,在路上太容易露马脚了……你改扮改扮吧?”

“改扮形貌?”阿浪觉得有趣。他在西域倒也扮过异国客商、行医郎中,但那主要是换身份,“形貌还能改扮?”

“一般人当然不会。老夫么,给人画像画了一辈子,这还算个事?”阎立本骄傲一笑,“人脸要变样,就那么几个地方最要紧,加一笔减一笔,出来就全是另一个人了!倒是身量、姿态、走路步伐最容易显露……唔,我瞧瞧啊……”

在大唐第一国笔画师的指挥下,阎庄和长孙延剃了一个中年仆役的花白大胡子,给阿浪粘上,又在他额头、颧骨等处涂抹黄粉。马砖裹几层巾子绑在腹部,正好做假肚子,双腿也缠上厚布,再穿裤裈。

时间不长,阿浪对镜一照,自己活脱脱老了二十岁,而且身材臃肿步履沉重。要不是特别注意、离近了细看,真看不出他就是昔日那个敏捷矫健的年轻工匠了。

“你的眼神还是太清亮灵活,背也太直。要习惯躬着点腰,别跟武敏之对视,离他远点……尽量别跟武家任何人对上眼神啊。”阎立本吩咐。

刚改扮好,门外就传来喧嚷声,武敏之要强行闯入。阎庄出去接迎,阎立本叫阿浪“你去院里躲一下”。

阿浪本来就穿着下人的粗布短衫裤,混进仆役堆里,果然毫不起眼,武敏之径直从他身边冲了过去。他就站在堂屋门外,从头到尾目睹这一场大闹,心里暗自好笑。等到双方亮兵刃对峙,他也抄起根木棍,随同阎家仆役作势。

冲进门的武家下人里,好几人他都看着脸熟,八成以前见过,但没一个留意到要搜拿的犯人就在眼前。后来霍王进来劝和,总算没打起来。但武家的人以及陵署卫士还是把这西院团团围住,守了一夜,丝毫不肯放松。阿浪几次想趁黑翻墙,都不得便,也就坦然处之。

第二天天刚亮,那和事佬霍王又过来,这回却是请阎立本叔侄去赴宴的:

“明阁主回来了。陵署贵客齐集,巡陵使说要办个接风兼送行大宴,好歹聚会一次,再各办各的差使去。”

武敏之打的什么主意,不问也知道。阎立本倒没拒绝,打着呵欠提条件:

“陵署自己养的羊好,烧一头红羊枝杖,老夫就去吃这宴……唉,自从那该死的姬温上任,这一口我也多少年没吃着了……”

“红羊枝杖”是什么,阿浪很好奇。他仍然混在阎家下人队伍里,阎立本叔侄谁也没理他,自顾洗漱出门。

阿浪自己考虑片刻,默默跟上那叔侄俩,作他们的随身从人。

一行刚出院门,没走出十步外,就听身后脚步杂沓人声混乱。回头一看,包围了西院一夜的武家人丁一拥而入,开始在院里三间房大肆查抄。

阎立本只冷笑一声,阎庄扶住他,低声劝:“阿叔别跟他们计较。”

宴席摆在陵署大院正中,露天摆上大食床,三面围上长条榻。霍王坚持把老宰相让在首座,他和周国公、赵国公、明崇俨等人四面相陪。

阿浪立在阎立本身后稍远处,主要躲着武敏之,还有那个神神道道的明崇俨。长孙延与他对视过一眼,都立刻移开目光。

昭陵虽地方偏僻,饮食却算得丰盛,食**林林总总摆满碗盘菜肴,贵客们一边先随意进食点心,一边等待那主菜“红羊枝杖”。据宋陵丞言道,国朝陵制,有司每日向昭陵进食,每月初一十五和各节日的祭礼上食更多,换季荐新一次就有五十六品供物。这些供品撤换下来后,自然都归陵内人员享用了。

除了献供常见的香花果盘,昭陵还向太宗寝殿进奉肉食——甚至是不是真的“上供后撤换下来的”,阿浪心里都存疑。厨子抬进院里的那头“红羊枝杖”,是一整只烧羊,看那油光光热腾腾香气四溢的样子,怎么也不象先在山上供奉几天以后,抬下来重新过火烤热的……

