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昭仁寺的秘密
长武县城建在陇上群山之间一处较大谷地中,城外全是牧场。高远蓝天下,草坡如绿毯,牛羊漫山遍野,骏骥成群奔驰逐风,长鬃飘扬,远望过去一片富足丰饶。
城外驿道上,阿浪向路人打问,果然“索七娘”在这一带好大势力,上点年纪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他们指点,视线里所有的牛马羊群,至少一半都归属索家牧场所有,至于是官牧国马还是私马,就说不清楚了。
他和狄仁杰要去的“敕立昭仁寺”,建在城内东北角,入城东门后走不远,向北一转就是寺门。在阿浪的想象当中,他们千里来寻访的立有御碑的名寺,应该是一座屋宇连云气象严整的大寺院。所以当道旁路人指点“前面那乌头门内就是了”,他深感失望。
骑在马上看,那座建在山下逼仄窄地上的院落,只能叫“小庙”,横木门顶甚至没比他头顶高出多少,院墙被碧树掩映着,幽静冷僻。阿浪忍不住向狄仁杰质疑抱怨:
“咱们是不是走错了?当年太宗皇帝立寺超度战死者,那应该修得豪华壮丽才比较有诚意吧?他一个当皇帝的,又不缺钱……”
狄仁杰微微一笑,只说“进去看看后院”。二人到昭仁寺外下马,叩响山门,便有知客僧出来迎接。阿浪将路上准备的绢帛等供养物从驮骡上卸下,那知客僧逊谢几句,老实不客气收了,陪他二人进寺礼佛游观。
他们的来意借口仍然是“奉家中长亲之命来进香兼观瞻书碑”,狄仁杰且指定要先去拜祭“先人尸骨”,并言明要在寺内借宿几天。知客僧听了只是点头应承,毫不惊异,似是见惯了他们这样的京城来客。
阿浪跟在他二人身后,穿过几重院落,才知这寺庙门面不大,里头却占地深广,也颇有几座轩敞佛殿高耸塔楼。走出后院门,再绕柱一转,户外炫目的阳光下,面前出现了一大片延展上山坡的……坟丘。
重重叠叠密密麻麻,有些坟旁建有骨塔,有些只有墓碑,有些什么都没,只是一坨坨蒸饼似的土丘,堆满寺后山坡树林,占完了目力所及之处。坟丘之间横七竖八挂着些招魂幡、纸灰残余,风一吹瑟瑟抖动。盛夏毒辣的正午阳光中,阿浪竟觉得后背森寒,出了一层细汗。
“施主所言正是,这些就是当年浅水原大战以后,太宗皇帝下诏收敛的阵亡将士尸骨。没家人来认领迁移的骨殖,都埋这里了……阿弥佗佛,善哉善哉……”
“原来如此,是先造的坟,再立的寺啊。”阿浪明白这昭仁寺的选址原因了,“那当年两军对战的浅水原,就在这座山旁边?”
“那倒不是。”知客僧微笑回答,“先帝领军战胜薛氏的浅水原,离此颇有一段距离。当年收敛尸骨时,官府调集大车,日夜不停搬运了几万尸首过来,集中归葬于此。”
“那是为啥?”阿浪又疑惑了。看看狄仁杰,这中年胖官员也一脸纳罕。知客僧见得多了,熟练答:
“我大唐开国之初,陇上薛氏大逆不道、举兵反叛,遭太宗天道诛灭之前,一直贼据长武这一带。讨逆之战中,王师曾微有挫败,薛氏残暴不仁,竟在战场收我军烈士头颅尸骨,退回长武城,在这山坡上筑了一座‘京观’……”
“京观”二字一说,狄仁杰恍然大悟地长“哦”一声,抚须点头。阿浪还是不明白,追问:“京观?那是啥?”
“京,高丘也,观,阙型也。京观嘛,就是用尸骨和泥,筑成的高大土堆。”狄仁杰淡淡一笑,“以前不是跟你讲过,太宗皇帝与薛家的第二战,算是打了败仗。薛举因此抢夺我军烈士尸骨,带回这长武城,筑成京观以夸耀震慑。”
“长武一些老年人还记得小时候看过那个,有些人就直接叫‘骷髅塔’。”知客僧听口音是本地人,喟叹道:“太宗皇帝领兵第三战,顺应天命灭其国俘其酋,随即命官吏拆毁京观,好生把死者遗骸埋葬入土。贞观以后,更遣使过来,收拢浅水原那一带战场尸骨,都运来这里,整修坟墓,葬到一起,立寺超度。阿弥佗佛,我皇仁泽深厚,必将福佑百代……”
这知客僧随口一大串颂圣祈词,比念经还熟。狄仁杰和阿浪也随声附和一番,又装模作样寻找拜祭那并不存在的狄氏长亲。知客僧也陪着诵几句经文,阿浪心急,勉强忍到折腾完,便问:
“大和尚,太宗皇帝那一战的坐骑,好象也是牺牲在浅水原,叫‘白蹄乌’的马尸,也葬在这里吗?”