高腿大方食床三面围坐着十几人,挤挤挨挨,侍奉下人站在各自主人身后。烧羊一抬近,浓郁香味直钻鼻孔,所有人的脸都亮起来。

厨子手执利刃,立在床前剖割整羊。首座的阎立本毫不客气,率先指着烧羊嚷“脸子给我,带上眼睛”。厨子依言斫下羊头,再切成大块,第一盘端给老宰相。

别人也都伸长颈子等着,一个个垂涎不已。厨子按各人指点割下他们想要的部位,与小刀子、箸匕、碟盘、胡椒、盐等食器调料一起装盘奉上,让吃客们自己动手细挑慢割从容调味。

霍王接了第二盘肉,长孙延一意谦退,第三盘羊肉奉给了武敏之。这也是一大块羊脸,带着另一只眼睛。语笑喧哗中,气氛比昨晚欢乐缓和多了。

阎立本抖抖索索地挑出自己盘中羊眼,却不吃,眼望着武敏之盘中另一眼羊眼,垂涎神色人尽皆见。武敏之没奈何地对天翻个白眼,做了人情:

“这只羊眼……也送老相赏用吧?”

“那敢情好!”阎立本毫不客气,手一伸就去抓羊头。武敏之忙双手端起食盘全递送过去,盘中碗匕相互碰撞丁丁直响。

“见笑,见笑……人老啦,牙都快掉光啦,羊眼睛不用嚼,也就好这一口啦……”

阎立本伸袖子擦擦快要滴到白须上的口水,忽见长孙延脸上神色,停箸笑问:“怎么啦?娃娃,没尝过这玩意的美味吧?”

长孙延勉强一笑:“老相猜得不差。这……真的能吃?”

“哈哈哈。”老宰相大笑三声,伸箸点住一只羊眼:“这只给你,尝尝,尝尝!唉呀,怕什么,你在岭南蛮荒过那么些年,都熬过来了,一只眼睛能把你怎么样?快尝尝,你祖辅机公在世,也同我一起吃过呐!”

既这么说,长孙延没法推托,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见他伸小刀子过来挑,阎立本又道:

“等等,这玩意有点腥,得多撒点盐才好吃……盐呐?”

老人左顾右盼,武敏之从手边拿起一只羊角筒,看了看说“这应该是了”,递给阎立本。老人竖起小角筒,抖着手向两只羊眼上撒盐,撒得一面全白,才让长孙延拿走一只眼,自己把剩下的一只一口塞进嘴里,闭上眼睛细嚼。

“嗯呣呣呣呣……”

阎立本一脸享受陶醉,长孙延却几乎要捏住鼻子,才能夹羊眼入口。他似乎都没嚼咬,一口吞下那只骨碌碌圆溜溜的深色软球囊。阿浪不由得替他一阵恶心。

还好。长孙延捋着颈子挤出笑容,向阎立本点头表示“味道不坏”,却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席上一阵哄堂,诸人继续进食谈笑。

主宾贵官们吃剩下的酒食,才是阿浪等下人的饭。宴会结束,主人们回房休息换衣,役丁将残肴剩饭分散给诸人,阿浪草草吃几口,和阎家下人一起回西院。

搜查的武家人已撤走,三间房里外大开,杂物扔了遍地,估计丢失不少。阎立本叔侄都没说什么,倒是陪老宰相回来的长孙延不住道歉,说是如果不为了帮他找坟,阎老相当不至于受这罪。

他只说了几句,阎立本就叫他打住,换衣服准备上山找坟,别再磨蹭拖拉。

阿浪觉得老宰相是不愿在武敏之附近呆着了,能早一刻回家都好。长孙延自然应承,飞速做好准备。阎立本还是是乘坐着“二圣御赐步辇”,阿浪也跟着他们,阎庄则不上山,留在客舍收拾行李,打算尽快离开。

步辇由两条壮汉前后昇抬,走起来平稳舒适,步速还不慢。阎立本指路,别人都跟着他,走了约三顿饭时辰,从九嵕山主峰西南侧的陵署下宫绕到东南侧上山。

这些路,阿浪都走过不知多少次,可从来没听人说过当年长孙无忌的自造墓圹就在附近。他跟在大队后面,正感诧异,却听前头长孙延的声音喊“停”,又问“令公哪里不受用”?