“马尸?”知客僧愕然,“这小僧却不知,从未听人提过。”
阿浪心下一沉,转头去看狄仁杰。依他想来,既然太宗皇帝一生爱马,那他把自己坐骑葬在昭仁寺,该会有些纪念牌位之类。就算那位明君怕人非议自己“重视坐骑超过阵亡将士”,寺内也至少会有口头故事流传,这知客僧不该一脸惊讶全然无知的模样。
是他知识阶品不够?也许寺内方丈、三纲听说过六骏相关的事?
不,不会的。先帝爱马如果葬在此处,只会给昭仁寺引来更多香火,有益无害。这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隐私,而是揽客的大招幡,第一个要拿此事大吹法螺的就是这知客僧人。
所以那什么阎立本转述的太宗托梦,到底靠不住,就只是一个濒死老人的荒唐幻想?
他脸上肯定是露出了明显的失望神色。狄仁杰横他一眼,示意警告,随后向知客僧宛转求见方丈——所以这胖官员也觉得是知客僧见识不够嘛——答曰方丈正在坐禅,用晚斋时可出来相见。
主仆二人又到前院去瞻仰那通“敕立名碑”。石碑确实高大,树立在大雄宝殿阶前,碑身和赑屃都是以光滑坚硬的青石雕刻而成,虽经五十年风化,碑文刻字仍很清晰。
阿浪识字有限,书法好坏更一窍不通,只跟在狄仁杰身后,听他仰头喃喃诵读:
“……旄钺所次,酣战兹邦。君轻散千金之赏,士重酬九死之命。莫不竞凌锋镝,争赴水火。虽制胜之道,允归上略。而兵凶战危,时或殒丧。褰裳不顾,结缨荒野……”
跟着狄仁杰的目光,看着碑上刻字,他才勉强清楚念的是啥。碑文写得又长又深奥晦涩,从头到尾读一遍就花了不少时间。通读完一遍,狄仁杰又在几段重点文字上反复扫视,转着圈细细打量碑侧底座花纹。那知客僧倒是脾气很好,一直陪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跟着谈论朱大夫文风用典、虞永兴运笔法度等等。
阿浪早耐心耗尽,走开探查周围有无异状。这是一处很常见的佛寺院落,大雄宝殿占据了正堂位置,从院门到殿门之间有碎砖瓦铺道,其余地方都是砸实的夯土,洒扫得挺干净。墙边有花木栏,种植些土生草花,也无名贵品种。
按阎立本的梦话和狄仁杰的推测,“白蹄乌昭雪战败之罪”,似乎是让他们来昭仁寺寻找失踪的石马“白蹄乌”下落,同时找到证据,为当年替太宗顶罪的两个副手昭雪平反。这推测本就没什么明确指向,他一心以为到了地头以后,他和狄仁杰认真查勘,总能发现些异样之处,进而顺藤摸瓜……目前来看,这座寺院却是再平和正常不过了。
二人磨蹭到晚饭时分,被请到斋堂,与僧众一起食粥。昭仁寺方丈等高阶僧人也出面见客,狄仁杰与他们周旋客套,阿浪在旁留神听看,一直听到快吃完两大碗菜粥,也没觉出什么。
狄仁杰终于也沉不住气了,直接询问方丈:“近年来寺内有否听闻过任何人事,与先帝那匹坐骑‘白蹄乌’相关?或与昭陵六匹石雕仗马相关?有无来客询问当年浅水原之战的挫败原因?有没有举止奇特的昭陵或京城来人?”
方丈与众僧都迷惑摇头,相顾纷纷议论,更有人浮起警惕神色。狄仁杰见状,移过去给方丈看了身上携着的过所,老和尚脸色稍和,又问了问身边僧众,最后答道:
“远道来敝寺的施主,大多为拜祭烈士英灵并观瞻敕立御碑,自然也免不了谈论当年先帝击灭西秦那一战。我等出家人,慈悲为怀,不尚杀戮,亦不大参与此等谈论,怕是要让狄官人失望了。”
“既然如此,可否容许狄某翻阅寺内近几年来的供养功德簿?”狄仁杰提出。方丈并不在意,点头答允。
供养功德簿是记录香客捐献的物帐,堆满半座库房,知客僧带狄仁杰主仆一踏进门,阿浪就被飞舞灰尘激得连打几个喷嚏。
帐目琐碎臃肿,大部分记录一望即知,是僧人代写的,“东乡阿赵纳鸡子一笼信女一心供养”之类。写得较长的,倒都是供养人自己手笔,不但记录捐纳物,连同自家名号及所祈之事也一一笔录下来。
阿浪一手举着油灯,另一手翻看帐目,没看几卷就烦了,索性丢下帐簿专心给狄仁杰照亮。那知客僧见他们翻查细致,便不再陪着,叮嘱“小心火烛”,又指明了去寺内客舍的途径,自行退走。
库房里安静了一阵子,火光摇曳,纸卷展动,阿浪无聊地伸腿坐着,看狄仁杰依时间次序一卷卷抽出帐目翻阅。他耐不得寂寞,趁着换卷子时问:
“狄公,那块石碑上的文字,没有太宗皇帝留下的翻案话柄哈?”