老人还是累着了?阿浪自告奋勇挤上前:“我懂些医术,让我瞧瞧。”

两个力士将辇床放下地,长孙延跪在扶手边,正给阎立本揉心口。老人脸色果然很不对,又青又暗,闭目喘起粗气。阿浪握住他手腕把脉,又翻他眼皮看他舌苔。阎立本却不肯乖乖让他瞧症状,喘息着道:

“长孙……国公啊……不用管我,就在前头了……你们拐过前面那道弯,左手坡上就是……你祖父的墓……快去吧,我在这儿歇息歇息,喝口水就好……啊……”

他的脉象十分不好,三经紊乱六脉郁结,是要犯心悸的模样。手边全无药石,阿浪也没法治,只能嘱咐阎家仆从:

“右手那条山路上去是纪国太妃墓,找守墓的老丈要些热水给令公喝。让令公在这路边休息一会儿,若觉得恢复些,能动弹了,作速回陵署去,熬些安神补血的汤药。”

阎家仆役一脸焦虑,看得阿浪也揪心。但他留在这里也没用,而且虽没回头去看,却清清楚楚知道,长孙延还望着他们,明面上是关心阎立本病情、不好丢下老人就走,实际上……

实际上,阿延应该是在等他,希望能和他一起去,同时目睹见证太尉公的长眠之处。

阿浪放下阎立本的手臂,又叮嘱两句,起身跟着长孙延前行。转过山坳,左手山坡上,河沟对岸断崖下面的苍郁树林和土石堆,阿浪看着都非常眼熟,却完全瞧不见什么墓穴。

“这是哪里?”阿延迷惑地扭头看看阿浪,脸色难看,“对面的山坡……不是先帝主陵寝么?”

阿浪的心越沉越深,寒意渐渐从脚底升起。

阎立本所指的地方,是昭陵九嵕山主峰下。

二十多年前,长孙无忌把自己的墓穴,挖在了安置先帝夫妇玄宫的主峰内。

当然,先帝夫妇葬在山腰,高高在上,俯瞰南面陵园内陪葬的帝子公主文臣武将,而长孙无忌的墓穴在他们脚下,严格来说,没有逾越君臣名份。但阿浪在昭陵详细打听过很多陪葬规矩事宜,他知道从礼法上讲,长孙无忌这样已经逾制了。主峰相当于正宫朝堂,本应只有先帝和原配文德皇后的棺椁能睡进去,后来为先帝殉身的徐贤妃等宫人,也蒙恩特许葬在主峰上。这都是在比拟阳世的宫禁制度。

嫔妃帝子当中,终贞观一朝始终居贵妃位的纪国太妃韦氏,死后墓葬离主峰最近,也隔着一条沟水和山路,是在另一座小山头上。外臣当中则是忠谏榜样魏征荣宠最深,葬于主峰之南的凤凰岭,比大部分皇子公主离先帝都近。

可长孙无忌,居然把墓圹挖在了主峰里面……当然,他选这地方,必定经过皇帝御准。或者,以阿浪听说过的太宗文皇帝与长孙无忌这一对郎舅的性格推测,干脆就是先帝定的这一处,硬塞给妻兄叫他预作坟茔,将来死后,依旧能朝夕相守。

想法总是很美好的呢。

这墓穴修在山坡下、河沟上,很容易滑坡湮塞。也许十五年以前,长孙太尉还得势的时候,会年年派人来修缮维护自己的空墓。后来长孙家败落,人都没了,不知哪一年,山崩填平了墓穴,把入口堵得严实。看坡上新长出来的树都那么高了……

阿浪低声向长孙延说了他的推测。长孙延再也忍不住,双膝跪地,撑肘痛哭,边哭边向阿浪手指的方向叩头:

“孙儿不孝……孙儿不孝啊……”

他从岭南被召回京畿,将近十年了,本来可以早点派人来清理重修祖父墓穴。但阿浪知道,他绝不敢冒险触怒主政者,也不确定祖父最终能不能、什么时候能归葬昭陵,所以就一直拖着,拖到如今这般的……无法挽回。

九嵕山主峰上动土,不是长孙延胆敢干的事,他怕是向朝廷上奏请示都不敢。长孙无忌想葬回原墓,希望渺茫,估计连太宗皇帝的在天之灵都会很失落吧……

长孙延哭得搜肠刮肚声嘶力竭,余人也都感悲凉,有人扯衣袖擦眼睛。阿浪别过脸去望向其它地方,咬紧了嘴唇,在心底劝自己:反正人都死了,还惦记这些做什么。活着最要紧。

人都死了,还惦记……什么……

身前哇地一声,长孙延竟哭得呕吐起来。阿浪猛省不对,推开人上前去看他,年轻的赵国公已蜷缩在地,一口接一口往外呕暗红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