狄仁杰摇摇头:“我反复浏览多次,也细查了碑身碑座赑屃,毫无线索。”
“那白蹄乌的埋葬地,也没人知道?”
“僧众都说未曾听人提起过此事。‘白蹄乌’是先帝最后一战直击薛家老巢时所乘,其实想想……没说那马是死在这一战的战场上啊……”
“什么?”阿浪一惊,“不是都说那马死在了浅水原吗?我们就是奔着这个来的啊!”
“其实也只是推论。”中年胖官员苦笑,“你想想,原先白蹄乌那块石屏上,先帝写明此马乃平薛仁果所乘,马身上又刻画中了数箭,此后先帝再率军出征,骑的都是其它乘马……一般人都会认为,此马死在平薛之战中了吧。”
“对呀,它要是没死,那会跑哪儿去呢?”阿浪努力想,“哎,如果没死,只是受了重伤,养好以后再也做不了战马用,那就……”
“或许送到附近牧场去配种了。”狄仁杰沉吟,“太宗文皇帝坐骑,当然都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陇西这一带又是我大唐的国马牧场……浅水原之战时,张万岁公还未归唐。等他在刘武周败亡后入唐领马牧,说不定就曾亲手调养过战场幸存的‘白蹄乌’……”
“要是真的,他女儿肯定知道!”阿浪一拍大腿,“所以说,还是得去找索七娘嘛!我看也别在这寺里死等了,明天一早,我先打听着去索家瞧瞧情形。”
想到又能跟那几个美女相见,他先心痒起来。狄仁杰只不置可否地一笑,手指忽然划过帐簿上的一行字:
“东宫千牛庄……纳帛贰匹……国泰人安大人康健指日高升……”
“牵牛桩?”阿浪听得好笑,“拴马桩拴牛桩都听说过,牵牛还要桩?牵牛该用绳子索子吧?”
狄仁杰白他一眼:“东宫千牛备身,乃是太子的贴身卫士,很高的出身。这姓庄的千牛备身,估计也有父祖辈牺牲在浅水原大战里,叙功用荫,特意来拜谢一番。捐献物倒不算多,写帐注意避讳,很懂规矩,‘大人康健’,或许他家中长辈有病在身……”
这一行字记在了两年前的帐簿上。除这一行外,狄仁杰又翻阅许久,特别注意京城或者昭陵、醴泉县来的香客捐纳,记述却都与那庄姓千牛备身差不多,或来祭先人,或为治病、求财、求官,或者一概全求,没什么与浅水原、白蹄乌直接相关的线索。
他们翻阅到半夜灯油耗尽,只得先回寺内客舍歇息。第二天阿浪找到城内索七娘家宅,却吃了闭门羹。守门人只说家主不在,失满儿野葱儿等阿浪认得的人全不在宅内,也不知何时回来。宅内守卫满含敌意,阿浪什么都打听不到。
回昭仁寺和狄仁杰一说,中年胖官员并不惊奇,摇摇头道:“我们在这寺里再住两天,如果查不到有用的,也得走了。这一带风声不对,我们两条命不要白填在里头。”
按狄仁杰的吩咐,阿浪到后山去挨个转圈看坟头,找找墓碑灵塔上有什么特异之处没。狄仁杰自己则仍把精力放在敕立碑、捐物帐及与僧人香客攀谈上面。如此又过了两日,还是一无所获。
傍晚,狄仁杰吩咐阿浪打点行李马匹,准备明早离开昭仁寺。阿浪问“去哪里”,狄仁杰答:“再去索家一趟。”
“要是七娘她们还不在家呢?或者在家却不愿意见我们?”阿浪早想到了这种可能。
“那就不管她了。我思虑着,既然白蹄乌没葬在昭仁寺,那怎么也要再去浅水原跑一趟。浅水原有点远,我只问出来了个大致方向,得上路慢慢打问……”
夏夜燠热,二人都在客舍室外乘凉。狄仁杰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个破蒲扇,敞着怀扇风。阿浪连蒲扇都没有,搬块石头坐在狄仁杰对面,撩起自己衣襟扑扇,看着中年官员的胖脸上又现出凝思神气:
“浅水原如今应该是片荒地了,没什么村落,或许不大好找……”
“狄公要去浅水原?”院门外忽然传来男子声音,“真巧,我认得路。”
月色下,走进来一条身形威武的大汉,看身影阿浪便认出,正是化名成三郎的海东逃将梁忠君。
逃出豳州城后,阿浪与狄仁杰路上议论过几次,都觉得此人凶多吉少,怕是得落到丘义和索元礼手里。没料到他竟会在昭仁寺突然出现,阿浪又惊又喜,跳起身迎过去,张嘴就问:
“梁参军你好本事!怎么逃过那些官兵追捕的?”
“没逃过去,被他们抓住了。”梁忠君很直爽地回答,“我命大,又遇上贵人,救我出来。”
“贵人?”
长脸汉子往后一挥手,月下院门外又走入一人,这回却是个瘦小少女。阿浪定睛一看,大吃一惊:
“上官小娘子!?”